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的话其实还没说完。
当见女儿猛地起身,她就张着嘴怔住了。
女儿性情随了她,一直都是温柔平和的,哪怕小的时候被两个庶出的姐姐绵里藏针讥损,她听懂了却并不恼火,更别说显出怒容还以厉害了,还主动替庶姐开脱——说自己是家中最受宠爱的女儿,父亲惯着,母亲捧着,兄长让着,占尽了好处,多少会让其余姐妹眼红,不过是几句拈酸吃醋的话,她受了,姐妹们反而会过意不去,日后就不好再为难了。
但现在郑氏却显然从司马环的眼睛里看见了怒气。
“阿娘清楚,我的孩子是被太后毒杀,虽说太后并不知情乐儿其实才是我亲生,我瞒着太后,瞒着爹娘,才引来了这样的祸事,我有责任,可我无法谅解太后,她先害了我的孩子,再害了我的丈夫,是,安儿和薇儿不是我所生,但毕竟是五哥的亲骨肉!他们还那样小,太后却连他们都不放过,利用了我,又想再利用薇儿!!!
她急着让薇儿入宫,无非是想利用薇儿要胁幼娘,唆使幼娘加害湘王、湘王妃!可就算五哥不在了,幼娘还是这个家里的人!与我,同生共死祸福并担!幼娘行恶,我必然难脱干系,我已经这样了,唯一的指望就是护着安儿、薇儿平安,日后还能享享孩子们的孝道,太后却连我这点子微薄的愿望,都还想摧毁么?!
我这就入宫,当面质问太后,她是不是要眼看着我一家人都死绝了,她才能安心,才能满意,她为何如此狠毒?!我们对她还有什么妨害?她就不能容我们活着么?!”
郑氏越发的惊恐,赶紧去抓女儿的手:“环儿,大娘娘并不是冲你,是冲晏迟和覃氏夫妇二人啊,你想想他们两个,直至今日还瞒着薇儿,薇儿根本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但凡还是个人,怎么忍心让一个懵懂之岁的稚儿直面丧父之痛?!湘王妃该怎么做?是不是该告诉薇儿她的父亲是被太后害死的,让薇儿牢记杀父之仇想着报仇血恨?”司马环冷笑:“薇儿要是我亲生的孩子,阿娘视她真如外孙女,忍心让薇儿难过么?忍心欺骗薇儿么?是该告诉薇儿她父亲是个大逆罪徒?还是该直言,你的父亲死了,是被也该被你称为祖母的人害杀,我们就是这样的一家子,骨肉相残禽兽不如,你想要活着,就得说你父亲该死,你只能踩着你父亲的尸骨,才能锦衣玉食的苟且偷生?!”
司马环本不想说这么狠绝的话。
但她真的就快忍受不下去,为什么那些心狠手辣的人可以把他们的恶行理解成为合情合理?为什么连无辜稚子都不甘放过?为什么她连最后看一眼丈夫的遗体的资格都被剥夺?为什么她不能为丈夫治丧?她甚至都不知道丈夫葬于何处!
那片坟茔,不会有人祭拜和清扫,终有一日这座“无主之坟”会被荒草遮没,甚至会被后世的人践踏脚下,不会有人知道那里原来葬着这一个可悲的人,帝王之子,被司马芸欺骗,相信司马芸将他视如亲出,却为司马芸陷杀,任由司马芸污篾!因为他还想让司马芸的嫡亲侄女活着,被他的儿女孝敬尊重,多荒唐,多可笑!!!
“阿娘,湘王妃不会让太后得逞,她会护好薇儿,薇儿比我幸运,因为我有一个禽兽不如的姑母,但薇儿却有一个真正疼她爱她的姨母,阿娘,别再被太后利用了,你想想三郎为什么会心灰意冷吧?!”
——
薇儿睁着眼。
这间屋子里很明亮,窗子外头天都黑了,但她还能看清楚正对着榻床的花几上那瓶菊花的菊瓣,一半是金色一半是红色,枝叶绿得发亮。
屋子里很香,榻床上铺着的锦褥很软,她刚刚才哭过却竟觉得十分舒服,仿佛没有那样害怕了,但这应当是不对的吧?
那位夫人说,她的父亲死了。
是被姨丈和姨母害死的,姨丈和姨母是她的仇人,所以她不能在仇人家里继续生活,她得去宫里,听皇祖母的话。
可是她害怕皇祖母。
她喜欢姨丈和姨母,她不想相信姨丈和姨母是她的仇人。
可是她已经很久没看见小娘了,小娘明明说过倘若不是家中出现变故,不会不来看望她,小娘没来,是不是就是因为爹爹……去世了。
姨母没说,姨丈也没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爹爹真的已经死了么?就像阿弟一样,去了个她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地方。
为什么人会死,为什么有的人会快活,有的人会觉得难过,她现在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她不想吃饭,好像哭累了也不怎么想哭了,心里很难过,她想如果能忘掉一些事就好了,或者她能变得跟婵儿妹妹一样小,就可以不用想这些想不明白事。
好像奶母又过来了,应当是来劝她吃糕点的吧?她一点都不想吃,也不想讲话,不如装睡着了好,但愿奶母不会唤醒她。
薇儿刚闭上眼,却听见轻轻两声笑。
“薇儿别装了,我刚才都看见你睁着眼。”
怎么是姨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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