第十九章

    开学第一天，闫秀青感到的可不仅仅是自由和新奇。

    闫秀青还意识到了自己的独特。她穿着母亲从舅舅家给她拿回来的旧衣服，因为舅妈在县妇联工作，所以那些衣服来自五湖四海。她原来感觉那些衣服对她来说就是新衣服，她一直以为新衣服就是干净没补丁。此时，闫秀青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得体。低头看自己这一身打扮，绝对是与众不同啊。九月份的天气，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衬衫很长，遮住了她的屁股。袖子被她挽了起来，一看就是一件男士衬衫。裤子却很短，是一条浅咖啡色的的确良料子裤，宽宽松松的，显得她更瘦小了。脚上是一双布鞋，是母亲新做的。再看学校里，女孩子们有的穿着漂亮的裙子，还有她刚知道名字的一种叫丝袜的袜子，有的穿着漂亮的凉鞋。而她的袜子还是补了补丁的，藏在鞋里。

    能来镇上读初中，闫秀青知道有多不容易，如果不是爷爷，她肯定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想到年迈的爷爷还得挣钱供她读书，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排除杂念，专心读书，考个好成绩，给爷爷争光。

    闫秀青的爷爷今年开春随着王月华站长去了山中乡粮站了。秀青日思夜盼着能和爷爷待在一起的愿望落空了。只能住学校宿舍。

    她们宿舍有十个女孩子，紧靠一边墙的是用木板平铺搭成的一个大通铺。另外一边是三张长条桌子一字摆着。从食堂打回来饭都在宿舍里吃。食堂的饭菜都是统一的，就一种。老师和学生吃的一样。

    早晚都是刀切馒头和大锅菜。中午是白面条。菜和面条的量是由做饭的大师傅用一把大勺子掌握的。一份菜票就是一大勺子。馒头就是论个儿的，一份就是一个。

    宿舍里十个女孩子大多都还不认识，分别来自不同村，不同小学。晚饭时，就有同学对着饭菜怨声载道，有人说:“这馒头太难吃了吧，这么酸，怎么吃啊”，有人说:“这馒头太大了吧，我吃不了啊，不能蒸小一点吗？”。闫秀青惊讶的想:“哪里酸？哪里大？我吃三个也饱不了啊”。她看到好多男同学都是买两个三个馒头，也有女同学买两个馒头的。但是闫秀青只买了一个，再多买一个她心里都承受不了，愧疚。她想起了在家吃窝窝头和杂粮面条的弟弟妹妹和父母，多吃一个都觉得对不起她们。可她又确实吃不饱，这不比在家里，什么南瓜土豆稀饭和菜，乱七八糟吃一堆也能饱。

    看着桌子上那半块半疙瘩的馒头，闫秀青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意念了。她很想替她们吃掉，全吃掉。

    但是，她还有一点心酸的自尊，她选择了躲开，眼不见心不乱。躲哪里去呢？躲教室里去。她迅速吃完晚饭，晚饭后是晚自习。

    她想到自己居然会为吃饭穿衣费心思，都觉得内疚。她觉得她愧对父母，愧对弟弟妹妹，愧对爷爷。她能来镇上读书应该感恩戴德，应该一心一意读书，怎么还能有这种恶劣的想法。但是，这些想法又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这个季节，绿树成荫，阳光不燥。一连三天，闫秀青每天下课时都拿上一本书，一个人坐在小树林里那颗粗壮的杨树下。

    在这里，她就像一粒尘土一样的存在，毫不起眼。能来镇上读初中的都是经过了一轮一轮的像过筛子一样，最后留下的都是“精英”了。她这个来自井底村的第一名在这里就好比大海里的一滴水。本来刚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被这么再过一遍筛子，一点存在感都没了，全剩下自卑了。

    当她这三天默默无闻的享受着这份安宁的同时，也忍受着另一份痛苦的折磨。饥饿的感觉根本无法靠意念克服。

    饥饿折磨的她在第三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正在吃麻花，她使足了力气却像咬在棉花上，等醒了后，才发现咬的是被子。她很想多买一个馒头吃，但是那种罪恶感时时提醒她，那样是不道德的。那样她就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爷爷，对不起弟弟妹妹。

    闫秀青最终还是没能守住底线。

    星期六那天，恰巧轮到她值日。本来大家值日时都是吃过早饭就打扫卫生。可是，闫秀青准备放学后再打扫卫生。因为，她被一个想法折磨好几天了。

    上午上完两节课就放假了。

    闫秀青一直忐忑不安的等着宿舍里其它的同学都走了，才开始打扫卫生。

    她磨磨蹭蹭的把宿舍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直到快中午了，她感觉学校里老师同学们都走的差不多了。然后她把那些半块的馒头装在了自己的书包里。她准备带回家给弟弟妹妹们吃。

    可是，自从她把那些馒头装进书包里后，她就开始脸红心跳，感觉自己是偷了那些馒头，觉得羞耻，她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要让她开口对宿舍的同学们说出来，那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

    她低着头，用两条胳膊把那个装着那些馒头的书包紧紧的抱在怀里。慌慌张张的走出了学校的大门，沿着那条公路一直往西走，往井底村她家走去。

    岳桥镇是井底村五个村子那么大，就一条主干道，就是这条公路。镇上村民的房子都集中在这条公路的两边。因为两边都是山，岳桥镇呈长条形状。因此，这条公路很长很长。公路两边不是商店，就是村民的房子。正是中午快要吃饭的时间，公路上有很多人。闫秀青一直走的出了岳桥镇，没有人家了，那颗“咚咚”跳着的心才安静下来。

    然后她感到饿了，她犹豫了一下，吃了一块馒头。

    吃完就后悔了，那种深深的罪恶感又来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罪不可赦，羞愧难当。难怪母亲会骂她“饭桶”。别的女孩一个都吃不完，自己吃三个都不够。一路上，各种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