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也许当真是要亏欠下来了。
不过这样一来,大概……终于可以和师兄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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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袍的刺客闭上了眼睛。
但预想中的剑刃,并没有穿透他的脖颈。
在闭上眼的那一刹那,景年“眼前”忽然亮起一双莹白的小点,好似远处有甚么人提着两盏星灯由远及近,渐渐地,越走越近,他才“看”出这是两颗浮游着的光点。
光点近至面前,停顿一瞬,旋即左右分开,像飘向脑后似的,消失了。
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手背被甚么人踢过来的剑柄碰了一下,睁开眼,便下意识地握住了近在眼前的残剑。随即那剑身倒流回一股微弱的气劲,虽不算太大,但足以支撑他抬起身子,甚至重新站起……
景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如同被人上了身般一瘸一拐地爬起来,他感到伤口摩擦作痛,但身子无法停下。他好像为人操纵着,又更像是自己在毫无意识地行动,握着那把残剑,向左一劈。那断剑带起一股剑风,剑意所过之处,黑衣刺客们虽未受伤,但却如受人阻隔般被打乱了阵型,横七竖八地散将开去。
他旋转回来,又向右挥击,右侧的黑影们也同样被剑风冲散,惊地苗秀才诧异失语,不知屋顶上发生了甚么事。
景年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甚么,只觉得那股奇怪的力气撑了他这两剑便再度散去,可他却在又要倒下之时咬碎了一颗后槽牙,将自己扎根般定在那儿,望着不断被分散开的刺客们,定了定神,睁开了鹰眼。
他的身前,一左一右,站着一大一小两束莹白的人影,飘忽不定,如同鬼魅。
那大些的“人”形似男子,装束打扮俨然侠客;小些的身姿幼瘦,看着约摸豆蔻年纪,脑顶却束着八九岁女娃娃最爱梳的双髻。
二人皆背身而立,手中俱持一柄与他那把一模一样的长冰破月剑。
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却看得见那“小姑娘”好似忽然回过了头,又好像是轻轻笑着,朝着千疮百孔的他唤了一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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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你甚么人?”
“别害怕,你没见过我,我是汴梁兄弟会的景年,比他们小许多,你可以唤我哥哥。”
……
“你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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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之前,“小姑娘”在唇边竖起手指,摇了摇头。
有些名字,是不应留存的。
若喊出来,则斯人再度与那个名字缔结联系,也将遵循天理,重新消散在人间。
他哑在喉咙里,看着她效仿着身边的男人起势蹬足,再度冲向黑影。
莹白的二人在黑影中周旋、飞舞,像剑客,像太极,像两截断剑上倒映着的、厚云间晦暗的月光。
年轻人耳边不断传来兵戈相接的声音,眼前相继倒下一片片黑压压的人影。黑衣人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那沉闷的响声从脚下的屋宇传进大地,又从大地尽头传到天边,遥远的响动翻滚起来,化作一阵南来的风。
混乱之中,身后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火炮轰击声,远处尖叫纷纷响起,他扭头回望,但见西门下浓烟四起,一队人马如利箭般穿透烟幕,策马飞奔。
那为首的是个青袍男子,手执令旗,高指黑云,领着尘烟一道踏破宁静,杀向城北而来。
“梁山好汉在此!贼子宵小,都听好了!交出我家兄弟,速速束手就擒!”
“兄弟们,看那儿!那里好些个人,中间站着的,是不是咱们兄弟?”
“是他!兄弟们,把看家本事都亮出来!咱们冲上去,救出景兄弟!”
“是!”“好!”
“景兄弟!莫怕!你好哥哥来也!”
·
梁山兄弟策马而来,蹄声响彻云霄;
白影剑客分立两旁,持剑寸步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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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立于愈发晦暗低沉的夜空之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忽然露出欣慰而释然的笑容。
他的战斗还未结束,但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一个人。
不——或许从他离开汴梁时起,这趟旅程,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旁、脚下,阴阳两界中、五湖四海内,江山万里间,无处不是他的兄弟姐妹。
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
马蹄声伴着杀声翻滚在阴云之下,他站在黑影当中,握紧残剑,仰天而笑,笑得无声无息,更近乎于叹。
笑罢,他流下泪来,泪珠纵横,淌进衣衫,渗入伤口,痛得他将剑攥得更紧。
他奢侈地用尽最后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力气,朝天举起断剑。
如同呼应般,他听见天顶上的层云里,传来早春时节酝酿已久的第一声惊雷。
苍穹蔽月,如龙在野。
雷驱辇驾,天下惊蛰。
天际处,升起一线曙光。
白袍刺客踉跄着放下手臂,摇摇欲坠,断剑倏然落地,连同他白色的身躯一同跌下屋檐,直直坠落,犹如折翼的鹰。
……
“阿妈,阿妈,鹰是会死的吗?”
“不会的,我的小呼格勒哟,鹰是不会死的。鹰啊,是离长生天最近的神明,它们会越飞越高,飞呀、飞呀,会一直飞向太阳呢。”
“可是阿妈,一直飞下去,鹰会累吗?”
