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分,继而兴致盎然:“哟!不错,教你赢了一回。将筷子给我,再来!”
两人一来一回,有输有赢,筷子在二人间几度易手。
小个子拿两罐豆粒计着输赢,不住地掏出来看,但数来数去,花二哥罐子里的豆子总与那哥儿的差不太多,时多时少,便贼眉鼠眼地瞧着那人,暗道:娘哎,这哥儿瞧着机灵,怎么是个傻的!莫不是赌了二三十局,脑子给赌迷糊了不成,怎的还越赢越多了——这可教二哥面子往哪儿搁!
玩的把数一多,景年身上渐渐燥热起来,面红耳赤,双颊发烫,一下汗,脖子上被丝线割出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却浑然不觉。才把筷子重又交给花蛟,那眼睛还直勾勾盯着重新摞起来的钱柱,脑中算了算自己赢下的局数,心中道:赢他五十局便能出去,眼下还差十来局,只要再接再厉,赢下五十局,倒不是甚么难事!
砰!——
铜钱纷飞,犹如珠落玉盘,动听悦耳。
但不知怎的,那声音却越发嘈杂,铜板崩在酒坛上砸击出的铮鸣清脆刺耳,愈响愈尖,顽固地钻入人耳,惹得他骤然耳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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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恁娘!爷老子不扑了,不扑了!”
“……再扑下去,别看这衣裳啊,怕是连主家大宅院都要扑给我喽!”
“堂堂张家管事的,却是个穷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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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信!你博钱扑酒却见好不收,如此狼狈滑稽,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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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中响起的,是如同当年那夜一样的怒喝,只是关扑赌钱之人却从田信变作了张二郎。
景年猛然一个激灵,堵住一边耳朵,用力甩甩头,试图将那挥之不去的嗡鸣甩开。
但耳畔的声音却越来越杂乱无章,除去铜钱落地、围观起哄,好似还有窗外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吆喝声,甚至隐约还有拳打脚踢的动静,闹得教人心烦意乱。
直到小个子一声催促驱走噪声:“没眼色的,快报数来!教花二哥等你到甚么时候?”
景年回过神来,后背出了层汗:报数?报什么数?
低头一瞧,那筷子早不知何时又回到自己手里,桌上一摞铜钱被打飞出去大半,而花蛟早已皱着眉头,不满地将他看着。年轻人暗叫不好,他方才是怎么了,竟在此时走了神,全然不曾听过方才钱响!
这可怎么报数?
一圈人都盯着他看,等得就要不耐烦,景年迫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喊了个数:“五十七!”
“五十七!”小个子举手示意,转向花蛟,“二十!”
二十?景年又吃一惊。两数差距怎会如此悬殊?自己方才打出去多大一截?他又看看桌子上剩下的铜钱,心中疑惑,却实在想不起他打的到底是一摞新的,还是前头几局剩下的旧钱柱了。
小个子数完了钱,叫道:“二十二!”旋即再次举手,“二哥胜!”
花蛟抱臂看景年,慢慢笑起来。
“输了几局了?赢了几局了?”他问,“还数着没有?”
景年心里忽然腾起一股慌乱。
几局了?他是数着的。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方才数了甚么数,好似是三十多,又好像在哪记住个四十多,怎么也想不起具体来,大概一直叫着钱数,时间一长,给记混了。
年轻人努力回忆,他是怎么了?一向自诩脑子灵光的他,竟也有这样一团浆糊的时候……
“你我已赌一百局整,你小子,输了五十一局。”待小个子数完豆粒,花蛟一屁股坐在赌桌上,旁边几个也分散开站着,“看来今儿不怪哥哥不留人,是你手气忒臭。你说,是不是啊?”
五十一局?
他何时同他赌了这么多回?不是才三四十把么!
景年便急道:“等等,方才可没说上限一百局,我们再来!待我赢够五十局——”
然而不待他说完,那几个已哄笑起来:“愿赌服输!”便摩拳擦掌地朝他走了过来,将花蛟挡在身后,提起碗大的拳头朝他面门打来。景年见势不妙,不敢大意,仰头躲过一拳,立刻回身起势,架住来人,继而左右开弓,同喽啰们动起了拳脚。
花蛟在后面笑,一面加油鼓劲,一面乐滋滋地看着景年挨了几拳,又把那几个撂翻,口中不时叫好,好似那些躺着哼哼的与他没甚么干系。
那厮喘着气停手,与他对视站着,沐浴在门外传来的叫嚷声里。
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时近时远的狗叫,接着,好似有个女子呼喊了一声,引得他侧耳回头,向窗外投去匆匆一瞥——
窗边倚靠的黑影,不见了。
他一惊,始觉一刻钟已过,那姑娘恐怕已是自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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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方才断断续续的厮打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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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着耳朵,听甚么呢?”花蛟下了桌子,逼近景年,“打得不错,是个练家子。还赌么?再开你十局,你若能赢一半,便送你出去透透气。说罢!赌不赌?”
景年心神涣散,坐立不安,仓促应道:“二哥技艺精湛,小弟愧不如人,愿赌服输!只是小的身上还有老大的差事,二哥若要休息,便教小的把那妞儿带下去,待回来,再陪二哥尽兴!”
