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父亲回来了么?”景弘跟着他绕到后门走——前门大街百姓聒噪,不便言语。
“老大人约了许老和郭老去吃酒了,还没回来!”田信一张猴子似的脸上堆满笑容。
“父亲近年越发贪杯,我不在时,你应留神劝诫。”景弘又问,“母亲呢?”
“夫人安好,只是夫人……夫人她……”
家主立即瞪过来,声音也提了几分:“母亲怎么了?”
“啊不不!夫人没出事,只不过……哎呦……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田信挠起脖子来。
“啰嗦,说。”
“主人,您去应天那天夜里,夫人赏给下人们好些名贵点心,说要嘉奖咱们看家有功,待兄弟们吃得香了才走。”他皱起眉毛来,“小的也贪嘴吃了一块,谁知却睡到大清早……”
景弘站住脚步:“其他人呢?”
“也……也都……”田信挑起耷拉的眼皮,看他即将发作,慌忙追了一句,“有几个醒得早的,小的起来时,他们几个说已把二郎君护送去了画学。”
“母亲在何处采买的点心?”
“不、不晓得……反正是那些下人们从夫人房里端出来的……”田信搓着手,跟着主人慢慢接近后院门口,“小的也问过夫人,可夫人身边新来的那小裴娘子却不教小的过去,说甚么怕带进风来,教夫人发病。”
“不论何事,尚不必你去过问母亲。”景弘蹙眉道,“还有其他事么?”
“是是是,小人知错……要说其他的,今儿午时您没回家,夫人去了您住处。小人见了快快过去伺候,夫人便拿了样东西走了,说要与小裴娘子赏玩……小的没看清是甚么,许是那小娘子爱玩的一筒猪骨骰子,便寻思着与主人知会一声……”
“她也好,母亲也罢,她们看上甚么东西,你等照样多买几个就是,不必盯着这个。”景弘语气和缓下来。
“嘿嘿……是是是,小的记明白了!”
“嗯。去,把这封信送到城北百鹤堂卢大夫那里,大统领的事,记得嘱咐他及时回信,莫要总借口忘记。还有,记着你的腿,甚么话该不该和他说,长点记性。”
“好嘞!”
田信赔着笑,把信往怀里一揣。
他最爱干这样传信的活,跑腿不累,还能多要些银子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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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跑向北面,景弘在后门整理衣冠,紧了紧护腕衣领,便重重地运出一口气,踏入门槛。
才进了院子,他便听一声声削切的风声,转过花园一看,原来园内灌丛当中的空地上竟舞着个打赤膊的少年,正收了拳脚,背着他扎马步。
景弘立即收住脚步,一双棕眼审视着那个本不该出现在院内的身影,手搭佩刀刀身,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景年好似还未察觉身后有人,只是两手前推,交替着捏着劲,撑住有些发虚的腰胯。旁边灌丛底下堆着两件衣裳,也不知他是怎样随手一卷便丢在了地上,各自拱起圆弧,看着十分邋遢——好在天黑灯远,即便衣裳扔得邋遢,也没甚么人看得清。
少年赤裸后背,将双臂在周身绕了个大圈,肩胛处的肌肉随之鼓起回落,乍看已隐约有了筋强骨健的意味,全然不似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会有的身板。
阿湛曾说过,这手足兄弟已不再是他少年记忆里黏人爱哭的小崽子,如今这么一看,倒真是已然长大成人了。
景弘轻咳一声,站在原地瞧他。
景年动作才收,一听身后有人,回头一瞥,吓得立即跳了起来:“哥!?”
接着便结巴着挤出一句话:“你……你回来了,怎的也没个动静!”
看他一脸窘迫,景弘并未斥责,只是向他走过去:“有风,你不冷么?”
“不冷不冷!”
“怎么在外面?”景弘打量他没戴着义指的左手一眼,不动声色地向花园外面走。
“嘿嘿……好哥哥,弟弟都憋了三月了,可算教我在外头活动活动手脚罢!”景年讪笑着打地上捡起衣裳,抱在怀里,穿着袖子跟上去。
“活动够了就早休息。”
“是,大哥!”
声音渐渐地跟了过来。
“对了,呼格勒,母亲在哪里?”景弘在前面走了几步,复又停下,朝母亲堂屋望去。
紧接着,不待身后风声骤起,他猛地偏头仰身,一把捉住一支袭到颈侧的左臂,将那手腕捏得发白,继而转身,从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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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什么时候,将袖剑拿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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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制住的手臂上赫然已绑好了与护腕一体的袖剑,正是他曾收缴至自己房中的那把。
景年已收了方才慌乱,闭口不答。见大哥右臂紧握他手腕,便收回袖剑,反手抓他右手腕骨,继而一扭、一拉,掌错其后肩腋下,借势一推,一招便将景弘右臂反扭过来,口中叫道:“大哥,得罪了!”
