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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捌·似梦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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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小子,你怕吗?”

    景年看着他的眼睛,才发现是灰败的两颗肉珠子,并无活人会有的神采。

    他不知如何作答。

    黄叔却笑起来,“哎”了一声,吐了口烟。

    “九年了么?九年了!我啊,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兄弟会眼下是什么样子,只晓得前阵子来了好些人,有断了手脚的,还有给人拔了舌头的,还有瞎了聋了的,都说是咱们的兄弟。”他磕了磕烟管里的渣滓,“不过呢,老黄我啊倒也放心,有个叫鸳鸯的姑娘一直将大伙好生照顾,还认了好些兄弟姊妹,便也没生出怨气来,免得再害了上头的人呐。”

    景年却无法像他这般潇洒,听着心里直痛:“竟如此凄惨,兄弟姐妹们……是我害你们受苦了。”

    “唉,小子,你打小聪明,就是一点不大灵光。你啊,忒心重!咱们导师也心重,但你呢,你是恨不得把啥有的没的都往心里头搁着,放也放不下,和导师一比,实在是差得远啊。”老黄笑眯眯地吸起烟来,“好小子,你要学会放下。”

    “我放不下,黄叔。自八岁时,我便连累你们为救我而死,哪怕过去多少年,我仍会梦见自己要替你们报仇雪恨,前路却漫天黄沙,寸步难行,报无可报……”

    “你小子,老黄我得好好与你说道说道。”黄叔把洗衣盆放下,睁着一双死眼走近几步,“自在湟州捡你回来,我们一直拿你当自己家娃娃养。我们呢,不盼你跟我们似的,背多少债、杀多少人,更不要你替我们报仇,只想看着你一点点长大成人,一辈子吃穿不愁、平平安安,过上个高高兴兴的好日子,我们啊,就心满意足了!”

    “大家的心意,景年都明白。”少年举起自己断指的左手,给惊讶的老黄看,“只是我长大了,也想教更多与我一样的百姓也过上好日子,便也决意走了这条路。”

    老黄嘬起烟管子,盯着他缺掉的无名指根,啧啧不语。

    “可是,我做了刺客,却没法像我想的那般保护大家……不仅如此,我还屡屡失误,牵连了整个兄弟会狼狈逃亡……我……是我害死了他们……”

    “怎么……”老黄缓缓开口,“如此,便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

    “黄叔,我曾以为豁达极为容易,却不想,有朝一日生离死别当真生在自己身上时,却实在做不到放下……”景年垂首。

    “你这么说,要我们怎么做好汉?”老黄翻着一双灰白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我们自个儿走的这条路,便没寻思过甚么连不连累、可不可惜。我们可都是为了刺客大业而死,哪怕兄弟会里的人全都死绝了,只要世上还有一心为民的好汉肯振臂一呼,那我们的血就一滴也没白流。”

    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手,拍了拍景年的肩膀:

    “小子,我们选的路,从不会后悔。你非要替我们后悔,岂不是小看了我们这群英雄好汉!”

    老黄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得呛了口烟,咳嗽不止。

    景年发愣许久,忽然回过神来,为他拍打着仍然结实的后背,却被黄叔轻轻推开,怕他沾到死人身上的污秽。

    “小子,我们都好得很。你啊,好好的,一个也莫挂念。”他直起身来,抽了口烟,又咳了几声,“若你有空,转告李祯——他也快到跑不动的时候了罢,唉。没事便多歇歇罢,可别早早地就来我们这儿了!”

    “我会的,黄叔……”景年抿唇,继而蹙眉抬眼,绕过老黄的手,又轻轻抓住,感受着那双手上微微有些黏腻的冰凉,“我会告诉伯父,也会尽我全力,照顾好他……照顾好兄弟会。”

    “哈哈哈,好哇……你是长大了,乖娃娃唷……”老黄咳了一会,终于安定下来,喷出一股烟气,熏得景年也忍不住咳了两声,“去吧,小子,老黄我想说的都说了了,你便回去罢。回去之后,好好睡去,到天亮之前,都莫要醒来……”

    老黄的身上渐渐发散出许多舒卷的烟气来,萦绕在两人之间。景年扇了扇眼前的白烟,只觉得黄叔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影也仿佛重叠了许许多多层人影,形如鬼魅。

    待他被烟气呛得又是一阵咳嗽,再抬头,老黄的身影已走向远处,而他走去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站着越来越多的人,他们面容模糊,体态各异,都如生前一般笑着嬉闹着,亲亲热热、勾肩搭背地从晦暗处走出来,站在远方。

    老黄背着手,带着他的宝贝烟管走向他们,又慢慢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不由自主要跟过来的孩子,轻轻地用手叩了叩心脏。

    “别过来啦,小子,你听,你听罢。”

    景年站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们挥起手来,看着他们站在模糊不清的烟雾里,用力地呼喊起他的名字——

    “张家娃娃!你都长这么高啦!”

    “景年!哥儿想吃酒了,这里都没有酒!”

    “景年小哥,我养的鸽子瘦了么!你帮我看看,你记得看看啊!”

    “景兄弟!嘿嘿,这里,看俺这里!”

    “张二哥,我有人陪着扑钱,你可别急着来!”

    ·

    “张哥哥,姨姨和孔哥哥,就劳你照顾啦!”

