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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叁·雨霁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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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院所在隔绝闲杂人等,除去这些鸟雀,便再无其他人来打扰。

    却说翰林待诏张择端才听了通报,知道是景年来找他,又从窗中瞧见来人手里抄着一封信,猜得三分目的,便只管不慌不忙地更衣下楼,笑盈盈地迎出来,走过聚集聊天的画工,寒暄道:

    “啊呀,原来是小张大人的手足,幸会幸会。今日天气虽好,地上却尚有水汽,怎不顾辛劳突然造访?择端也未有所准备。”

    景年一声“择端先生”还没喊出声,便被他这客套吓了一跳。他见附近多有士人画师来往,方知此地应谨言慎行,忙拱手道:“晚辈奉命而来,需得将信送呈先生。家兄之请事出匆忙,晚辈心中迫切,但求一见,礼数怠慢,还请先生勿怪则个!”

    说罢,将信双手恭恭敬敬捧了过去。

    说话间,又有两画师捧着锦盒走出画院,一前一后地朝张择端行礼。待诏点头回礼,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接过,细细地看了两遍。

    “嗯……如此这般。这事虽不太好办,但小张大人既言辞恳切,鄙人也当尽心尽力。”

    景年再拜:“唐突上门,晚辈谢过择端先生!”

    还没俯身,择端先生暗中抽手拉住了他,面上却又笑道:“小张大人有事相托,实在难得,今日画院没什么闲人可以差遣,便与择端一同往画学去看看罢。”

    少年心里明白,择端先生是翰林待诏,在画院中地位举足轻重,本非常人可见。如今亲自迎来已是稀奇,若是与禁卫军张家亲密非常,恐怕要遭人指点。他便将礼数一一行罢,这才规规矩矩地走在择端先生身边,一同向南走。

    直到出了皇城,张待诏刚刚端着的架子忽然卸了,又变成了汴河畔的择端先生。

    “一别半月,不想小张大人竟将你丢给我啊,景年小友。”

    “入学一事,麻烦先生了。”少年诺诺,脸上颇有歉意。

    “啊哈哈,不碍事,只是不要张扬。”

    “晚辈明白。”

    “说来啊,我见小友受伤,面色戚戚,可是出了什么事?”

    景年立即摸上脖子,又摸着走漏风声的脸皮,懊丧道:“不瞒先生,晚辈昨日与兄弟们探查城西闹鬼一事,不想却牵扯出一桩活阴婚,还顺藤摸瓜,捉出了两个内鬼。”

    “这是好事,何故不悦?”

    “先生有所不知,那被害的是其中一人的妹妹,那人与内鬼二人联手将兄弟会搅得鸡犬不宁……唉,晚辈实在惋惜那枉死的鸳鸯姑娘,虽无甚关系,但念及她本可以……晚辈……”

    肩头一只大手轻轻落下,拍了一拍。

    “小友是重情之人,此心无价。”择端笑道,“只是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先生是要晚辈不要再想这件事?”景年琢磨,“可她本就埋没无名,若我不想不记着她,便要看着这市井街坊繁华热闹里再没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姑娘,也就没有人知道谁人死了、谁人冤屈,像这大雨一样,下过后便成了空。”

    “想,她便能死而复生吗?”

    景年默然不语。

    “你可知世间万物,皆是不定之身?”择端将手收回来,“诚如万事皆虚一言,这天与地,山与海,花草与鸟兽,你与我,生时茁壮勃发,要死却也转瞬即逝,无可掌控,此为虚之所在。”

    “万物皆虚……”

    “是以纵使你要记,仅凭一人,无足轻重。十人尚可传名,百人可以传世,千人、万人便能千古留名。但斯人已逝,留名何为?”

    “并无意义……”

    “你若将心中填满此事,便再装不下其他,只剩恨怒,面目全非。小友,你重情之心本非此意,是否?”

    “是。”景年颔首。

    “那么,便放下。”

    “先生,此事难忘,如何放下?”

    “哈哈,”择端负手前行,仰首笑道,“忘记并非放下,拿得起,才是放得下。”

    “这……还请先生指点!”

    “行走世间,生老病死,雁过留痕,忘无可忘。故应万事皆允之理,你若能允万事入眼入心,又能喜怒不形于色,方为从容,方能放下。此为允之所在。”

    “万事皆允……”

    景年仔细揣摩择端话中之意,眉宇间的疙瘩渐渐解开,愁容也淡了。他越想越是这个道理,便侧身朝择端先生深深鞠躬行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先生真乃当世大才,多谢先生点拨!”

    择端便也停了步子,宽慰道:“能懂足矣,不必过誉。”

    景年正身起来,神情开朗不少。他又请择端先行,自己跟在旁边,问别的事:

    “先生,晚辈无意得知,您好似与我兄长也是相识的,但方才却又浑然陌生……”他试探问道,“先生与我兄长,究竟认不认识?”

