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沅眉来眼去的张顺,正要疑惑为何不大好去,便听择端叫他:“景年小友,此事无妨。”
他回过头去:“先生有何指教?”
“如你所言,五里镇风波少不得牵扯到高太尉,平息不了多久,必会再起波澜,你趁此机会脱开身去,兴许是个成事的契机。”择端似乎意有所指,“至于你忧心之事,我会传书与你兄长,只说你与我等多住一些时日。待你躲过风头,再去东昌府也不迟。”
这下可解了急,景年当即要谢:“多谢先生!先生身负京中要职,一再出手相助,景年感激不尽!”
择端摆手笑道:“万事皆允之理,你我都懂。”
“是!”
景年神色终于轻松了几分,便调过头来问向正在大吃的四人,“宋姑娘、三位哥哥,你们要往何处去?”
宋沅搁下手里东西:“不知景兄弟可听过八百里水泊梁山?”
景年惊道:“偶有耳闻!——莫非今日救我的几位兄弟,还有姑娘你,都是梁山豪杰?!”
“正是如此!”宋沅笑道,“今晚鲁大哥在外头喝酒,他便是大名鼎鼎的‘花和尚’鲁智深。先前与你介绍过我与横哥儿,这位是他亲兄弟‘浪里白条’张顺;这一位,则是大名府‘玉麒麟’卢俊义家的‘浪子’燕青,腿脚功夫也甚是厉害,改日,你们可一较高下了!”
“好!”景年抱拳,与几位分别招呼,“几位当真是英雄好汉,今日救命之恩,来日必当相报!我景年愿与诸位一道,出五里,上梁山!”
“太好了!”宋沅欣喜抚掌,“山上已有不少英雄好汉,都是天下奇人异士。你若肯来,便是我们自家兄弟!”
有了落脚去处,景年向众人郑重拜谢。又得择端嘱托再三,终于将安排计划一应定下,与众人一起吃吃喝喝,好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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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镇上乱纷纷,寂静了几年的大街终于有了些热闹的意味。窗外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吵得屋里几人说话也有些不大方便。
那几个梁山好汉知叨扰择端已久,便待吃食收拾一空后,将屋子拾掇干净,各自寻了空房间,休息去了。
景年跟着几人出去,也花了点银两打扫出一间屋子来。
夜深灯熄,少年沐浴更衣,几度难眠,干脆连夜收拾好了行李家当,只待天明。
第二天天不亮,几人便预备着启程,辞别择端,策马踏露,往梁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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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里镇最后一夜,千里之隔的东京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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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街东大街虽鲜见豪门,却也是个可逛之地。汴梁城一贯是不至三更夜不休,男女老少在外头赏玩闲逛,有吃有喝。
放眼望去,金丝银缎在灯笼底下映得熠熠生辉,翠珠绿玉闪得教人花了眼,脂粉味和着面香和肉香席卷而来,惹得路边小娃馋得直啃手指头,一气盯着人家穿金戴银的富家公子千金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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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那络绎不绝的人群之外,城东张府禁闭的大门门口,站着个孤零零的画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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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身水蓝襕袍,手里抱着两卷画轴,圆圆脸,瘦巴巴,额上左眉头生了颗痣,正站在张府门口急得打转。时而垂头丧气;时而仰头张望;又在台阶上坐了半天,一鼓作气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再次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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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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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敲了几次,门里依旧没有动静。
他泄气看着纹丝不动的大门,又眼巴巴地望着灯火通明的街上,徘徊许久,还是低下头,沮丧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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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张府大门前又迎来了拜访者。
一黑一白,一女一男。
二人才在门口站定,张府大门便吱嘎一声拉开半扇,管家田信打里头探了个脑门出来,一见门口站着的苗条黑衣女,登时一个哆嗦,毕恭毕敬地将她让进门去,待后面跟着的白衣斗笠男子也一脚踏进来,这才耸着肩将大门重新关闭,夹着尾巴一溜小跑,将正在卧房读书的张景弘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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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院内房门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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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禁卫军统领张景弘着红袍自内大踏步迎到前院,才见院子里站着的黑衣女人,当即叉手齐额深躬大礼,恭敬道:“影卫大驾光临,恕某怠慢。”
田信拘拘谨谨地跟在后头,低着头,不敢直视。
那黑衣女正是禁卫军大统领张邦昌之影卫唐妤,见二人这般低眉俯首,便只将目光在张景弘身上打了几个圈,开口道:“张景弘,今日是要紧的事,别耽误工夫。”她身子一侧,亮出斗笠男子来,“喏,你要的人,我给你带到了。”
斗笠男子向前走了一步,并不摘掉斗笠,仍旧低低地盖着脸。
田信悄悄打量他,又悄悄观察主人神色,见景弘罕见地有些紧张,便暗暗咽了口唾沫,不敢聒噪。
“——京中城关与各处哨岗已将他姓名长相登记在册,往后你差遣他时,可以畅行无阻。”唐妤从怀中摸出一块崭新的禁字腰牌与一个纸包,“还有这个,卢先生给的药品。他身上伤处还需调养,须常备此丸,每月可在百鹤堂领五十颗;另外,此人体内余毒未清,每十五日还需服用解毒丸一粒,到了时日,你着人来找我拿。听明白了吗?”