    ·

    他们无一例外地笑着大喊,努力朝他挥动双手,哪怕他们的面容已无法被他目睹,也在欢欣雀跃地喊出一句句有如撞钟声的别话:

    ·

    ——回去罢,放下罢!

    替我们继续走,继续往前走!

    替我们腐烂的双眼,去这条路的尽头看一看!

    看看那个处处长满火把的世界,是不是连天上的太阳都要自惭形秽!

    去吧,去吧!待到功成之日,莫忘了把你闯荡江湖的故事,一并也讲给我们听!

    ……

    ·

    “都听到了?他们这帮年轻人,可憋得不轻啊。”老黄笑着放下烟管子,站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小子,来日方长,不如归去。黄叔不送你,你,自己走罢。”

    说罢,他与身后众人转过身去,向着景年凝望的方向渐行渐远。

    少年追过去,将手扩在嘴边,用力回喊那些已逝之人的名字。

    “黄叔!”

    “玉儿姊!”

    “小陈哥!”

    “——鸳鸯姑娘!”

    但他们没有回头,没有回答,只是追逐笑闹着向着来路远去,身上飘下一层层雪似的粉末来,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直至看着那些呼喊的兄弟姐妹们散作白烟远去,老黄再次转过身来,不舍地遥望了一眼景年,继而笑着摇摇头,阻挡住想要追过来的少年郎,回身向前,化作烟雾一团,转瞬不见。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缓缓将手举起,像少隹临行前那样叩在心口,继而叉手胸前,恭恭敬敬地向着他们离去的方位虔诚一拜。

    ·

    烟气缥缈,汇聚于一颗烛火。

    ·

    ·

    幻象散去,甫成幽灵似的从一旁走出来,转到他的身前。

    “都看到了么,景年兄弟?”

    “我……都看到了……”他恍惚着回答,“甫成兄,为何我能看到已死之人的身影,还能与他们言语……这究竟是什么仙术?”

    甫成却不回答,自顾自道:“看到了就走吧。这些东西呀,可不能招太久,要是着了相,要走火入魔的。”

    景年看向他,只觉得眼前依然模糊不清,却隐约看到甫成挥笔蘸墨,直冲冲往他眉心一刺,但闻耳边一句“开眼”,整个人便从头到脚一个哆嗦,坠入没有实地的黑暗中。

    ·

    ·

    不知坠落了多久,只觉出身子一震,好似身体跌到了地上,伏案的少年登时一个激灵弹坐起来,在桌上胡乱拂了一把。

    原先摆在案边的漆盘被杂物推挤着向外滑出去,重心不稳,接着便整个儿打翻下来,把上头好端端搁着的茶壶噼里啪啦打了个四分五裂,点心也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

    这声爆炸似的脆响令他立刻恢复了神智,他抹了一把脸,四处看看,才发现自己方才竟抱着信纸睡着了。

    ——睡着了?

    方才那些人,还有赵甫成,都是他做梦?

    景年扭头看了看方镜,却见眉心不知在哪蹭上一道墨迹,刺眼地扫在眉间。

    似梦似真,教他一阵恍惚。

    他捏着信,用力攥了一把,随后轻轻放开,长长一吁。

    ·

    ·

    看着地上的碎片和沾上灰尘的糕点,景年狼狈起身离案,蹲下去,捡了几块大些的茶壶碎片,手指却毫无防备地被锋利的边缘划了几条小口,殷红的血珠便在一条细细的红丝线上试探着冒出,堆在伤口附近。

    他在身上擦掉血迹,衣服上留下几条斜斜的红印来。

    地上的点心在烛光中留下一条条长长的黑影,景年挪动两步,捡起离他最近的一块金葱糕,拿袖子擦去上面浮土,吹又了吹,捧到嘴边,狠狠地咬下一大口。

    金葱糕的味道极为浓郁,即便已经凉透了,面香与葱香依然在唇齿之间萦绕。

    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咀嚼,一边将余下的糕饼在手心里攥得越来越紧。

    不知怎的,随着最后一口点心咽进喉咙,眼眶中却无端落下两行泪水,紧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这条水痕奔涌而出,在他的下巴处聚拢、下坠,又奋不顾身地砸向冷清的地面,在烛光中闪烁不休。

    ·

    景年蹲在地上,任凭散落一夜的头发被衣裳拱得乱七八糟,只把双手抵在额前,喉中呜咽、哽咽、啜泣,复而悲伤难抑,便抱住自己两肩,埋首胸前,不再努力压制抑止不住的泪水,只在那倾泻不断的泪滴声里,将满腔的委屈、思念与不甘,化作一场放肆又任性的号啕。

    ·

    ……

    ·

    月色下的院子里,在禁闭着哭泣之人的门外,忽地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人影迎着烛光,站在无人把守的屋门前,听着里面无助的哭声,也险些落下泪来。

    她捂着心口,披着一头辉映月光的金发,将手轻轻覆在门上,静静地听着她心爱的、已然长高长大的小儿子哭得像个六岁的幼童,却无法走到他身边去,无法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那样,伸出手,抱一抱他。

    这悲楚令她感同身受,她的儿子在哭什么,为谁而哭,又为何落得悲哭之境……此间缘由,一应奔涌在母子相连的、特殊的血脉之中。

    于是她尽力推着那道门缝,在心中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样,话语便能化作她自己进到屋内,陪伴在孩子的身边。

    ·

    ——呼格勒,我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春日晚风仍冷,金发的母亲与她碧眼的儿子为门阻隔,相距不过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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