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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捌·义劫法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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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桌上烛光幽幽。

    “醒醒!看看谁来了?”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景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费力地抬起头,在湿漉漉的发间看着柴房大门被人打开,高盛引着父亲迈进来,站在面前。

    此人便是高知县了。

    景年与他互相打量着,见是个细眼长面、体态虚浮的中年男人,便又垂下头去,懒得搭理。

    “爹,就这人!”高盛在旁边殷勤道,“他不知用了甚么法子,竟知道了二娘开的赌庄,还知道三千两银子的事!”

    高知县听罢,未作言语,只是走近了些,饶有兴味地俯身问道:“你是何方人氏?”

    “问你话呢!说话!”

    景年听着高盛叫嚣,抬首开口:“无家无户,江湖散人。”

    “放屁!你一张嘴,听着便是东京人!”高盛打断他,“爹,他是与一个东京来的甚么先生一起进的镇子!”

    “东京?”高知县拈须眯眼,“那好办了,小子,你认不认得高太尉?”

    “不认得。”

    “嘿——”高盛在旁边挽起了袖子,瞧着就要像方才一样打过来,“你不认识高太尉?啊?骗鬼呢?”

    “盛儿,不许聒噪!”高知县喝住高盛,又问,“真不认识?那你可认得旁的甚么人?你只管说,有我老高认识的人,不就可为你开罪了?”

    景年轻轻嗤笑一声,吹起一缕湿答答的头发:“我草民一介,何罪之有?”

    “你这刁民老小的,抢走我家小娘子,还敢装无辜!”高盛叫唤起来,“爹,他闯到咱家南边园子里,把我相宜小娘子劫走了!”

    “相宜是谁家女儿?怎的在哪听过这个名字。”高知县看他,“盛儿,你又弄了些哪里的女子进来?”

    “就是那欠了二娘三千两银子的卜家,卜相侯的小妹!”

    “卜家?!”高知县一惊,“孽障,你胡闹!我道怎么听着耳熟,你知不知道她有甚么本领?她人在何处?快把她弄回来!”

    高盛被骂了一通,还没明白爹爹为何生气,便只顾着分辩:“她被此人女同伙带着跑了!我搁咱后头云山上放了把火,没烧着人,估摸着是跳到望云湖里了……”

    “唉!糊涂蛋,跳湖死不了,去,赶紧让他们搜!全镇的山林野地都搜个遍!”

    “爹……这这都几个时辰了,搜不着怎么办……”

    “搜不着,你不会教她们自己出来?”

    说着,高知县就要往外走,高盛赶紧跟上去:“哎爹,您别走啊,您倒是说明白啊!她们跑都跑了,我可咋教她们自己出来啊!”

    高父出了柴房,回头,指了指里头拘着的景年,眼睛一眯,手掌往脖子上一划:“他没有认识的人,你还不懂?”

    高盛看着爹爹如此这般,忽然明白过来,立时兴奋道:“好,好!就这么办!明儿午时,走着瞧!”

    ·

    “什么?!顺子,你听清了?”

    宋沅拍案而起,张横坐在桌边追问弟弟:“怎么说?”

    张顺摘了斗笠,靠在门边,朝另一边的择端点点头:“他们打算以闯空门之罪论处,明日午时三刻,与牢内死囚一道,城西槐树场,斩首示众!”

    择端大惊而起:“实在放肆!太祖朝便已立下规矩,各州县不得私判重刑,他一小小县令,岂敢如此!”

    “先生,高家若遵纪守法,五里民生何至凋敝!”宋沅皱眉道,“兄弟们,你们听我说。眼下咱们得了日子,明日午时三刻前,景兄弟定还活着,咱们今夜必须定下计策!”

    “是啊嫂嫂,可咱们还有甚么办法?城里都是高家的眼线,怎么也没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着把人带走……”

    宋沅踱步,几人一时陷入沉默。

    她捏着手中鞭子,一节一节地盘着,忽而灵光一闪:“有了……你们说,既然无法巧取,咱们何不直接下手豪夺?”

    几人齐齐看她:“这可怎么豪夺!”

    “还记得在江州那会,咱们山上的兄弟们,是如何救下的我家哥哥么?”

    横顺二人对视一眼:“记得!”

