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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许公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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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嘿……”红坟傻乐了会儿,回过头再次举坛子。

    “你到底是谁?”突兀的问题,被突兀的问出口。

    举住坛子的手愣在半空,坛中的酒来回晃荡,险些洒出来,没等万怨之祖想好怎么回答,少年的问题又再一次响起:

    “宁安寺大火,与你有关吗?”

    ‘喂喂喂,这都猜得到?’红坟咬唇,心中百转千回,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故作镇定继续喝酒,然而坛口刚要递到嘴边,却被这只无情铁臂给挡下了,只听他又说:“你是人,还是……妖?”每次捡到她总伴随着怪异的事情,比如无故的大雨,比如满河的死鱼,更别说那场轰动全城的诡异大火。

    听到“妖”字时,红坟耳廓动了动,一口大气没叹出口,化作满腔的愤怒,一点既炸,她愤懑地将酒坛捶在地上,起身指着来者鼻子:“你才是妖,你全家都是妖,你祖宗十大八代都是妖!嗝……”骂人者挠了挠屁股,毕竟坐久了,有些不适,尤是猛地起来,眼前发黑又晕的厉害,很快飒爽的动作如是融化的泥人,变得瘫软无力起来,直到最后指向少年的手缓缓转向了地面。

    醉酒之人一个踉跄倒向来者,少年接住她时被她那焊铁似的脑袋撞得干咳了好几声,他似愠又笑,不知该如何处理现下的状况,扶着红坟回屋,一路听她呓语连连,“不许侮辱我!”“你才是妖!”“我骂你是狗你开心不?”“物种都不一样别随意揣测啊!”

    少年腾不出手扶额,只得忍着一额的黑线将醉酒之人送回房。

    “…此尘……”

    将女子小心翼翼扶至床榻之上,只见她双目惺忪,口齿犯浑,连连叫唤与方才八竿子打不着的称谓,她不安地在榻上扭动身体,像是正在做一场灾劫之梦。

    “看来已经完全醉了。”初五给她掖好被褥,一瘸一拐端来一盘水浸湿绢巾掩在她额上,收回手的一刻,被醉酒之人扯住。

    “你……你不能……这么做……”

    少年越是往回收手,醉酒之人便攥的越紧,她的梦境回到了当初,停留在挽留的一瞬间,现实中初五的手成为了当初她没能夺下的那把刀。

    “我不会这么做,放心。”虽然不知她到底梦到了什么,不过她既是不愿,少年便顺着她。

    “不值得……不值得……俏和尚……牺牲旁人之命存活……与刻意杀人无异……你可知……他们的灵识……是浊的……”红坟眉宇拧成个麻花,浑身抽搐,她似乎想极力证明什么,胸口浮动着急促的气息,这股气息晃得床榻动摇不止。

    初五颞颥一阵刺痛,他闷痛一声腾出另一只手捂住右边的脸,右眼瞳孔如是一滴墨晕在池中,很快消散而尽,徒留一盏琉璃缀在少年桃花瓣一样的眸中,“这是……”阵痛过后,他能清楚的看到红坟周身四散的血色芥粒,以及她胸口上漂浮着的灼目如焰的光芒。

    回想起方士离开前的话:

    “此点睛之术会在生死渡临近时消失,也便予你警示,尽量避免危险之地。”

    少年强忍着疼痛,想要挣脱红坟烙铁一般的束缚却徒劳无功,忽然间他听到一声空灵的叹息声传来——“这镇宅狻猊可防大怨无数,奈何今日怨祖发难,这小子,灵识强劲,若是一般的怨梓倒霉几天也就罢了,如此吸入过多你这老祖的怨梓,怕是活不过三天了……可惜了……”

    “谁在说话!?”少年瞠目环视四周,“装神弄鬼!出来!”

