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极西诸国的情势,朝廷曾花重金,从前来经商的西域商人处收集文献,记录访谈,虽仍有众多迷惑矛盾之处,但大致情形,却是心中有数。波斯早已于大唐早年,亡于大食。便连末代王子也流亡中土,一生复国无望,郁郁而终。这等宫殿,再是恢弘壮阔,不腐不坏,却也都做了他人的嫁衣裳。大祭司听了,能不恼羞成怒?
安舒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收回话题,继续说道:“不论是石头,还是木材,都是以现有材料,从无中生出有,从此迁移到彼,构建出新的框架与屋宇。”
妙达听得一脸茫然,不知所谓,大祭司脸色却沉了下来,适才的满脸怒色瞬间消失不见,换做深思沉吟,口中轻声重复:“构建?”
安舒应道:“不错,正是构建。如我猜得不错,阁下这教派,应是与京城波斯寺所奉神明一源同宗,同属袄教,又称琐罗亚斯德教,民间习惯唤作拜火教的?”
大祭司见她连“琐罗亚斯德”这等生僻的名字都知晓,心下也不禁暗自佩服,口中冷淡道:“什么袄教?嘿,你们中原的天神就是天,我们的天神就得从个示字?生造个莫名其妙的字出来,以示区别?简直胡说八道。”
安舒笑了一下,不去跟他争辩这取名字的褒贬之道,接着说道:“阁下这拜火教,对于天地起源,万物生灭,亦有一套教义道理,这便是我所言的构建。我不信以阁下之才智,会当真认为,这光明象征善,黑暗象征恶,世界便是善恶相争的战场,这样简单的二分法论,便比我天命气数之说,更为精致细腻,更能自圆其说。”
大祭司勃然大怒:“放肆,大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竟敢质疑我奉神之虔诚?”
安舒不被他怒气所慑,反而举手,一掠鬓发,微笑道:“阁下勿惊,此处只有我们四个活人,你怕什么?难道你认为妙达会在信徒面前揭发你?我倒是相信,妙达自己,恐怕便不是十分虔诚。”
妙达给她说得先是一惊,连忙摇头否认,继而一怔,苦笑不已,却无可辩驳。
大祭司的怒气相当有讲究,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之间,便又是一派平和,嘿嘿冷笑:“你当我听不出来?你明里暗里,指斥我教教义简单粗鄙。到头来,你还是说不出,这天命气数的构建,究竟有何玄妙?你可知道,我们波斯有句古话,贬损别人的品格,并不会令你的王冠更加闪耀。”
“说得好。你们波斯古人,颇有智慧。”安舒诚恳地赞了一句,见大祭司脸色稍缓,便又道:“天命气数之妙,在于它首尾兼顾,浑然一体,可以解释你之前提出的诸多质疑。何谓‘天命’?你说成周矫天命,表面上看来,固然不错。然而这‘矫’,若得了天下人的认同信仰,那便不是‘矫’了,那便成了天下最合理合法,最理所当然,最无可辩驳的道统。我大周太祖皇帝,起兵于天下纷争动荡,万民饥号惨死的乱世,欲为天下人寻一个出路。我世宗皇帝,慨然立志,十年开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终于迎来百年盛世,生民安乐,万邦来朝。这便是你所说的,虚无缥缈的天命,却也是最坚实的万众归心。我朝得国至正,此便是天命之所在。”
说到这里,缓了口气,接过曹宗钰递来的金樽,浅饮一口,触口清醇,却不是葡萄酒,而是某种混合了水果、蜂蜜调制而成的汁液,十分美味。抬头看看曹宗钰,见他也正含笑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激赏之色,以及被小心掩盖的爱意,心中一甜,在他温暖的目光中流连片刻,方回过头去,对着沉思不已的大祭司,继续说道,
“若说天命是王朝立基之本,那么气数便是衡量治道的标尺。王朝开国再正当,道统再坚实,也不能据以永享不可置疑的治权。治理有道,王朝便可传承。治理失道,便是气数已尽。所以古往今来,多少贤明君主,享天下之奉,极天下大权,却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开元年间那等盛世气象,唐太宗仍‘日慎一日,惟惧不终’,犹自如此居安思危,谨慎戒惧,可知这气数之说,哪怕只是构建,仍然产生了多大的实际影响,使得上位者心有惧怕,不敢任性妄为。”
望着大祭司,一语作结:“是以正如你所言,这天命气数之说,确实是胡扯,但却是天下最实在,最有道理,最不可或缺的胡扯。”
大祭司仿似被她这句话惊醒,抬起头来,目光紧盯着她,口中喃喃道:“如此容姿,如此才智,如此容姿,如此才智……”瞧着安舒的目光,渐渐起了变化,竟是充斥强烈的欲念。
妙达呆呆望着他,心头百味杂陈,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一开始,便直接动手,杀了这位大小姐,就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然而这个念头虽是盘旋半晌,终究轻叹一声,悄悄消散。
他到底还是下不了手。
他的性子历来如此,喜欢、欣赏、留恋、赞美这世上一切美好事物,实在不忍心在自己手中,加以毁灭。
大祭司眼神的变化,曹宗钰自然也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他自己便是男人,对大祭司那等目光的含义,再也清楚不过。
胸中怒意勃发,如起冰峰,如燃烈火,极森冷又极灼烈。脑中却异常清明,知道现在自己二人仍在对方掌握之中,一时之怒并不能起什么作用。他若想要保全安舒,必须尽可能小心决断。
缓缓起身,站直身子,将大祭司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方慨然开口道:“阁下如此醉心于天下兴亡之道,王朝盛衰之理,恕我冒昧猜上一猜,莫非阁下,竟是如那唐时的流亡王子一般,还怀着光复故国的梦想?”
见大祭司神色不置可否,微笑着加上一句:“若是如此,阁下可谓白日做梦,荒诞不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