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隐蔽的小路通往一处断崖,下面还真有一片大湖,那湖的远处还有隔壁镇上的两户渔人,心中稍稍安定些许,便回了破庙。
相宜小妹倚在宋沅怀里,两人并着坐在庙内佛像后头。景年回来时,宋姑娘一面拍手安抚小妹,一面细声闲谈,好似在聊高家的事。
“宜儿,我听景哥哥说你不肯跟他回去,为何不愿下山?躲在这种破庙里,却不如一早与你家哥哥团圆了。”
卜相宜紧紧靠着宋沅,小声道:“哥哥疼我,可村里人说宜儿晦气……宜儿如果和哥哥团圆,哥哥会被村里骂,还会被爹爹打,我们家还要欠高盛哥哥的钱……”
“妹妹别听那些话,你哪里晦气,瞧瞧你的小脸,多可爱。”宋沅打断相宜,捏着她干瘪的瘦脸,又不经意地问,“高盛对你好么?宜儿怎的都唤他是哥哥了?”
“高盛哥哥以前待宜儿好,村子里说宜儿晦气,高盛哥哥不说,还买糖人给宜儿,夸宜儿穿得漂亮、模样可爱,还说宜儿虽然家里穷,可打扮打扮,他都愿出五千两银子买呢!”相宜眼睛亮晶晶的,又渐渐黯淡下去,“可是后来,宜儿在高盛哥哥家看到了许多许多的姐姐,一直跟着他飘来飘去、转呀转的,宜儿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来,只知道她们心里好恨好恨,都在恨着高盛哥哥呢。”
宋沅抬起头,和坐过来的景年交换了个眼神:相宜果然能看见高盛手上的冤魂,可她年纪实在不大,看来还不晓得高家究竟干过甚么事。
景年便开口问道:“高盛那厮,还没对你做过甚么事罢?”
相宜偎着宋沅,怯怯地看着这个背后也曾跟着两个怨魂的哥哥:“什么意思呀?”
宋沅拿胳膊肘拱了景年一下,使了个眼色,又哄着相宜道:“没什么没什么,不必知道。妹妹不知道,姐姐便放心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多时,相宜就缩在宋姐姐怀里睡着了。
见她睡得还算踏实,宋沅便拉了拉景年,悄声道:“听到了么,这孩子天真无邪,甚么都不晓得,那高盛便凭一张破嘴骗她言听计从……只怕我们来得晚些,那厮又要多糟蹋一个好姑娘了。”
景年看着相宜道:“高盛实在阴险,装相也是一把好手。起先,我见高盛如此坦荡,还真以为是卜相侯见钱眼开将妹妹卖掉,与他没好气地说了句话。这回逃出去后,我得给卜大哥赔不是了。”
“这世上,哥哥怎会因为钱把妹妹卖掉?景兄弟却也是想得忒周全了。”
“会的,”景年出神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为了钱,一个妹妹又算得了甚么,手里一条好用的命罢了。”
“是么……那幸亏我家哥哥不曾卖我,我还得谢他一谢。”
“你也有兄弟?”景年看她。
“嗯,”宋沅轻轻应声,“义兄,只是待我如同亲人一般。”
“那也不错,”景年低下头,“我也是有兄弟的,家中行二。只是我大哥……唉!有苦说不出。兄弟姊妹里头,谁居于长位,便常常以为自己可主宰一家性命,却不知手足亦是有血有肉之人,也有自个儿的命要活。”
“谁说不是呢,我那哥哥,也喜欢管东管西。今儿替人择了姻亲,明日又胡乱点个婚,后日想起甚么事来,又教人来来去去与他跑腿,我便是这么给他打发出来的。”宋沅唉声叹气。
“你家哥哥是甚么人,如此管来管去,你还愿为他做事?”
“是啊,知人先知心。我家哥哥虽有这样那样教人烦恼之处,可论本心本性,他可真是条英雄汉,也是许多人的好哥哥。”宋姑娘笑道,“至少,能教我家雷火脾气的横哥儿也敢带着同胞兄弟心服口服地跟着他闯荡。你呢,景兄弟,你家哥哥又是甚么人?”
景年寻思片刻:“在东京,替人卖命。”
“咦……要说这个,不知你听没听说过,我家哥哥身边倒有个同样曾在东京给人卖命的林冲兄弟,可惜,若不是那高衙内,他眼下前程可好呢。”宋沅歪头道,“对了,若你哥哥也是这般操劳命,不如找个时机问问,我将他与你一并引荐给我家哥哥,怎样?”
景年立即摆手摇头,撇嘴道:“罢了罢了,他长我十余岁,脾气又不好,爹娘都使唤不得,我可不愿与他共事。否则动辄得咎,还不知自己图甚么来的。”
“嗳,莫要这样说,长兄如父,想来他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嘛。”宋姑娘笑道。
“他么,”景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好似在赌气,“但愿如此罢。”
二人守着相宜闲侃许久,精力终于要支撑不住了,便约好一人值守半个时辰,直到张横回来会合。
破庙里便一时安静了许多,除去地上偶尔爬过的老鼠窸窸窣窣,一时间,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吐息声,与守夜的那个来来回回的踱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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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二人等来的并不是船火儿,而是山脚下着起来的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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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气逼来之时,正值景年歇息。却听宋沅一声尖叫自外跑进来:“景兄弟,快醒醒!高盛那个歹人果真追过来了,他带了人来,在烧山脚的林子!”
