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氅却依显单薄,点点雪花飘落在他乌黑的头发上,白玉发冠被雪打湿更加润泽,他就那么身姿挺拔地站着,轻声喊她。
她刚从暖阁里出来,本要跑回姜太常屋里,所以连斗篷也没有,如今却不觉得冷,只昂首瞧着他,忽然觉得应该先发制人,“让你俩分开实在对不住。可姜大人说了,咱们只需在这里待一个月。”见他面沉如水,余下的话已低声到自己都听不见,“最多两月。”
“小四,你过来。”沈牧迟朝她招手。
她按捺住不安的心情,刚走到他跟前,他就将大氅的一侧展开,将她裹在带着他体温的大氅里,她惊呼一声,他只是低着头略带痞意地看她,顺带将她朝自己的胸口再拢了拢。
便是在这含情脉脉犹似梦里,仿若等待千年万年的完美时刻,采苓头脑一热、气急攻心!她小时候自然不是个遇事冷静的孩子,可后来跟着一帮老奸巨猾的人经商,老蔡教她曲意逢迎,宋世聪教她左右逢源,袁杰遗告诫她厚积薄发,连赫悦都暗示她忍辱负重,这些年来她已经脱胎换骨,渐渐学会自保。
可那一巴掌实是响亮,本院子里空无一人,打就打了,纵使将秦王的脸打出五指印不过是被他反打一巴掌。可是王爷屋里的丫头机敏,倏得冲出屋外,见到她尚立在半空中的一只手。
沈牧迟将她推出,她被大氅角绊了一下,人几乎是飞出去,跌坐在薄薄的雪地里。沈牧迟的笑颜早已换成了一副冷冰冰的脸,却不作声也未走,低头凝视着她,等着一个解释。
采苓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她不是存心要打秦王,如今她有难,得他相救如此已是感激不尽,从未想过要对他不敬。可她到底气急,气他前一刻还与妾室缠绵缱绻,后一刻就到她跟前来施展魅力。
在他给的片刻时间里,她拼命想要堆砌笑脸,然后说一句“小的手滑,不小心抓了王爷一下,请殿下责罚”,可就算怎样努力,强颜欢笑不成,此话也说不出口。猎猎寒风中,她眼睛蓦然疼痛,两行泪水就滑了出来。
实是软弱!她暗责一句,这迎风泪来的太不是时候,还不如调侃地认错,就算下跪磕头也比流泪强呀。她连忙擦拭,再抬头,沈牧迟眼中的寒意已消失不见。
“你若再敢对本王的侧妃口出狂言,就不是这一巴掌可以了结的。”他扔下这一句后负手而去。
采苓不明所以,直到几名丫鬟来搀扶,统统掩去刚刚的厌恶换了一副怜悯之色,她才明白沈牧迟说那话的意思。这些丫头们都以为是王爷为了侧妃娘娘打了四姑娘。这样她的小命算是保住了吧,祖宗礼法先不提,若此事传到太后耳中,她怕是要挨多少板子!
死鸭子嘴硬,到底磨不过他的身份、权势以及此次的恩情,晚膳时,采苓还是主动道歉。
他本吃着一勺豆腐,无心看她,她却给他夹了只鸭腿,见四下无人才柔声细语道,“今日出手太重,殿下恕罪。”
“恕罪?”他将那鸭腿夹还给她,质问:“本王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打在脸上!凭什么饶你?”
“实乃无心之失!”采苓急着辩解,“我下午已经自我反思了许久,如今是真心诚意来道歉。此次渊儿患病,我姑侄二人得殿下恩情自是终身不忘,如有机会必报之以桃。”
“继续说。”他心情稍安。
“可是殿下也有过失。”采苓颤巍巍。
“本王也有错?”他目光如炬,面色沉静如水。
“嗯。”采苓鼓足勇气道,“殿下曾是我的意中人,这也不算个秘密,可当初殿下待我却很冷漠,包括我妒忌碧落闹了许多荒唐之事,殿下想必也一清二楚。那时候我是一门心思陷在里面,搞得自己痛不欲生,也不受您待见。后来废太子出事姜门受了牵连,我才幡然醒悟,从此将求不得、放不下、怨长久这些烦恼统统抛诸脑后,人方活得稍微恣意,我很满意现在的状态,王爷难道不是么?”
“胡言乱语!”他忽得搁了筷子,片刻后问,“你果真如此?”
采苓眉眼含笑,有些事彼此说开说透,从此不必扭捏,真是求之不得,点头道:“我大胆猜测,殿下如今对采苓如此,大抵是因为内疚,内疚之感浅浅萌生出一丝情愫。王爷就想弥补一下,反正身边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便想要了却我多年的愿望,施舍了许多关怀。可是殿下,真的不必这样。我早就放下了。”
“再不想做秦王妃?”他问得针针见血。
采苓忍不住苦笑,“这便是我最大的症结所在。都说了求不得的,放不下的都要让他们离开了,还谈‘秦王妃’做甚?”她又将声音压低几分,“如今的局势下‘秦王妃’便是将来的‘太子妃’,莫不说六宫粉黛,就是那深深的宫墙都令我十分畏惧,哪里有在东城西市里笑闹在京郊策马扬鞭快活呢?殿下与我幼时便识,知我性格。”
他久久未语,眉头不自觉微蹙,她便打破沉默,“所以从此殿下大可不必对我另眼相待,往日执念下,我做了许多出格的事如今正懊恼,若是殿下不究,我便感动得稀里糊涂了,不敢再奢望殿下的恩情。”
“小四……”他忽得开口,“你果真这么容易就放得下?碧落她……”
这一定是幻觉,那么一瞬,她竟然看到了他眼中难掩的失落,他怎么可能失落,他是天之骄子,储君之选,他心爱的人是碧落,碧落怀着他的骨肉。她连忙打断,“我今后必不找碧落麻烦。也会避着苇姑娘。”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提到魏苇,来不及懊恼,“只求殿下大权在握时,放我自由。”
他终是听得心酸,未置可否,良久后才缓缓道:“你的这番话本王等了许多年。”
彼此不言,片刻后,采苓笑道,“若是初遇时,我便不曾对殿下有过非分之想,该是极好!”
他觑了她一眼,不答话。
这时,一名侍婢匆匆跑来,传话说渊儿病危。采苓倏得站起来,来不及说一句话,连忙跑去西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