    “……尔等凡胎能听到本尊之音?”空灵的声音先是一怔,随后用较之方才厚重的声线试探道。

    “凡胎如何,照样能听到你们这些污秽的邪祟之言!”冷汗顿生,从少年额角滚落。

    “呜呼,原来是……本尊眼拙,尔等竟是背负永世大劫之人……”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少年的表情较之方才要冷峻的多。

    “本尊就在你眼前。”金光突然闪耀,灼得少年不得不用手遮住眼角。

    有那么一猝,初五是愣怔在原地的,直到眼前的这团浮动的金光飘到女人榻边,化作一剪人影,叱念道:“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伴随着话落,红坟松开了捆住少年的手,“没想到也有对你施宁灵咒的一天……”

    榻上的人儿如是昏厥了过去,气息不算平稳,但也不似方才那般气息涌动,颤抖的幅度小了些许,初五知道,她只是被强制镇定了而已,他不自觉吞咽,喉结显示出他的不安,他打量金光,却如直视太阳,被它灼得眼睛生疼,从小到大他见过五颜六色的光芒悬浮于人身后,却从未见识过璀璨如烈阳的光芒。

    谢字还卡在齿缝中的少年下一瞬便见金色的光腾空而起,又听他空灵之音缓缓徐来:“众生自性清净功德,以此清净功德故,无不罪灭福生,惑去智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伴随话音渐落,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定之感袭入初五的心海,他不知何时自己的身上也染上了红色的芥粒,此刻它们如是阳光下的尘埃,很快消失殆尽。

    “现在,可以跪下磕头了。”金光抱肩,虽只是个影子,却能让人感受到他一脸的傲气凌人的模样。

    初五嘴角抽了抽,正当他踌躇着敛衽,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他满含感激地去开门。

    “初五哥哥?你怎么在这儿?”是宸儿,她的小杏仁眸子眨巴了两下。

    少年微启双唇,虎牙探出个两只小角,说不出的局促,他不善谎言,只得实话实说:“红姑娘喝醉了,恰碰到,便给送回来了。”

    “是嘛?”小姑娘听闻少年言中少了主语,以自小对他的熟悉,断定此刻他有几分紧张,许是因为怕自己误会吧?如此想,心中小小欢喜了一下。

    “是。”这个丫头,一抖激灵就这种表情,为了防止她接下来的揶揄,少年抚了抚她的脑袋:“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做。”

    “诶?”宸儿不满的嘟囔:“不带提前回答的!”

    初五刮了刮少女的鼻尖:“我还不知道你?”

    “哼!初五哥哥变坏了!”说罢,少女娇羞地推开少年,径直走进屋子去探望红坟,待帮红坟换了两次脑门上的绢巾后,小丫头苦恼地撑着脑袋抵在榻边凝视晕厥的人儿说:“方才大门外来了两位身着华服的小姐,她们自称是过来传话的小婢,让我通知墓诔姑娘出门一见,谁知墓诔姑娘大白天醉成这样……”

    初五本欲离去,听到宸儿这番话他又再次走近了床榻问道:“她们可说了自己的身份?”

    “唔……我没问……”小丫头愣了会儿,恍然道:“我该怎么回她们啊?”

    “……”初五稍作叹息,柔声说:“如实回复她们便是了。”

    “只能这样了……”

    待小丫头沮丧着出去后,少年这才望向半空早已消失的金色光芒道了一句多谢,他知道不是金光消失了,而是他右眼已经如初。

    人若想喝醉,即使是清醇如花酿也能长睡不醒,更不用说那用糟糠似的高粱所酿造的劣酒,快别提这种酒酒后的副作用有多大了,脑袋三四天后都还昏昏沉沉,看任何细微的东西全全双重影,红坟自认为千杯不醉,却一再倒在这种假酒面前,她当真对此酒发自内心底的敬佩。