景年睡眼惺忪,噌一下弹坐起来,拔腿冲出庙门,却见天光大亮,庙前空气已弥漫阵阵黑烟,往山下看,树木焚烧的火焰已一跳一跳清晰可见,伴随着毕毕剥剥的响动与热气一同向山上蔓延。
听见山腰上有动静,那高盛便在山下喊起话来:
“少侠!女侠!我晓得你们在山上躲着,将我家的人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他定是夜半发现人不见了,顺着密道找过来的!”宋沅在景年身后道,“好一个放火烧山!小妹不在,高盛知道事情败露,便吃准你我没权没势,想将你我连带着所有罪孽一并烧死在山里!”
景年紧紧捏着拳头,在熏上来的烟雾中环视四周山脚的火焰。
“张横来得慢了,好在他胆大机灵,若见高盛带人围住山脚,必会打道往湖中侯着去!”宋姑娘将景年拽了一拽,“景兄弟,我们走!”
“你带着宜儿走!”景年一把甩开宋沅手掌,“我殿后!不让高盛亲眼目睹,他不会罢休!”
“你……好!你当心!”
宋沅将躲在庙门后面的卜相宜牵着手领出来,望了一眼在山路尽头望着山下的景年,正要往庙后小路跑,便听那少年噌一声拔剑出鞘,再闻山下涌上来一阵嘈杂,定睛一看,竟是高家的家丁冒着火冲了上来,一拨人围住景年,另一拨挥舞刀棍,已冲着自己来了!
“这女人要跑,追!拦住她们!”
“跑!”景年回首咆哮,“快跑!”
那少年一个挥劈劈开包围圈一角,继而指缝间银光双闪,追宋沅最紧的两个家丁应声倒地,后面三个一见刹住脚步,转而嚎叫着应战过来。
见她带着相宜已经闪入山后,景年便放开手脚,袖剑出鞘,一手长剑劈砍,一手格挡偷袭,咬牙与家丁群战了四五回合,竟堪堪刺倒了三四个。正酣战间,又听一阵热闹,挂了彩的几个纷纷让开一条道来,却是那高盛不紧不慢地上山来了。
一见家丁松懈,景年收回袖剑,转身便跑。高盛只在后头瞧他,待他即将拨草遁入山后悬崖,才在后头不慌不忙地喊道:“少侠!你别急着寻死,你死了,你家那位东京来的先生瞧着文质彬彬,想来一个人,怕走不出这城门罢!”
这一招教景年硬生生停住脚步,回头瞪目喝问:“高盛!你想做甚!”
高盛走近了些,伸脖子往山后悬崖看了看:“哎呦,那女侠带着小娘子,是死了还是跑了?无所谓!男的还能多撑几天!——少侠,你私闯我家宅院、劫走我高盛的人,不给个说法,啧啧……不大合适罢?”
景年盯着他近前来,身后就是百丈瀑布悬崖。
面前的则是笑面虎高盛与漫山大火,风声呼啸,在红色的林中尖锐刺耳,仿佛游魂啸叫哀鸣。
他站在距瀑布断崖三步之遥的地方,死死瞪着胸有成竹的高盛,不由得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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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火愈发炽烈。
飞瀑击水轰鸣。
他看着眼前凶恶的家丁与一副善相的年轻人,额上流下一条汗。
来者不善。
满山的鬼魂算甚么,这活生生的笑着的人,才是要来索命的恶鬼——高盛定是提前在择端处布了埋伏,才在此时天亮之后,才赶来围剿!
可此时若束手就擒,只怕这高家杀惯了人的,必不会教他活下命来……
怎么办?
来青州前,他亲口答应阿娘与哥哥定会活着回去,连甫成兄也再三嘱咐,谁能料想在这荒山野岭碰上个地痞镇霸,莫说自己的性命,连择端先生一路十六人也教他操纵于股掌……
景年与高盛对峙着,在越发旺盛的火焰声里汗流浃背。
活命,谁不想活命?
——可一人活命,换得十六人乃至更多人死,这种活法,他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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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盛,”他打破僵局,开口道,“我不还手,让我家先生与卜大哥悉数撤出镇外,你做得到么?”
高盛扭头与家丁耳语一阵,又扬声道:“好说!少侠,等你一句话,这事儿立马成!”
“你最好说到做到,”景年从崖边向高盛走了两步,“否则,我便是在哪里,也要割了你的脑袋!”
“好!是条汉子!”高盛应声,“你放心,我高盛区区县令之子,怎么敢动东京城里来的大人物?少侠,请吧!”
景年沉默着走向他,被家丁卸去兵刃、押解起来,押向即将被山火吞并的山下。
经过高盛面前时,少年一双蓝眼越过被火风吹得乱拂的头发,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双依旧无辜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来:“卑鄙无耻!”
高盛听得清楚,竟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卑鄙如我,才是高盛!”见景年还在阴着脸瞪他,便又笑,“怎么?怎么啦?教皇帝老儿管我啊?哈哈哈哈!只怕你这穷山野里钻出来的刁民没那个本事!”
他望着眼前炽热的火光,大声道:“来人啊!烧光这座阴山!管它甚么鬼啊怪的,通通给我烧个干净!烧得成了灰,老子重重有赏!”
继而越过沉默的景年,大踏步走向山下:“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