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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贰·送君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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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做师弟的愣怔着收回手指,双手慢慢攥紧成拳,一拳砸在地上。

    “嘿嘿……这箭……倒是没上次那么深。”少隹开了口,将手腕从师弟手里抽出来,“就是……就是有点……”

    他把左手轻轻掀开箭矢穿透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毒箭没入之处。

    伤口处的血肉与上次一样,沾了毒,立时就开始发乌。

    “疼。”

    他鼻梁皱了一皱,轻轻嘶了口气,松开手,卸下力道,仰面倚在墙上,努力平稳呼吸。

    柳直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的身体,却停在空中颤抖不止,最终还是放下,不敢多碰。

    景年强忍胸腹剧痛,再次抓住他的胳膊,又再次被他脱开。

    “呼……干啥呢,两个男人,别拉拉扯扯。”师兄道,“我还得……你还得娶媳妇呢,莫要肉麻。”

    柳直深吸一口气,站将起来,背着手,转过身去,不敢再看。半晌,他仰头片刻,又扭头回来:“傻小子……你犯甚么傻!”

    少隹只是仰着脸,闭眼直笑:“得我一救,却道我傻……嘿嘿,导师,我替你挡了当头的一箭,是不是救下整个兄弟会的大恩人?”

    柳直痛心疾首地摇着头:“恩不恩人,有甚么要紧!你在这里出了事,我如何向你姑母交待?”

    “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爹我娘早就死干净了,你们纵是交待,也没处交待去。”少隹捂着中箭处,稍微缩了缩脖子,像是在忍痛,“至于我姑姑……幸好我平日与她说话也少,比不上鸳鸯妹子那般亲切……便教她当我跟着商队,去东边海里头讨生活去了罢。”

    “莫要说傻话,既然中箭不深,咱们兄弟会里也是有会瞧病的人,你撑一口气回去,无非再养它一年半载!”景年拦住他话头,急道,“师兄,你才开始接手东京城内大小事务,真甘心放下不成!”

    “这话在方才说还管用,现在才提醒我,晚了!”少隹嗤笑道,“可不是爷爷我咒你,待你有朝一日到我这时,便知道甚么叫云淡风轻了!”

    “不成,咱们刺客命如草芥,若我不知不晓,也就甘当遗憾,可你是我师兄,你救我一命,我岂忍心看你在我眼前赴死!”

    景年不住地摇头,脸上血泪相和,一片狼藉,少隹这才发觉他这师弟已在泣下,便皱眉喝道:“你哭个屁,爷爷还没死透呢!莫哭!也不嫌窝囊!”

    “少隹,”柳直叫住他,“莫要再耗费精力,我将你带上去。咱们要走一起走,要死,也一起死。”

    “可别,”少隹一偏头,拗着不教他来抱自己,“别费事了,导师。您在洛阳便与我说过,即便您年轻时研究毒理,却对这箭上毒无任何办法——两回倒、两回倒,神仙来了解不了,这已是两回,我便是在身上别处中这一箭,也跑不了一命呜呼……与其还在这里跟我浪费口舌,不如赶紧想想,回去怎么哄好这个哭鼻子的。”

    他朝景年努了努嘴。

    “少隹,听话,总有法子能解。来,我带你走。”

    “呿……听话,一辈子叫我听话,我何时听了?”他扁嘴,“今日便反过来,还是由你们好好听我一言罢!——我中了箭,没有多少时辰可活了。与其跑出去也是个死,横竖不如顶替阿年、留在牢里,也好叫那姓张的给上头有所交待……”

    “师兄,你这是何苦!”

    “哪有你的事,别插话!”少隹面上一如既往地不耐烦起来,“爷爷告诉你,牢里要没了人,你那好哥哥没法给张邦昌、蔡京交待。只要他拿不出人证,随便甚么人把你查出来,遭殃的可就是你老张家一家了——跑能跑到哪去!与其强带我走、死在外头,却不如教我有点余用……嘿,嘴巴一闭,两腿一蹬,真假难辨,能保你好哥哥一个官做,便能留你一个眼线继续成用,总比教朝廷革了他的官强。”

    “他必有别的法子!他——”

    景年如孩童般将乞求的目光投向伯父,期望他出口相劝,将师兄心意劝回来。

    可柳直非但没有继续再劝,反而垂目听罢少隹那番话,缓缓地点了点头。

    “瞧着你长大,却不能见你成家立业……阿隹,我李祯欠你一家太多。”

    少隹笑容渐渐地凝固,倚在墙上,望着导师,眼中噙满心绪。

    “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您这样喊我……”他喃喃,“导师,我天天背后喊您老李,骂您偏心,怕也能与这句亏欠相抵了。事到如今,少隹没了生父义父,不知可否能唤一声‘伯父’?”