    初五带来的桔子已经干汁了,咀嚼时几乎尝不到当中酸甜,红坟却还是将它们一个不落地全部吃完了,并把吐出的籽撒在花圃中,生根发芽完全随缘。

    一日闲来无事,红坟突发奇想将先前那身残破的凤羽霓裳缝补了起来,倒不是她舍不得这凤羽的珍贵,而是她想念灵鹊了,当初的这件舞衣便是灵鹊特地亲手赶制的,红坟的女红非常的差,毕竟当初是被灵鹊逼着学的,华服补得歪歪扭扭,有些绮縠甚至被缝在了一起;她这个人,好动时如疯狗撒绳,好惰时懒如磐石,如此想来,这五年间所学会的东西当真都是灵鹊一把手把她教会的。她在旁人眼中已和此尘一道殉情,倘若颓然出现定会引起恐慌,于是这份思念大抵也只能通过别的什么去寄托了。

    “嘶……”针头戳到手指,小血珠冒了出来,红坟随手一甩,甩到了槐树上,谁知这颗槐树竟瞬时长大了些许,其他槐树比之如是发育不良的蛀苗。

    “你这昆仑宝血还真是造福‘一方’了。”阿祈环绕汲取红坟血液的槐树几圈,不由的揶揄始作俑者。

    “懒的跟你贫。”咬断线头,红坟拎起衣领,来回翻腾凤羽霓裳,与记忆中完好的华服作对比,真真相形见绌得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不过没关系,缝补的也可以穿嘛,以后将落地裙摆稍稍改一改,不做舞衣做个便服也不错,总比身上膈人的粗布麻衣好得多。

    红坟捧着霓裳进屋,不一会儿身着赤红凤羽的人儿踏着婀娜的步子走了出来,阿祈不得不承认,人靠衣装这件事是真的,就算裹得是凤羽残料,也当真比那粗布好看多了,红坟从袖口暗囊中掏出一只陶埙轻轻擦拭,径直走到槐树下,这颗被她血液滋养的槐树如是活过千年,硕大的底部盘根错节,有些凸在外头,刚好成了个落脚的地,宅子的地基也被其抬高了不少,红坟倚在粗壮的树杆上,轻柔地抚了抚这颗槐树:“你我有缘,我便赠你孤曲一首,好听你便开枝散叶为我遮阳,若觉得不好听……你试试看?”

    陶埙抵在下颚,唇启,音起,瞬时,古朴的调子娓娓而来,顿时孤寒萦绕在胡宅上空与风声交融,跃过重重建筑,飘向了远方;无笛之清潋妖锐,撇萧之峻拔肃杀,埙之道,在朴实无华,在描人心象;万古长空,不过一曲孤音绕梁。

    槐树开枝散叶,如是婴儿的双手拼命撑开抓拿,阳光照在绿油油的叶儿上,投下不规则的斑驳,又似形状不一的雕花缀在她的长裙上,许是屋门未掩,过堂风扬起她的乌发与绯衣长帛共舞,她半垂眼帘,慵懒的视线洒向花圃,一时间,争奇斗艳的春花竟都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曲毕,红坟看到地面上明显比方才阴影更甚,她绽开笑颜,再次抚上槐树:“好知音,还是你懂我……”

    一阵嘈杂引来吹埙之人的机警,她跳下树干,看向前堂过道,并未有人逗留过的痕迹,想来或许是些野猫野狗来胡宅偷食;不过经此,红坟倒是没了继续吹埙的兴致,她再次飞回到树干上,翘起二郎腿碎念:“灵鹊啊灵鹊,你素来爱听我的埙曲,不知今日这首你听到没有?”

    半晌过去,红坟即将在树荫底下睡着时忽闻一声惊叹,她半眯着一只眼看向树底,正是宸儿。

    “墓诔姑娘!墓诔姑娘!这是什么情况啊!?”小丫头在底下雀跃,兴奋地问道。

    红坟嘴角扬起半缕弧度,她一跃而下,抄起蹦蹦跳跳的小家伙一齐飞上了树干,眼瞅着庭院的陈设变得越来越小,宸儿兴奋地大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墓诔姑娘?”

