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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雪泥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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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勒青押送漕运半年,粮船在城内遭人抢劫。他一人无法抵挡,负了伤,被好心人拖去医馆门口,这才活了命。”母亲的声音里透着无奈与心痛,“很快,阿勒青就因玩忽职守之罪被捕入狱,遭受刑罚,失去了仅剩的官职与俸禄。”

    “大哥竟有如此狼狈之时……那些贼人是甚么来头,竟敢在城内抢劫官粮?”

    “——是游离的刺客,”母亲低声道,“他们抢走了官船上的粮食,一半发放给了城外的饥民,一半高价出卖,赚了一笔黑钱。”

    “这……”景年一时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恨恨地捏了把拳头。

    “但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她继续道,“阿承还在四处奔走向官员求情时,阿勒青却完好无损地被人护送回来,对我们跪拜说,那名宋人的官员再度找到了他,只要他肯拿出一身武艺为他效力,他们便不仅愿意为他说情,还对原先被拒绝一事既往不咎,往后,也会设法保护我们的家族……”

    “又找上门来了?这张邦昌,安的究竟是甚么心?”少年奇道,“难怪大哥此前总说这人于他有恩,却真是救他性命于水火……”

    话音未落,景年又咂摸着哪里不大对,又试探道:“不过,孩儿却觉得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还有隐情……”

    母亲并未答话,只是无声地听着他说。

    他猜得娘亲亦有疑惑,便继续道:“行商遭贼,武举受伤,本是常人常事,无甚奇怪。只是大哥不肯让出举人之位便屡遭排挤,定是有人暗中授意;至于粮船遭劫,大哥入狱受苦,那张邦昌来得才更为蹊跷。无名小卒,怎会引得他出手相助?”

    “阿妈也曾感到疑惑,但阿勒青成为禁卫军的幕僚后,很快就显露出他的才能,步步升迁,我们的家族渐渐得以安宁……难道那位官员正是宋人口中的‘伯乐’,他想要的,只是阿勒青的本领吗?”

    “阿娘,眼下生活虽安宁,然此人乃是大宋禁卫军大统领,是刺客兄弟会继蔡、童二人后最大的死敌,万不可疏忽大意。”景年否决道,神情凝重,“孩儿仍旧寻思不对,大哥恐怕是遭他利用,如此设计引入其彀,实在是趁人之危……即便那狗官尚不曾危害我们家族,孩儿亦不会放心他的动向。”

    “宋人的心思,我不太明白;阿勒青的想法,阿妈也不会阻拦。”母亲答,“但阿妈知道,阿勒青的的确确被人引诱着离开了血脉的道路,若他陷入危险之中,只有呼格勒能够救他回来。”

    “没错!大哥虽为禁卫军做事,但有刺客之血脉,难保不被发觉。”景年攥拳道,“阿娘放心,张邦昌所作所为,孩儿定要好生思忖;大哥若有危险,孩儿亦会全力相护!”

    “那就好。禁卫军需要刺客,阿勒青也需要,阿妈相信你能承担起这血脉的责任来。”母亲宽心道,“阿妈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们能够互敬互爱,握手言和,不要再将纷争延续下去。”

    “大哥哪里需要刺客,”少年苦笑戏谑,“他只恨不得将刺客斩尽杀绝,好教这城里永享太平。”

    “不,我的孩子。”金发妇人语重心长地重复道,“禁卫军需要刺客,而阿勒青,你永远的兄弟,比禁卫军更需要刺客。”

    景年停了话,寻思一番。

    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斟酌道:“阿娘的意思莫非是……唯有以我等牵制权贵,使之不敢松懈,处处用人,才能留住大哥一身职权,继而保住性命?”

    “你是聪明的孩子,呼格勒。阿妈的故乡有着这样一句谚语:不想使刀变成锈铁,须让它时常出鞘——阿勒青是宋人的刀,只有宋人能够决定他的前途。”

    “孩儿明白了!”少年恍然,又急切道,“阿娘,孩儿必须想法子从这里出去。要救大哥于隐患之中、牵制禁卫军,必先重振中原兄弟会,可眼下四京刺客势力锐减,其他分会观望自保,孩儿一人无法力挽狂澜。若要举刺客之力,便得先联合其余分会,扩充四京人手……”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孩儿不得不离开一段时日,无法陪在阿爹阿娘身边了。”

    母亲稍作思虑,坚定道:“我的孩子,不论你要飞向哪里,都只管去吧。”

    景年郑重万分:“阿娘也莫要担忧,孩儿向您发誓,不论要往何处去,孩儿定会活着回来,教爹娘哥哥都过上安宁的好日子。”

    “会的,阿妈相信你会的。呼格勒也要记住家的方向,只要你回头看,阿妈永远都会在你身后。”

    “多谢阿娘谅解!但孩儿并不知道何时会走、何时能走,亦不知何时回来、何时能成……京中险恶,阿娘也要保护好自己。”

    母亲舒缓笑道:“我的好孩子,你也要信任阿妈。这是阿妈自己选择的生活,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放心,呼格勒,放心吧。”

