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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叁·大道难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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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此时再有风暴,必使之倾覆,无人生还。”他一字一顿道,“呼格勒,自由若凌驾秩序之上,祸乱之时可计矣。”

    “若我能以一争,既可使掌舵者得民心,又可令舟上之人不必为人欺压……”少年低头寻思。

    “你做不到。”

    “若我可以呢!”景年猛一抬头,“自由者,秩序者,兄弟会与禁卫军所求不过是两道并行、殊途同归。大哥,我年八岁便曾发誓要找两全之法,如今九年过去,愈知若我不争,便无法得知你我之间究竟能不能鱼掌兼得!——我仍要争,我为天下而争,更为你我而争,为我们这条血脉而争!”

    “看来母亲已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了,”景弘嗓音低沉,“这条血脉,就这样值得你牺牲已拥有的一切吗?”

    “不论是否愿意,职责就是职责。”景年重复着景弘说过的话,声音亦低,“石可破也,不可夺坚,我已是刺客之身,血脉所定,不能回头。好哥哥,弟弟本不愿教你们难过,可为了大哥心愿,为了全家安宁,我……我必须得走。”

    景弘望他:“理由。”

    刺客抬起手,拨开耳边遮遮挡挡的刘海,亮出自己眼角的黑痣与盘踞在脸庞一侧的斜十字疤,苦笑道:“大哥,从地牢逃回来前,有个女人瞧见了我的脸。”

    ·

    “——女人?”

    ·

    那穿红衣的猛然间瞪大眼睛,后背额前骤然出了一身的冷汗,甚至负起的手也不顾伤口紧紧攥起,在景年看不到的背后打着颤。

    ——地牢里的女人,只可能是大统领豢养的影卫众之首,毒女唐妤!

    手伤被捏得重新破开口子,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饶是镇定惯了的眉目也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慌。

    除了蔡太师府里的人与黄吴生,连唐妤也看到了……她既知呼格勒脱逃,又亲眼目睹他长相,为何未去告知大统领?前几日金明池地牢会面,她非但没有戳穿那人谎言,反而首肯由他张景弘随意处置。她想做什么?是要放呼格勒一马,还是……还是准备把此事当作他的把柄,好在他稍有异心之时,一举置他于死地?

    他忽而闪念,张正道说的那些关乎王缎之死的“谣言”,若要被她挖出底细,恐怕也会与呼格勒之事一同变作日后的把柄……

    景弘心中忽然没了底,脚下身上直发虚。

    他拳头攥得发白,又松开汗津津的好手,转而握紧刀柄,额角流下一行汗,流进死死抿着的唇缝里。

    景年看他面色煞白,亦有些发虚。见他右手伤处又重新流出血来,赶紧大声喊了家仆出来帮忙,不一会便匆匆跑来两个仆从,前前后后地为手指冰凉的景弘包扎。

    “大哥,你怎么样?”他捂着腰伤上前。

    “不!不行!”景弘挣脱还在包扎的仆人,一把抓住弟弟两肩,眼睛瞪得很大,眼瞳却没在看他眼睛,“回去……立刻回去!哪里也不许去!躲起来……躲在家里!我不会教她发现你在这里!”

    景年被一通猛晃猛吼搞得晕头转向,好容易站稳脚步,才说出话来。

    “我在城里只会成为隐患,大哥莫要惊慌,弟弟有本事保护自己——”

    “不可!你待在城里,画学也不要再去!”待仆人伺候完站到不远处,景弘已是失态之状,“没有人会知道!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威胁到张家!”他终于看着景年的眼睛,“我绝不允许有人妨害我的家人、我的手足!”

    “大哥!”景年用力掰开大哥双手,正色道,“没人能害我!但我若继续待在汴梁,会被害死的人不是我,是你!”

    景弘扶住额头,缓神片刻,被反驳声稍稍唤回了神智。

    他看着那双和母亲别无二致的蓝眼睛,神色渐渐从慌张回落成平日里那般的冷静。

    “你不能出城。”他依旧拒绝道,“事已至此,我不会收回成命。呼格勒,不想让我为难的话,现在回去歇息。”

    “大哥!”“回去!”

    兄弟二人的怒吼撞在一起,回荡开去。

    在声音飘散的尽头,张府后门却兀地亮出一位不速之客来。

    ·

    “哗……好大的动静!小张大人、景年兄弟,开着门,我就进来了?”

    ·

    二人扭头同看,却见画学生赵甫成裹着件大氅,笑盈盈地径自从后门走了进来,好似已在那里站了许久。

    “甫成兄?!”景年松开大哥双臂,讶异道,“你怎的会来这里!”

    “说正事,”他并不搭理景年那问,只是笑着看向眼中凶光未消的景弘,“在下赵甫成,以画师之身作保,请小张大人开允景年兄弟出城。”

    景年一愣:这人语气好生冷静,此时倒像梦里一般……

    景弘则冷冷道:“你都听到了。”

    “是,”甫成坦然,眼明心亮,“小张大人与甫成相识一年,应知在下耳朵是灵的。”

    “你又是为何来劝阻我?”他手中并未放下刀,放重语气,“凭你我一年之交情,还是凭你为免牢狱之灾、托我向太师保密之事?”