    待将兴奋的小家伙安置好,红坟才懒洋洋地倚树枕臂,满心嘚瑟地反问:“戏法咯?”

    小姑娘蹑手蹑脚起身,小心避开树干上如稚子咧开嘴大笑时的裂纹,来到红坟身边,拈起她奇奇怪怪的衣摆,轻声细语问道:“那,就是可以变回去啦?虽然很神奇,但是,如果动摇到宅子的地基就不好啦……”

    某万怨之祖嘴角还抿着“求表扬!”“求夸赞!”“不愧是我万怨之祖,颤抖吧凡人!”之类意味的笑意,却在下一瞬枯萎成了一朵开错花期的莳花,她如被打碎了一口的牙,有些艰难地启唇:“呃……这个……这个戏法它吧……”每吐露一个字眼,嘴都像被涂了一层米浆,越来越难启齿,最后她徒叹一声眼睛一闭破罐子随便摔,吐出米浆狠下心道:“哎呀哎呀,砍了锯了当柴火吧!”

    闻言,原本枝叶繁茂的雄壮槐树蓦地收敛了所有的树叶,灼热的阳光瞬时找到了突破口,变本加厉朝树干上的人儿袭来。

    “我去——!”某位喜阴厌阳的怨祖陡然站了起来一掌拍在树干上:“抬了人家地基还有理了你!”顶着朗朗乾坤的红某人心下方才明明想着‘你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

    槐树自得了红坟一滴血之后,变得极为灵性,只听轰隆一声,胡宅整个向下颤了两颤,而原本雄壮异常的树木缓缓地变成了正常大树的样子,不过也要比身旁那几颗高拔的多。

    “刚刚那是……”宸儿讷讷地从树上下来,狐疑地环视四周,最后定睛红坟,想从她脸上得到答案。

    窘迫的红墓诔食指骚了骚下颚,“一样的戏法喔!”在心底默默发誓以后一定要学个能让人短期失忆的术法来。

    “啊哈哈哈哈?是嘛?好好玩呀!”小丫头一听是戏法,立马乐开了花。

    ‘还好她单纯……’红坟跟着一起乐呵。

    “这哪里是单纯,这怕不是个傻子吧?”阿祈对脑子不好的人尤其敏感,他冷不丁讥诮。

    红坟比了个“闭嘴啦你!”的口型,当即扯开话题:“对了,你家初五哥哥呢?”红坟瞄了一眼少女身后:“他人咧?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宸儿居然以红坟同样的姿势环视一周,随后疑惑了起来:“不是啊,初五哥哥跟我一起回来的呀?他还扛了一大捆柴火去伙房呢……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人啦?初五哥哥!?你在哪?”说着说着,便大声唤起了突然失踪的人儿。

    一旁的万怨之祖摆袖悬于头顶为自己做一片阴凉,却发现根本毫无作用,只得迅速躲回长廊,一边擦汗一边精神鼓励宸儿。

    初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那一瞬间,只觉得胸闷气短,心口那堪称地震的颤抖将他的力量抽了个干净,身后的柴火如是有了生命似的一个个挣脱了麻绳的束缚滚落在地,即便是到了此刻,只要他一闭上眼,那微风拂过红衣的场景还是会出现在眼前,心脏就像是安装了联动装置,只要画面一出现就铆足了劲举旌呐喊,他又怎么会承认,埙声绕在耳畔时,他的鼻梁会酸,他的眸会模糊,那声音,宛若从亘古时空中传来,唤起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遥远伤痕,慢慢龟裂开来……

    少年蹲躲在庭院的主卧书架旁,待屋外声音小了些许,他颓然起身,却不料手上一滑,一册地志差点掉落在地,好在他身手矫健,接住的同时,从书中纸页中掉落了一张被烧成半截的宣纸,出于好奇,初五捡起了纸片,视线触及纸上字迹时,他的瞳仁急剧收缩,两瓣桃花眸瞠出了异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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