“那是当然的,小呼格勒,鹰也会累的。每次鹰累的时候,就会从天上飞下来,在大地停留一段时间,然后重新振翅翱翔,而这次翱翔,会比上一次飞得还要高呢。”
“阿妈,阿妈,鹰飞到太阳里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它们会变成太阳的一部分,我的孩子。它们会照亮天空和大地,在天上保佑着阿勒青和呼格勒,让你们平安长大,变成像鹰和狼一样勇敢的勇士呢……”
……
“孔家哥哥,你害怕么?方才伯父好像不是同咱们开玩笑……”
“嘁,谁害怕这个,左右没旁的去处,跟着就跟着呗!”
“那你说,咱们就这么答应了,长大以后,会不会真的像伯父说的那样,忽然哪天就死了?”
“唔,没想过。想这个做甚?大不了,在长大之前咱们一块儿躲起来,不就死不了了?”
“可是伯父说……”
“哎呀,就知道伯父伯父的,烦人!想死就去死,不想死就不去死,这还不简单?好了好了,你往旁边去一点儿,多给我匀些褥子,我要睡觉了!”
“那要是想死但死不了,不想死的却死了,怎么办?”
“啥意思,我听不懂……哎呦,你哪儿来那么些怪问题,反正我才不要死呢,谁要我死,我就跑!我躲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谁也别想找着我,只有我自个儿知道在哪,嘿嘿……”
……
“哥!我情愿一人受尽责罚,只求你放过他们……死罪也好,活罪也罢,我全都认,只要能以我人头一颗抵换全家性命,我也甘愿!怪只怪阿年不孝,不能再报答爹娘与哥哥,只愿哥哥成全弟弟一死,放过那些兄弟,莫要打扰满城无辜百姓!”
“我长你十二年,你我手足相伴时日不过六载。可就为这六年,我甘心再用十二年换你平安无事,只因我还盼着我的弟弟能再亲口唤我一声兄弟……可如今,十年分别换作十年相亲,你的兄弟从来只有那些贼寇,而至于我今夜要如何才能保全性命,你却一次也不肯想。看来这些年的苦心,算是白白废了!”
……
“医者以生救世,侠者以死证道……原来生与死并非毫无意义,生死之间,便是‘世道’……”
“是啊,二公子。但生之意义较之死,孰更大些?这个问题,我一直不太明白。我做的事,是教人从死里还生,可若说生比死意义更重大,我又有些犹豫……这个问题,二公子可有甚么妙想?”
“不敢不敢,大夫饱读经书,景年可不敢班门弄斧。不过,生时可造功名利禄,死时可比鸿毛泰山,我倒觉得,生自有生的道理,死亦有死的意义,没有甚么贵贱的分别。”
“说是无甚分别,但世间人人都愿意生,哪里会有人愿意死呢?”
“若一人死能换得万人生,则我愿意。”
“此话当真?我却觉得若二公子活着,远要比死去的意义大上十倍百倍。以一换万固然好,可万人终究也是个有限的数目,这世上岂止一万人?你便是为了连你我在内的更多个万人,也得好好地活下去啊。”
……
——张家兄弟,年哥儿,二郎!
活下去,你要替我们活下去!
替我们继续走,继续往前走!
替我们腐烂的双眼,去这条路的尽头看一看!
看看那个处处长满火把的世界,是不是连天上的太阳都要自惭形秽!
“孩子,都听到了罢?他们啊,憋得可不轻哪。黄叔我啊,虽然盼着能再见你,但你还远不到要来的时候……唉,傻孩子,来日方长,速速归去罢……”
……
“说甚么傻话,说甚么想来见我?赶紧给我滚回去,都说了谁也别想找到我,你也一样,便趁早死了这条心罢,你找不到我!也别成天觉得自己背着多大的担子,你活着,世上好歹多一个人活着;你死了,连个屁也算不上!行了,不废话了,你要想死我可不拦着,但你要死在我眼皮子底下,你看我不把你揍得喊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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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活的,一人去了;
要死的,众人拦着。
尚还是鸿毛一片,纵死了哪堪撼地?
只道我生十八年,看不穿生离死别。
真个是时也,命也。
到头来、还是岳山负尽,方穷碧落;
待明日、人间辛苦尝遍……
再下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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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景年骤然睁开双眼。
一条挂着肉干的横梁闯入视野,耳边嘁嘁的嘈杂声忽远忽近。
这是何处?
但见周遭像是谁人的卧房,却又比卧房简陋几分。
这是甚么地方,莫不是阴曹地府?
他眨眨眼,还在呆呆地瞧着头顶横梁上琳琅挂着的东西,却听耳边不远处响起一声响亮的吆喝:
“王家好豆腐来!上汤的好豆腐!”
喊声回荡开去,久久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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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鬼门关前,徘徊踌躇,终被阻截。
归去来兮,复又是,红尘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