花蛟停住脚步,寻思片刻,倒也不拦,只又重新坐在赌桌上,把玩着两枚铜钱,闲道:“亏你还记着正事。去罢,你若有钥匙,便只管自己将人带去,不必劳我动手了。”
景年如临大赦,赶忙点头,心思早飞出门外去了。待他拉开门闩,却忽听花蛟在后头笑了一声,笑得他身上发凉,凉得直刺头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对,这话有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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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蛟在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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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僵在原地,不知自己究竟在哪一步露了马脚。
“走啊,怎么不动了?”花蛟的声音靠近了,“我猜猜,噢……是不是在寻思自个儿哪里漏的馅?”
他握住门闩,缓缓扭头:“——你怎会知道钥匙在我手里?”
“钥匙?”花蛟冷笑道,指了指他的脑袋,“你脖子后头那道口子,恐怕不是普通的东西割出来的罢——和老六交过手,还能活着来到这里,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
景年警惕地瞪着他。
“陪你玩得时候不短了,演得不错,小子。只可惜……”花蛟从一旁抱过一只酒坛,凑近鼻子,闻了闻,“寨子里都晓得,我花蛟从不沾手关押之事。你想找的‘花二哥’,恐怕从一开始,便找错人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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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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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她!三哥有令,这女人杀了咱们两个堂主!别让她给跑了!”
一声大喝响起,看着底下牵着黑狗的喽啰,子骏站在刚爬上去的屋顶上,提着口抢来的刀,拍了拍脑袋,努力教自己清醒些。
——方才还在外头潜伏,怎的再一睁眼,便已身处群贼之中了?
张景年呢,他在哪?
她只记得自己被一阵喧哗声扰醒,才睁眼,便见有个牵着黑狗的同一文身大汉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着甚么,说的却正是狐媚子与另一堂主被杀的事情。待那汉子带着几个贼人消失在院北缓坡尽头,她才趁机起身逃离原地、躲在此处,勉强应付着底下那帮喽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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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逻犬在底下打着转,贼人聚集在屋檐底下,要往房顶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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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对面屋子里传来咔嚓一声巨响,一个年轻人被撞飞出来,满脸鼻血,身上透湿,与酒坛碎片和门板一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一时间,木板散落、尘土飞扬,嘈杂的院子里安静一瞬,众人纷纷回头,望向那人。
子骏眼睛一亮——是景年!
黑犬闻见气味,狂吠不止,贼人抄起家伙围过去,那厮躲避不及,自地上抓两块陶片就要抵抗。却听辛子骏在对面屋顶将他喊了一声,随后操刀跃下、拼杀而来,二人便相背而立,同众人对峙。
刺客丢下陶片,扒了衣裳,弹出袖剑,向后扭头,二人异口同声道:“你没事罢!”
“没事!”又是异口同声。子骏抢白道:“你却在这里!他们发现了两具尸首,咱们暴露了!”
景年正要回答,便见花蛟已在打手拥簇之下出屋,因此立即警戒,抹了把脸上酒水鼻血,将子骏拦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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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没猜错,你们是兄弟会来的罢!”花蛟停在不远处,抱胸道,“怎么?才来两个,便想劫人?”
“两个如何,照旧杀你一片!”子骏一激便怒,“你这壮牛,快快放了我们的人!”
景年也道:“放了那姑娘,我们便离开火花寨!”
见那才被自己一拳掼飞出去的也发了话,花蛟愈发不以为然,站在满院刀枪棍棒里,大笑道:“放人?说得轻巧!若我不放呢?”
“你不放,今日便休想走!”子骏扬起刀来,“把海棠交出来!”
花蛟这才正眼打量打量辛子骏,又笑起来:“好大的口气,原来你便是老三说的那个疯癫女人!”再仔细看了看她与那一脸血的,“哟!不看还不晓得,你二人也是个双生子不成?哈哈哈……有意思!便教我好好看看,究竟是你们技高一筹,还是我们本事更大!”
此言一出,景年疑道:“老三”是甚么人?“双生子”又是何意?
顾不上多想,面前的花蛟已亮出狼牙短棒,一手一个,杀向二人。
“当心!”景年催动身形,“他力气不小,且先躲着!”
两人手中一时没有趁手的兵器,不敢正面对抗,四处躲闪。
花蛟趁势而来,抡圆膀子步步急逼,子骏被打掉手中破刀,急道:“兄弟,掩护我!我去拿刀!”便瞅准时机飞身出去,抢回二人武器,拔出长刀,对着花蛟一顿猛劈猛砍,竟将他杀退半步,却仍难命中要害。
有了对阵瘦鬼的经验,两人你攻我守,与花蛟针尖对麦芒,难解难分。
然而就在局势僵持不下之时,忽听一声砰砰闷响,子骏手中长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直直栽倒下去,抽搐两下,不动了。
景年架住狼牙棒,惊诧错愕:“子骏?!”
花蛟的攻势还在继续,年轻人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了一棒。
他翻滚到一旁,咳了口血,啐在一边,却见地上已是一片鲜红,再一看,心中咯噔一声,沉入深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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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子骏倒在地上,温热的血液自她头顶处涌出,蘸湿头发、流过皮肤,在地上蔓延。
而就在不远处一同躺在血泊中的,还有另一样东西。
——一块坚硬冰冷、沾着发丝的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