景弘再次行礼:“悉听安排。”
唐妤便把两样东西在手上掂了掂,丢到张景弘脚下:“不错,同你说话从来不费劲,拿着吧。”扔罢便准备要走,“好了,我已带到了话,余下的事便交给你,你自己瞧着办。”
“是,夜深慢走,恕某不送。”
景弘不动,田信已抢着扑到地上捡起东西,双手捧着,不知该给主人还是给那戴斗笠的男人。但见唐妤要走,便将东西一揣,飞也似地跑过去,等着为她开门。
唐妤走到斗笠男子身边,忽然停下脚步。
田信在门口候着,扫了二人一眼,却看方才还是低眉顺眼的景弘正死死盯着唐影卫后背,双目阴鸷,犹如将扑之狼。
“张景弘,”她话中隐约露着笑意,没有回头,“既然大统领信任你至此,你可莫要辜负这番美意。”
景弘收敛目光,颔首沉声:“张某谨遵。”
唐妤便满意地笑了一声,与斗笠男子撞肩而过,走向大门,由田信引着离开了张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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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一时安静,斗笠男子站在景弘身前,一言不发。
“田信,”景弘扬声唤回来那还在门口张望的田管家,“将刀拿来。”
田信“哎”了一声缩回脖子,关上大门,忙不迭地跑去库房取出一对前阵子才到手的新刀,裹了块马皮抱着,在主人身边待命:“大人,家伙取来了!”
景弘一抬下巴:“给他。”
白衣男子接了刀,手中掂了一掂。
他缓缓抬起头来,揭下斗笠,露出爬满半边脸的刺青,与一张斜斜笑着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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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卫军的东西,只有这些斤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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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负手而立的张景弘,嗤笑一声。
这男子二十来岁,额发斜飞,脸颊刺字,一副犯人模样;面露轻佻,好似浑不在意面前的是什么人。
景弘抬手挡住意欲发作的田信,笑道:“你当多少斤两?”
那人听得话里有话,反倒笑得狂妄:“几斤几两,嘴上说了不算!心里藏着多少斤两,小统领,我自己有数,你也多担待些!”
田信哪见过胆敢这样挑衅的,指着男子鼻头就嚷起来:“你这厮好生冲撞!怎么和大人说话的,快快赔礼道歉!”
“不必。”
张景弘并不恼怒,只是将手一伸,田信心领神会,赶紧将唐妤给的东西掏出来。
“你说得不错。什么身份做什么事,你心中有数,我便不必提醒。”他看了看腰牌上铭刻的姓名,抬眼道,“——‘郑柘(zhě)’,上前听令。”
郑柘一步单膝跪地,将双刀搁在地上,面上仍旧带着痞笑,奉拳拱手:“属下在!”