    “咱们便再兴此计,依旧乔装打扮一番,混进人群里去,待景兄弟被人带出来,咱们便可大展拳脚!”

    张顺叫道:“好!嫂嫂果真有勇有谋,那兄弟我便火速联络他们两个,明日见了人,便动手!”

    择端送张顺出门,跟着走到走廊窗前,徘徊不定,并未立即回房。

    他听着屋子里的讨论,看着五里镇凄清的夜色,心中隐隐发堵。

    这么多年来,他已非第一次听闻亲朋好友触罪问斩。只是当年,他救不了那个名叫孔飞的酒友,这一回,他们又能否救得下同为刺客的景年?

    目送张顺的背影在大街上远去,择端长长一叹。

    ·

    次日巳时三刻,五里镇西郊槐树场。

    前日得了消息的百姓早已在来的路上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跟着那队被官兵押解而来的死囚犯,一路跟到刑场。

    眼下即将午时,日头高高,刑场四周种着不少高大的老槐树,枝干盘虬,挡出许多阴凉地儿。那行刑台上则一任太阳晒着,一排七八个死囚一字排开,跪在地上,脖上身上俱缚着绳索,身后插一块书写罪名的木牌,瞧着颇为狼狈。

    这一排人里,有哭爹喊娘的,有湿了裤子的,还有喃喃着念经文的,还有一头血垢的。正当中跪着个囚服褴褛的年轻人,一头散发,面上挂彩,露出的胸脯和胳膊上还有两块淤紫,正微微闭着眼,在强烈的日光下时不时地眩晕。

    人群里有人辨认出这是此前城门口的少侠,便掀起一阵议论,不多时,议论又归于平静。

    ·

    午时一刻,魁梧的监斩官在囚犯身后走来走去,影子在日头底下缩成一团,如同一颗黑点,晃动在身后不远处槐树上一双眼睛里。

    ·

    午时二刻,日头毒辣,刽子手们将大碗取来,灌了几口酒,又活动起胳膊来,活筋壮骨。

    高知县坐在监斩官旁边,与高盛耳语几句,目光在人群中瞟过,除去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凶罗汉,竟没瞧见逃走的两名女子。

    “爹,”高盛弯腰耳语,“我还没看见那女人,要引不出来,咱怎么办?”

    “少一个是一个。”高知县拈须而答。

    “哎!爹,您英明!”

    “禀大人,午时三刻已到!”

    高知县将监案上斩字令掷下:“开刀问斩!”

    登时,行刑台上响起一阵哭声。那年轻人却不为所动,夹在哭爹喊娘的中间,仍旧闭着眼睛,教老百姓们一阵稀奇。

    刽子手们扬起大刀,刀光冽冽。

    “斩!”

    ·

    “——刀下留人!”

    ·

    众人一声哗然,台上的也都吓了一跳。只见人群中走出两名体型相仿的黑衣男子,俱是披头散发恶痞模样。为首的叼一草杆,指着台上道:“好你个高知县,砍人脑袋,怎的不过问爷爷一声!”

    高盛大着胆子上前:“你两个甚么人!”

    “甚么人?小兔崽子,这里还没你说话的份!起开!”另一个也亮了嗓子,“高县令,都是一条道上的,你这些人里有一个人头要给爷爷杀,你要给砍了,教你爷爷我拿甚么交差!”

    高知县一惊,心道没见过此二人,怕是遇上了找麻烦的江湖杀手,便颤巍巍站起来,招呼两边官兵:“你说甚么,我不懂!来人啊!速速将他们拿下!”

    官兵们举着刀一拥而上,一时间,两黑衣人施展拳脚,一阵混战。高县令一见他们分不出身来,便又挥手:“快快快,快砍,快把这些人斩了!”

    刽子手们赤红脖子扬刀就砍,下手极重,眼看着便斩了两颗人头。第三个正要举刀,第四个也在年轻人脖子上比划起来,却听“扑扑”两声轻响,两人纷纷当啷一声丢了刀,抱着脖子栽倒在地。定睛一看,原来他们后脖颈上竟凭空插了两支短箭,箭尾还在打颤!