    景年心中一跳,大哥待人鲜少热情,以往见到甫成,虽不会寒暄,却也不会如今日这样生冷,显然是他方才激怒大哥,此人正在气头之上,便也难以给出甚么好脸色了。

    他刚要去拦好友,便听那画工大方道:“小张大人却把两样都说对了!”

    “什么意思?”景弘气场愈寒。

    “大人既然记得要向蔡相隐瞒在下戴罪出逃一事,想必在场的诸位都已听到,便可作证了。”甫成走到景年身边去,又回过头来,“小张大人,窝藏蔡相所缉罪犯,根据本朝律例,该当何罪?”

    “甫成兄,莫要激我大哥!”景年慌忙拦他,“甚么罪犯不罪犯的,别说胡话!”

    “罪犯何人?你要自投罗网,我不会阻拦;以他要挟,我亦不会退让。”景弘往景年与那几个哆哆嗦嗦的仆人身上扫了一眼,落回甫成身上,吸了口气,压下怒火,“赵甫成,逼我放人,后果自负。”

    “啊呀,小张大人息怒,在下便换个法子问问罢。”

    甫成答了话,反而气定神闲地迎着景弘走了两步,好似个贵公子。

    两人正各自不解,却见他手自袖中亮出一块东西来,摩挲着爱惜地看了好几眼,才上前几步,将那锦绦錾刻错金白玉腰牌亮在景弘面前,笑问道:

    ·

    “大人方才说过与在下交情已有一年,那么敢问堂堂殿前副都指挥使,若是胆敢窝藏包庇外逃宗室子弟,知情不报达一年之久,又该当何罪?”

    ·

    话音一落,二人俱惊。

    ·

    赵甫成双目定定地直视张景弘,神情自若,气势非凡,将眼前人高马大的武官之气焰硬生生压矮一大截。

    景年张口结舌,景弘屏息不语。

    那少年碰了一碰好友,结结巴巴地问:“甫、甫成……你到底是甚么人?”

    “如假包换,”甫成没有回头,撇开被微风吹起的刘海,瘦削的胳膊不挡举止间隐约贵气,“太宗五世孙,宗门士字辈,赵甫成。”

    那少年刺客惊得缩回手去,仿佛赵甫成身上长满了刺。景弘双眼紧紧盯着玉牌,一言未发,只将目光落在那块玉牌錾刻的二字大名上,在此物与甫成之间来回打量许久,才缓缓道:“你从前告诉我的名字与身份,不是这个。”

    “嗯!狡兔三窟,我既是他们眼中逃走的狡兔,岂能安于一个身份不变呢?”甫成收起玉牌,放入手中不知何时端着的镶金黑檀盒子里,歪头反问。

    “皇亲贵胄,却不怕我将此事告知太师?”景弘冷哼一声,以刀指着那几个仆从,“此夜所言句句出自你口,不怕他们全给你说出去?”

    “若这个消息传得出去,小张大人又怎么做得到不教旁人得知景年兄弟身藏何处呢?”甫成再次反问,又打量起张家的院子来,“何况说得出去,恐怕牵连的便不是大人一个,而是大人一家了呀。”

    景弘吸气握拳:“不要逼我。”

    “哪里的话,不过是看小张大人进退两难。”他笑道,“小张大人三思,如此一来,大人放景年兄弟出城,便不是收回成命,只是迫不得已罢了。”

    那禁卫军统领缄默许久,终还是压抑住满腔怒火,收刀回鞘,抱拳而立,面朝赵甫成深深折腰长揖,接着起身,转头便走。

    “哥!”景年顾不上甫成,抬脚去追,“大哥!”

    张景弘应声犹豫一步,还是停下了,回头看他。

    “好哥哥,请受弟弟一拜!”那少年大步流星,跪伏在地,向着大哥郑重拜道,“我知大哥苦衷已久,但身在江湖,弟弟亦有不得不做之事。大哥放心,我张景年今日在此立誓,不论此去何年何月,必会活着回来,重与爹娘哥哥相见!”

    红衣统领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缓缓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呼格勒。”

    景年抬起身来,大声答道:“弟弟明白!”

    “但你休想再与贼寇鬼混,此次出城避人耳目,你只许去一个地方——京东西路东昌府,守城大将乃是我族同宗远亲,张清。”他站在微风里,看不清表情,“过几日,图画院张待诏会带人去往山东,你与他同去。待到东昌府落脚,即刻请张清传信与我,若再出一丁点差错,休怪我手下无情。”

    少年寻思片刻,还是先一口答应下来:“是!”

    赵甫成已自后面走到身边,将他搀起,安慰似的拍了拍他。景年才发觉好友藏在宽袍大袖里的双手竟一直害怕似的打着哆嗦,拍着他,却也分明像在安抚自己。

    景弘站在不远处,看着二人互相扶持低语,良久,从喉中挤出一声“嗯”,便默默背过身去,走向前方。

    月光在他宽阔的双肩上辉映,那身火红渐渐没入浓浓夜色,愈发形单影只。

    ·

    在他即将走进屋门的时候,景年在后面叫道:

    “好哥哥,你也保重!”

    ·

    可景弘只是沉默地走进无声的夜,一次也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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