“大统领念及旧情,允你免于一死。从今日起,你便入我麾下差遣,与田信共为左膀右臂。”张景弘将腰牌提挂悬起,伸向郑柘,“你既自愿重担父业,便应摒弃邪念,戴罪立功,报效朝廷。禁卫职责,唯‘服从’二字,望你严遵法度,秉持正道;诛贼灭寇,为国尽忠。郑柘,你可愿立誓明志,为某、为大统领,为大宋禁卫军效命?”
郑柘扶膝低首:“愿效犬马之力!”
“好。”张景弘将腰牌交给他,“如今京师安稳,城内尚有刺客余孽,头目依旧逍遥法外,刺客之患仍是军中重务。郑柘,即日起你便是禁卫军双刀执法使,查明清剿刺客残部之事,便由你负责。你看如何?”
郑柘嘴巴一咧,又笑起来,毫不犹豫道:“有何不可!”
“很好。”景弘朝田信一挥手,将早已备好的禁卫军制式衣物交到郑柘手中,“那么便领齐东西,早些回去。明日天明时分,殿前司报道。”
“哈……好!属下还需要做甚么,小统领一应吩咐便是!”
“无事,回去吧。”景弘踱过来,淡然一笑,继而将手搭在此人肩上,低声耳语,“还有,从前之事,既往不咎;今后,不要让我费心。”
“小统领……”郑柘望着那双隐约闪着幽绿色的狼眼,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肩膀上那只手,歪头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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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主人回了屋,田信恨恨地走到男子身边,低声道:“你个吃牢饭的东西,少耍花招!”
不说也罢,一听田信发威,郑柘忽然大笑起来,旋即一把薅过田信领子,捏在手里攥得极紧,眼露凶光,脸色阴险,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逼近田信那张惊恐万分的脸,咬牙切齿道:“少他娘和你爷爷我大呼小叫……狗东西,给我记好了,这条命是小统领救下来的,爷爷认只认他一个,你他娘算哪根葱?”
看着田信吓得抖抖索索,郑柘扔开他去,冷哼一声,将禁卫军的黑袍一把披在肩上,佩刀系牌,大步离去。
待他走远了,田信一骨碌爬起来,揉着屁股,狠狠地朝他背影吐了口痰:“我呸!不过又是一条白衣狗,吓唬谁呢!”
朝他骂了一通痛快了,田管家这才抹着嘴边吐沫星子,气哼哼地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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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天上一月。
郑柘头戴斗笠,背负双刀,于御街匆匆南行。
至南薰门附近,身上忽然一阵疼痛难忍,便潦草倚在墙下,调集内力压抑痛处,额上冷汗频频。
他颤着手摸出禁卫军卢大夫配的药丸,托在手心里,去路边茶摊要了碗热水,端来坐下。刚服了一小把,便发觉身边长条板凳上坐了个圆脸年轻人,正颇为好奇地盯着他瞧。
郑柘皱眉,不欲久留,将斗笠一压,在桌上留了一文钱,起身出城。
走出城门半里,身后追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郑柘戒备侧首,却见是方才那个一身蓝袍文气兮兮的年轻人,怀里抱着两个画轴,一手抓着甚么东西,正向自己招呼。
“喂——喂,请留步!”他中气不大足,“喊你一路了……你掉了东西!”
郑柘往身上一摸,才发觉禁卫军腰牌不知何时竟不见踪影,大概是方才松脱了,便低着头迎回去,上前抱拳,从那人手里拿回禁字腰牌。
“谢了,”他将腰牌重新佩戴好,又随口道,“瞧你是个书生,还认识禁卫军的东西?”
年轻人欣然道:“是,这东西不难认,我知交好友也曾有过,我又是为禁卫军做事的,自然认得。”
郑柘手一停,微微抬头,仔细看他。
“你好友是甚么人?”
“他是——哎呀,这不好说。”年轻人捂了捂嘴,生怕自己说错话似的。
“他在何处?”郑柘追问。
“早不在此地了。”
“去哪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继而有些疑惑地打量他几眼:“你……你问这些做甚?”
郑柘便沉默片刻,抱拳道:“没事。谢了,耽误你工夫,我还有急事,先走了。”
两人原地分别,一南一北,各自离去。
走出很远,郑柘回过头,望着年轻人衣衫翩翩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又转过身去,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