    百姓大哗,高家父子还在目瞪口呆,另外几个也已同样倒下去没了动静。再见槐树上金光一闪直冲年轻人后背而去,那人腕上紧巴巴的绳子便砰的一声断裂开来,旋即又不知何处跳下一青袍男子,蹑云逐月般落了地就去扶他:“小兄弟,你受苦了!”

    “来人!来人呐!”高盛吓得发傻,跳着叫那些官兵回来,“杀人了!别叫他们跑喽!”

    那与两名黑衣男子缠斗的官兵又冲向青袍男子,将他两人团团围住。还未待冲杀过去,便听得人群背后跃出来一阵泼辣大笑,却见泰山压顶般来了个袒胸露乳的花和尚,手持禅杖、腰佩戒刀,杀进阵来:“哈哈哈哈哈!洒家来也!”

    景年正由青袍男子搀着在地上拾了把刀防身,迎面见来人颈间佛珠飞舞、膀大腰圆凶神恶煞,如同黑罗刹般迎战官兵,只一阵大笑便甩飞三四人出去,又肩撞肘踢一通乱打,便迎着自己过来:“洒家来背!”

    嗤!

    那花和尚手未抓到景年,却觉出身后袖子一轻,扭头一看,原来是那高盛抄了把刀朝他挥砍,只可惜技不如人,只断了他一块袖子。便叫道:“你小儿,当洒家真是吃素的!”当即跺脚大喝将高盛扛起,一把掷得老远,一气丢在树上,挂着下不来。见他抱着槐树枝子吱哇乱叫,花和尚又兴起,将那要往桌子底下钻的高知县揪着领子薅起来,拖到行刑台当中,朝底下百姓喊道:“五里苦高家久矣!看洒家将高老儿夯在这里,谁人要打,扔石头来!”

    百姓哄然,蠢蠢欲动,不敢近前,只是推推搡搡,喧哗不休。张横便混在人群里举臂喊:“杀了狗县官,换来好县官!”

    张顺也立即在另一侧呼应:“杀了狗县官,换来好县官!”

    这下子,老百姓们如爆竹般腾然炸开,也跟着举臂吆喝,继而有大胆的捡起石头块,瞄着哆哆嗦嗦的高知县就砸。那花和尚敞怀大笑:“砸得好!再砸响些!”又一脚将高知县蹬在台上,跺了一脚。那知县常年玩弄女色,身子虚浮,哪里吃得住这罗汉一踏!登时便翻了白眼,又挨了许多砸,竟在花和尚脚底下断了气。

    高盛见了,哭嚎着蹦下树,嘴里叫着“爹呀”屁滚尿流地爬过来,扑在地上就号丧。那花和尚听不得这般晦气,又要捉他,却教此人泥鳅般打咯吱窝底下钻跑了,从地上拿了把刀就红着眼杀向景年二人:“站住!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小乙哥当心!”

    横顺二人眼尖,当即就要过去支援,谁知景年却主动挡住青袍男子,手中提刀迎着高盛就是一劈,二人格挡僵持,高盛嘶吼道:“你抢我的人,杀了我爹,你给老子偿命!”

    “好你个大义英杰之辈!拳打脚踢灌水烧火,高盛,你倒真想杀我!”景年对着吼回去,竟也是双目赤红,见不到一点碧色,“你杀我可以!但在我之前,你在这镇子里杀了多少无辜百姓,今日便先一并给我血债血偿!”

    青袍男子还未拦住,景年便撤刀飞踢踢他出去,接着飞鹰扑兔般举刀一刺,将那高盛当胸扎在台上。只听噗嗤嗤一声脆响,人群里迸发出又一阵尖叫,便见白面衙内双腿蹬了几下,在年轻人刀下头一歪,不动了。

    “小兄弟,你怎么样!?”

    景年抬起身来,大喘着气踏在他身上,胸脯起伏,双目如火,环视台下百姓,继而举刀指天,高声喝道:“高家已死!狗官已死!”

    原本还在台子旁彷徨的官兵见大势已去,纷纷投刀跑散,人们便呼啦啦一下围过来,冲上台子,见高家父子二人当真断了气,立刻乱作一团,手舞足蹈、欢呼尖叫者各半。

    ·

    一片混乱之中,烈日下的行刑台上只余高家尸首,可方才那群义劫法场的英雄好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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