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堂皇,殊无意趣。”
曹宗钰摸摸鼻子,抬眼四周望望,不得不苦笑承认,安舒这八字评语下得极其妥帖。
谦德堂在子城近南门处,原为汉朝末年西凉王李暠所建,夯土为基,四方飞檐,殿角垂铃,颇具古风。
归义府将此地作为大型宴饮场所,便是相中这份堂堂正正的汉家气象。
此时堂上正举行他二人的接风宴,众人盘腿坐于红线毯上,陈几案于前,两人一组,案上陈设牛羊肉并酒饮之类,中间的空地上正有乐队在演奏。
男伎居东,十来人击鼓,吹横笛,拨筝弦。女伎居右,持箜篌琵琶并笙箫铜钹等乐器,吹吹打打,十分吵闹。
此时尚未巡酒,已完成迎宾,拜礼,致辞,入座、动乐等无数繁琐手续,在座衣冠楚楚的官员使臣,华族贵人,便好似提线木偶一般肃拜进退。
最辛苦便是女宾,华服俨妆,个个好似那洞窟里画出来的人像,亦要撑着满头的珠翠一起行礼。
好容易坐定,这礼宾之曲也是演奏得四平八稳,咿呀嘈杂,叫人想打瞌睡。
曹宗钰想了想,伸手沾酒,在案上写了两个字:矫枉。
安舒顿时明了,秀眉一扬,做口型无声道:“过时。”
曹宗钰无可辩驳,只好点头表示认同。
两人这番哑谜,看似简单,说来道理却极深。
沙洲曾于晚唐时陷于吐蕃近百年,时人作悲歌曰:“黄沙吐双径,白草生三春。不见中华使,翩翩起虏尘”。
大中二年,本地汉人张议潮尽散家财,招募义勇,起兵于敦煌,推翻吐蕃政权,收复瓜沙二州,并遣使持表函入京告捷。
唐廷与边镇消息早已隔绝经年。西北此番入使,顿时令得朝野震动。
唐廷在此地重设藩镇,赐军号曰“归义”,这便是归义侯府的来历了。
往后便到了唐末风雨飘摇,中原狼烟四起的乱世,谁也顾不得这西部边陲之地。
归义军苦苦支撑着沙洲,在回鹘、吐蕃、突厥、羌人等各方势力之间,靠一己之力艰难腾挪。在周边尽皆胡化之际,堪堪守住了这一方汉土,其间之凶险,犹如扁舟行于巨涛骇浪,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因此之故,归义军于礼乐教化,重之又重,诸种仪式祭典,竟比中原更为隆重繁琐。
如用后世之人的话语来讲,那便是要在文化上维持自己的身份认同。
这便是曹宗钰写“矫枉”之意。
安舒回以“过时”,则是讲世易时移,自世宗显德二年,沙洲历经艰辛,重新入贡大周开始,距今已有一百多年。
国家安定,疆域稳固,教化之风,遍及四野。
便是来经商做生意的胡人,也以会讲汉话为荣,修习仁义礼仪。
此时仍胶柱鼓瑟,不思求变,则未免有些过时了。
他二人是本次筵席的主角,设座于主座归义侯夫妇与观察使之下,正是众所瞩目的焦点人物。
两人不敢公然交头接耳,却想出这等法子来“默谈”,也是新奇。
若非两人俱是心思灵透之人,又素有默契,那可真是哑巴说话,不知所云了。
曹安康的位次在他们后面,正好将两人的小动作瞧了个仔细,心里颇有一点难言的滋味。
兄长回府这一两日,虽给自己准备了好生丰盛的礼物,却一直忙乱,没有时间与自己好好倾谈。
她想念兄妹俩幼时的亲密无间,更愿意跟兄长分享长大后的烦恼心事。
曹宗钰却似乎仍是将她当作那个记忆里天真不知事的总角稚童,随口扯个谎,便想哄她开心大半天。
她的目光落在右前方的安舒身上。
今晚算是安舒正式露面,是以撤下幂篱,露出了真面容。
曹安康清楚记得,当安舒走进谦德堂的时候,场内有一刹那针落在地上也能被听到的安静。便是耄耋老者,彼时也不禁目光闪亮,握紧了拐杖,挺直了脊梁。
曹安康心里觉得不舒服,却又为这样的不舒服而惭愧。
昨日在归义侯府门口,她对母亲所说的话,声犹在耳,她如今也是真心这样想的。
称呼一事,她确实不在乎。如果父亲询问她的意见,她会真心实意地让出曹大小姐的名号。
然而,事情以另一种方式进行,直接剥夺了她的意见,却让她有些心绪失宁了。
就正如现在一样,记忆中亲厚的兄长,对安舒这个不知道隔了多少层的妹子,明显比对自己这个亲妹子要亲昵许多,她心中酸涩,不知道该如何劝解自己。
遂起身离席,悄悄往后园去透透气。
后园有个小池子,谦德堂传来的乐声被水池隔开一些,又被风吹走一些,听上去便有些不真切了。
曹安康倚柱想了许久,终究还是默念:“安舒姐姐如此可怜,父母俱亡,名分尴尬,我跟她去争这些称呼之类的虚名,有什么意思呢?再者,我有父母兄弟,一应俱全,便多让一点这个哥哥给她,又有什么打紧?安康呀安康,你可得大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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