    柳直点首。

    少隹便倒撇眉毛,舒了一口气:“伯父,要还有下辈子,我真想抢在阿年前头……”

    “师兄,别胡说八道!甚么下辈子不下辈子的,这辈子我便……”

    “让我说完。”他转头向景年,“到那时,你可别同我抢了。我是个孤儿,从小没爹没娘,好容易得了个落脚处……下回再见,你们便教我也做一回众星捧月的孩子罢。”

    年轻人吸了吸鼻子,松开捂着的伤口,将左臂袖剑卸下,又抬起手来,冲导师做了个附耳过来的手势。

    柳直便扶着膝,缓缓蹲过去。

    景年不便动弹,只是拿拳头抵在眉心,恶狠狠地甩下去一把泪。

    “你这孩子……”听他耳语一番,柳直先是皱眉寻思良久,又无奈地松开眉心疙瘩,接过他的袖剑,叹道,“好,好……我全都答应你。”

    少隹便把头靠回墙上,露出释然的、不带一丝讥讽的笑容。

    柳直便站起身来,向他郑重拱手。

    “万物皆虚,你我亦虚;生离死别,人无定处。少隹吾徒,你拜入我门下已十年,如今便送到这里罢。”

    说着,便将景年搀扶而起,有些费力地架在脊骨已有些硌人的背上。

    少隹仰面笑答:“这话好听,我也还一句来!读书人有句话,酸了吧唧的,叫做什么来着?送君千里……后半句却想不起来了。你们便先走罢,待我想起来了,再说与你们听!”

    景年趴在伯父后背,望着坐在地上的师兄逐渐离远,便是狠狠咬着牙也再憋不住,泪下道:“师兄!师兄!是我害你!”

    “害个屁!”少隹抬起上半身,拼力还了最后一嘴,“这里头圈套忒多,禁卫军从未想过教你得手!傻弟弟,你快走罢!替我照顾好我姑姑!”

    少年心中疾痛:“师兄!——哥!我对不住你,我还没还你那块二十文的糍糕!”

    听见“糍糕”二字,孔少隹那厢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师弟离去的方向走了两步,便停下来,举起右手,朝他挥了挥,放在心口处。

    “没还,你便欠着罢!哈哈哈哈……既无法同年同月同日死,待爷爷转世投胎,再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到那时,还有甚么还不得!”

    说罢,他好似得了意趣似的放声大笑,掩住已将那二人身影朦胧住的泪花,高叫道:

    “阿年,我的好兄弟!珍重,珍重!”

    ·

    ……

    ·

    一路坎坷,沉寂无言。

    哨塔二层至顶层布置有数十名守卫,柳直背着景年杀出重围,一路袖剑穿颈割喉、拔荆斩棘,虽有些负累吃力,但“百人斩”之威名尚未老去。

    待拼杀到哨塔最高层,楼下早已给马兵步兵禁卫军围城一片火把之海,有不少人已经破门冲将进去,远处还有一队禁卫军策马增援,估计过不多时,便会有前锋寻着踪迹追赶上来。

    刺客导师与浑身血污的少年双目相对,二人会心点头,便一前一后地踏过哨塔上鹰架,以信仰之跃之姿,先后落进几乎与哨塔紧挨着的金明池中。

    不出半刻,二人携力自湖中游至岸边,乘着夜色正浓,趁乱逃出了这片吞吃性命的禁区。

    ·

    ……

    ·

    望着柳直与景年的背影从楼梯上消失,少隹脸上撑了许久的笑意倏忽间尽数倾颓。

    他扶着墙,面色铁青,手中紧紧按住胸口中箭处,打嘴里连咳带呕吐出一口黏糊糊的痰血,接着踉跄几下,眉头紧锁,强撑着走了三五步,便被一个凹坑绊住,扑通一声,撑在地上。

    “狗日的东西……真他娘的黑……张邦昌、张景弘……哼,看爷爷我怎么……”

    他松开手,看着满掌黑血,艰难地甩了一甩,便在楼下传来的嘈杂声里慢慢靠回墙上,又渐渐失去力气,仰面滑倒在地。

    “啧啧,瞧瞧……是谁啊,窝囊废。”

    一块腰牌似的脏污木牌被他自腰间拨弄出来,啪嗒一声,搭在干燥的地上,两个人名样的磨损刻痕反射着火把的亮光。

    “呼……”

    他盯着头顶上的蛛网与土块,听着地面传来的震颤,慢慢地眨了眨眼,两侧眼角各自流下一行泪来。

    少隹笑了。

    “一无所有而来,一无所有而去,如此豁出性命活一遭,倒也不后悔。做罢想做之事,再尝尝旁人手中甜头,老天爷也休要将我招安!真个是生也死也,快哉快哉……”

    年轻人口中念叨了几句“狗贼”,尔后觉出身上愈发疲惫,便长长复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面朝天,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金明池内,波澜难止;

    塔楼门破,呼声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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