    ·

    她将覆盖在门上的双手轻轻拿开,木框上的暖意便开始在微微凉风中逐渐消散。

    景年仍将手盖在门框上,柔声劝着已站了约摸半个时辰的阿娘回屋歇息,怕那些被药翻的下人中途醒来发觉。

    直至母亲的影子渐渐远离了门板,他才放下胳膊,无声地走回摊着信笺的案几。

    地上没捡拾起来的点心还在烛光中幽怨地瞧他,他将桌上收拾一二,便捡了个漆盘蹲过去,手脚麻利地将地面也拾掇了个干净。

    干完这些活计,他直起身来,把散了一晚的头发一拢,长长地出了口陈年腐气,继而大踏步走过桌面,顺手将信笺信封抓在手中,直直地奔着床榻过去,蹬掉鞋子,翻身入枕。

    他太累了,得好好睡一觉。

    但他却未吹灭蜡烛,反倒觉得有些微光甚是不错,教这黑星长夜多少还有着一点不肯熄灭的亮堂。

    ·

    才闭上眼睛,一件不起眼的旧事忽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

    ——按阿娘所言,大哥幼时分明是有鹰眼视觉的,怎么去岁回府认亲当日,大哥却亲口告诉他“已无有这般本领”?

    他的鹰眼为何会消失?

    景年闭目寻思,总觉得此事定与他做起禁卫军有关。难道是那狗贼张邦昌身为禁卫军之首,早已知他是刺客之后,为保住性命,大哥才迫不得已断送了这样奇绝技艺——但倘若张邦昌知晓大哥身世,又怎会教他安定至今?只怕早也该疑心到张家身上了!

    可总不能是身为刺客之后的大哥为能报效张邦昌麾下,便弃用了这般天生本领……

    大哥究竟做了什么?——不论这个,那张邦昌利用大哥为他卖命,又在图谋甚么?

    ·

    景年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将一只手垫在脑袋底下,另一只手解下颈间挂坠来,高高举起,百无聊赖地将它晃动着,盯着瞧。

    挂坠反射的微光一跳一动,在铜面上滑来滑去,狡黠非常。

    这东西隔了十多年才重见天日,眼下又在散发着血气与罡气。而将它赠予阿娘的老人,恐怕正是大哥所说幼年见过的眼神如血的刺客……

    也不知那老刺客的后人究竟被禁卫军捉去了哪里,他的刺客兄弟又藏身何方——当然,即便还能从禁卫军手底下活到现在,恐怕也都老得不成样子了。

    他握住挂坠,将它收起来,贴在心口,眼睛依旧盯着房梁。

    老刺客曾想用它所象征的身份招兵买马,可惜不了了之。若是眼下也能靠这东西召集一批人马、重振四京兄弟会,那么伯父与他便不必为人手发愁了……

    想到严慈相济的伯父,景年还是叹了口气。大哥曾说感知到伯父眼神“老辣残忍,似在烧灼仇敌”,可他再如何想,也实在难将如今处处显露老态的伯父与“老辣残忍”四字相提并论。

    ·

    ——且慢……

    ·

    少年忽然打住脑中乱想,重新将挂坠提了起来。

    ·

    大哥虽没了鹰眼,却能够感知其他鹰视者视线。他早已感受到过伯父的眼神,又说过“此等本领并非只我们一脉所有”……难道这便意味着,伯父便是另一脉拥有鹰眼视觉的“神仙”后人?

    他翻身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挂坠上的铜锈,继而抬起头,望着烛火惊思。

    难怪九年前在那洛阳据点房顶上,伯父会因他一八龄幼童视野极佳而惊讶难状,想来那时,伯父便在猜他是否亦是鹰视之人。难道那自称神仙后人的老刺客,与伯父有关?

    还是说他口中失散的儿子,正是伯父李祯?

    景年坐了许久,深深呼出一口气,又重新躺了回去。

    若真如此,那老刺客所陈述的苦难,便是伯父眼神老辣残忍的缘由。只是老刺客并未向阿娘透露自己名姓,盛放挂坠的锦袋也还在阿娘手中,便不知伯父的名字究竟是不是其中之一……

    但锦袋已然无关紧要了。

    伯父拥有鹰眼一事无法瞒骗,那是身为刺客后人之凭证,是刺客们在这片土地上相隔万里仍能血系相连的证明。

    他愈想,愈发觉得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液越来越烫。

    这属于刺客的血脉如同横贯在他冥冥命途之中的刺客信条,将他险些灰飞烟灭的意志重新点燃。

    景年握起佩戴义指的左手,捏住挂坠,擂在胸口,呼应着血肉之下砰砰跳动的心脏。

    潜于暗夜,心向黎明;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他是刺客,他生来就是——并非他选择这样蜿蜒的道路,而是曲折的命运选择了他。

    他无法再因选择后悔,他亦不会再后悔。

    少年定下心来,闭上眼睛。

    伯父已老,他不忍看他沦落至老刺客那般境地。他要担起身为刺客的责任,替伯父东行北上,把因他而散的兄弟会重新统合起来,重振旗鼓,东山再起。

    他要弄清楚张邦昌究竟为了何种目的利用大哥,也要将与他一样固执的手足兄弟从隐患之中解救回来……

    而他最大的挑战,便是在大哥不会追缉的情况下,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道紧闭的房门。

    如何才能突破桎梏,重新向长空振翅?

    如何才能教大哥放他离开城里,却不会发动兵马?

    如何才能在危险出现之前,保护住身边之人的性命……

    数月以来的颓废令他的头脑运作迟缓,景年不由得有些懊恼——若他早些振作起来,想到这些难题,说不定早已脱离这样力不从心的日子了。

    好在……

    他翻了个身,头发与滑过瓷枕,落在床榻一头。

    好在一切,似乎还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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