    “不认识。”择端立即回答,“此事不宜多问,认识与否,只看时局。”接着停在一处院落门口,抬头看了看牌匾,抖袖亮手指引道,“我们到了。”

    “先生请。”

    “请。小友,这道门槛绝不能踩。踩了,就要影响仕途,难以拔入图画院了。”择端笑呵呵地指着门槛,让人一时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话。他一步迈进去,再引手向景年,“来吧,进来便是画学新生了。”

    待诏大人突然登门,学正陈尧臣带着舍内习画与诵读的几名学子放下笔墨,纷纷出来行礼。张择端将景年的事项简要交代完、嘱咐一二,又与学正谈了谈画学诸务,便得往画院赶回。

    景年自知得择端先生相送已是极大的面子,便恭谨拜别先生,径自走到生员中去了。

    “哎,这位瞧着有些面熟,”学正送待诏一走,几个在场的纷纷问了景年姓名年龄,又有个年纪相仿的凑过来,“小哥,你是不是曾与我们赵兄来过?”

    “正是正是,我先前是来过。”景年猜他可能看到过自己,便朝他拱手。他进来时已环视一周,没看到赵甫成的身影,便借机问道,“敢问甫成兄现下在否?”

    “你们在说谁,赵甫成吗?”另一个从旁边钻过来,“嘿!到底谁先兴起喊他赵兄甫成兄的?他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年生,甫成是给禁卫军张家——噢不,给你们家做事的,你可与他相熟?”

    景年赶忙答:“算熟悉,只不过有些日子没见了。”

    “咦?”周围两三人面面相觑,奇怪起来,“他没有去你府上么?那怎么大晚上的和我们说要去找小张大人?昨天才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刚经过一场失踪惊魂的景年立马警惕起来:“怎么回事?”

    “年生别激动,他走不丢。”又有一人插话进来,“昨天一早,城南黄吴生大人邀他过去,想买他的画呢!不过晚上又回来了一趟,冒着雨又出去,那时候才说要去你府上见小张大人,这会啊,恐怕正在黄府画画呢!”

    “甫成真是好气运,老是有人来要他的画儿!”

    景年这才放下心来,随口问道:“黄吴生大人家在何处?”

    “在外城东南,直接问那边的人就能找见。”

    “年生,趁着他不在,我们劝你一劝。甫成这个人呢,人还比较老实,就是性子忒怪,精神也不大寻常,你要小心些。”

    又有旁边的说:“他会发疯!我们都见过他发疯。上次谁人说了他一句画好,‘官家定然瞧得上眼’,好好的一句夸,他却登时魔怔了,摔门就走,还把笔折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在旁边聊着甫成,他一一记下,寻思耳听为虚,便也没大往心中去,与两个面善的攀谈起来,一同进了学舍内。

    ·

    ·

    鸟雀惊飞,城东张府内突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大人饶命啊!大人!小的该死!小的活该千刀万剐!”

    田信在地上鬼叫着打滚,他衣裳殷红一片,脖颈一片淤青,后背划着三刀,皮开肉绽。

    张景弘阴着脸,居高临下地死盯那张被眼泪鼻涕糊满的脸,当啷一声把细刀丢在地上。又上前一步,捏着领子将田信一把拉起来,轻声轻语:“家规?”

    “赏、赏罚分明……”

    “这三刀,罚的是什么?”景弘紧紧攥着田信的衣裳,血从布料里挤出来,染在指缝里,散开一股咸臭味。

    “小人万死,小人糊涂!没听清大人的意思,没能及时撤走弟兄们……”田信吓得上下牙直磕哆嗦。

    “石英杰,你的手下,差点害死呼格勒。”景弘一字一顿,“若非他安好无事……”他将左手二指并起,点了点田信的心口,慢慢道,“我真要疑你有贰心了。”

    “小人不敢!是石英杰自作主张!他听说小郎君与李祯有干系,以为如此便能钓姓李的上来……大人明鉴,小的实属不知啊!下面的兄弟们都是糙人,可,可咱们都是一心为了大人您啊!”

    “是吗?”

    景弘放开手,田信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复又磕头,一边哭嚎一边去抱主人双足,涕泗横流,恳恳切切:“大人呐,小人没有异心!只道是小郎君分明是刺客,大人不肯下手,小的怕……若是大统领知道这事……”他悄悄抬眼看景弘,又低下去继续磕头,“——要疑您想与刺客勾结啊!小人忠心耿耿一辈子,拼出性命也只为您啊大人!”

    景弘听出他话里有话,命他起来:“放长线钓大鱼之理,你应该知晓。张家世代尽忠,大统领自然不会无故生疑。”

    田信愣了一下,又要继续磕头。刚趴下去,面前突然砸下鼓鼓囊囊的一袋来,立时身上也不疼了,脸上裂开笑容,忙不迭地搂住钱袋,屁股撅得老高,在地上趴着就谢赏。

    “搅乱兄弟会,有功,赏。”景弘平静道,“石英杰一死,你少力将,又极聪明,便自行替补进兄弟会里罢。”

    “是、是!嘿嘿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退下吧,去城北治好刀伤。两个半时辰后父亲入城,你去喊呼格勒回来。其他的事,不要多做。”

    田信满口答应,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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