景弘趔趄一步,站定身形,料得弟弟是要动真格的,便冷哼一声,向前大踏两步拖破他下盘定力,继而趁他松手平衡身体之时夺出右手,反捏住其腕上关节,猛一发力,听得他痛叫一声、卸掉全部招式,这才悠悠松手,似笑非笑:“好一个见面礼,呼格勒。”
景年甩着手退开几尺,抿唇再战。
他后撤半步,蹬地猛跑,赤手空拳迎着大哥奔袭而来。一时之间,二人拳脚相向,迅疾如风,格挡挥打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即便他使出浑身解数,十招之内竟没讨得半分好处,不论大小招式皆被大哥逐一击破,余下的拳拳脚脚也全然无法近身,不禁暗叫大意:瞧着大哥人高马大,怎的却如此迅捷灵敏!
再试战几招,又觉出大哥一身力气在腰胯之下扎得极稳,乃知此人身量之扎实远在他那三脚猫功夫之上,其凶悍仿佛一条壮年草原雄狼,因此不敢以硬碰硬,捶擂点打也渐渐吃力起来。
然而,张景弘始觉少年有意收力,竟趁机加大力道追击,拳拳到肉,腿风刚猛。又借他防反之机捉他一臂、背身扫腿,再腰间发力气灌双臂,轻松松便把那根基不稳的一个过肩摔狠狠掼在地上。
谁知张景年眼见着吃了亏,反倒借势一滚稳身伏地,顾不上后背生疼,趁大哥双脚尚未重新扎稳便突击上前,意欲攻他下路。可惜这大哥实在身经百战,早料到他会仗着身量稍矮转变战术,还未待他鞭腿扫到近身,便轻身后跳躲开,继而重扎营盘,摆好架势,又后发制人,上前缠斗。
这一遭下来,直打得景年是气势见亏,景弘这才收了攻击要害的几拳,转而攻其破绽,将他一脚踢飞出去。
景年灰头土脸地骨碌碌几下撞在灌木丛里,忍痛翻身起来,自树丛中探手摸出一把长剑,抓稳剑鞘,死死盯着大步走来的景弘。
二人一动一静,眼看着就要走到一处去。却在霎时间,只听花园中两声金鸣锵然响起,张景年手中长冰破月剑与张景弘手中草原长刀双双出鞘,两道煞白长刃带着嗖嗖风啸汇于一处,在兄与弟手中闪烁着凛冽逼人的冷光,指向自己近在咫尺的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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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剑如冰,弯刀如月。
二人无言相峙,立于月下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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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年脸上挂了彩,目光从剑身蔓延到刀身,又顺着那身扎起袖子的红色公袍而上,望着面无表情的大哥。
他高额深目,微卷的碎发飘拂在脸庞两侧,却怎么挡不住那双眼中释散出的慑人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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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景弘眯起眼睛,冷冷道:“好身手。”
景年抹掉脸上灰土,与他对视一笑:“大哥出刀,比弟弟更快一分。”
景弘挑了挑刀尖:“鸿门设宴,好个英雄。”
“我乃鸡鸣狗盗之辈,哪敢与哥哥称英雄?”
“这般上等嘴皮子功夫,不愧某曾欲留你一命。”景弘面露嘲讽之色,“既为贼寇,便莫要再称我兄长,某实在不配。”
景年收了声,没再言语。
他眼前的大哥虽眉目不动,可每吐出一个字,他身边的风便更冷几分,明明是春夜,却教他听得是如坠冰窟。
景弘眼中无有愤怒,仅余漠然,仿佛眼前的少年不论再怎样连声唤他,也不会再触动他那早被撕裂一次的对至亲的温情。
他只是稳稳地举着刀,审视着他脸上五味杂陈的表演,冷笑道:“何故无声?”
景年心中隐隐作痛,却仍笑着答复:
“好哥哥,声在剑中。”
“巧舌如簧。”景弘笑意转瞬即逝,将刀斜在身前,冷声道,“若剑中无声,我便当你以身试法,断不会允你活着离开家门。”
少年不言。
那禁卫军统领便继续道:“方才你喊了我三声哥哥,我愿让你三招。三招之后,死生不论……”他看向弟弟的眼睛,“你想好后,便出招罢。”
少年刺客沉默片刻,屏息敛声。
良久,缓缓开口:
“我有心中言,埋藏十一年。”
他的腕间一响,袖剑出鞘。
“此身非歧路,愿与诉兄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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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戴着那点寒芒走向他的兄长,继而又退开四尺,举起了那把长剑。
“大哥!”
景年又叫了他一声,神情坚毅,眸若点星。
“——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