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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叁·血浓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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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地挠了挠头:“哪里就草莽了,兄弟们气干云天,两肋插刀,你们可都是数一数二的真英雄。”

    燕青也不为难他,便道:“兄弟也莫把自己摘出去。好了,你们慢聊,我往主人那处忙活去了。”

    二人便点头错身,留下一个,出去一个。

    这来的张清便是大哥说过的远亲兄弟。景年想着礼数,便要从床榻上起来,那张清急忙伸手扶住他:“使不得,兄弟,你听燕兄弟说嘴,可别当我是甚么将军,我只是想同你说说话……你坐,你坐!”

    景年便靠墙坐着,两人对视,互相打量几眼。张清又笑了:“哎哟,我说瞧你眼熟,咱俩是不是交过手?”

    “正是……”

    话音未落,张清已发出一声赞许:“你好生厉害!我那没羽箭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架的,却不想那日你和燕兄弟跃马一箭惊为天人,若不是碍着身份有别……不,若不是那会儿还未结识你们,我真想同你们讨教讨教!”

    景年笑了:“谬赞,一些小伎俩罢了。不过是把儿时拉弓射箭的花招拿出来用用,反倒教清大哥记住了。”

    张清摆摆手:“兄弟忒谦虚,若真是甚么小伎俩,他们怎敢放心派你上阵?旧的不提,只说要不是兄弟有一身好本领,他们又怎会舍命将你救回来?”

    看他眼中半是夸赞半是试探,景年心道:好个远亲哥哥,心眼也不是少的。这话里分明还有一问,大概是把我当作梁山上甚么厉害的人物了——但他为何要试探这个?仔细寻思,大概是他才落草,想先寻个在山上有分量的熟络一番,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当我是甚么有头有脸的,我却不过是个小卒子而已,还是莫要欺瞒了。便道:“清大哥多虑,兄弟们救我并非因我技艺过人,而是义气所在。我不过也是个才落脚不久的喽啰,山上好本事的十只手也数不清,我的本领也都是他们教出来的。”

    张清一听,愣了片刻,旋即也明白这说得是掏家底的实话,便点点头:“原来如此……看来往后还有得是讨教的时机。”

    说罢,他又有些不甘心似的,再次向景年看去,吞吞吐吐:“不过……你虽说自己是个喽啰,但我……我却觉得你……不大寻常……”

    景年下意识藏起左手手指:“哪里不寻常?”

    张清忽然不结巴了:“我觉得你同他们不太一样!那天夜里,我在底下援护大伙,抬头见你在那屋顶上站着,将倒未倒,有人扑过去接你,你却往底下凛冽着望了一眼——就那么一眼,我便觉得你身上有股气魄在……那气魄好生熟悉,我在另一个人身上也瞧见过……”

    这回却轮到景年愣了。不知怎的,这句“熟悉”令他隐约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仿佛已预知到他说的那人的名字似的,便犹豫道:“此话怎讲?”

    张清笑了一下,微微抬了抬身子,留神看着景年脸色,低声道:“你可认识这么一个人……”

    景年也试探地看着他,静静地等待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但那厮却再度踌躇起来,好似在纠结当不当同这蓝眼儿的年轻人说,便嘀咕两句,解释道:“——唉,也不对,我差点忘了,你是姓景的,跟他不是一家……罢了罢了,就这么同你说罢,此人是我本家兄长,长我五六岁,在东京做官。我见了你,总觉得神情二分像、眉眼三分像,合起来,你倒有五分像他了。”他瞟了一眼这受伤的,“我这兄长大名张景弘,听闻你也是东京来的,可认得他么?”

    ——果然是张景弘!

    好么,这岂能认不得,只怕他们兄弟俩各自都化作了灰,撞在一起,也能认出谁是谁来!

    景年按捺住心中莫名的激动,脸上却频频泄露笑意:“要是这么问,我可就瞒不住了!但说这话前,且教我喊你一声哥哥。”

    张清讶异,拿眼看他:“甚么意思?”

    那年轻的这才亮出话来:“瞒了大家一路,我不姓景,原也是姓张的——张景弘,他是长我一旬有二的亲生哥哥。”

    “当真!?”张清惊得站起,面上抑制不住地绽放着光彩,显然若不是名姓,他也与他有着同一种念头,“张景弘、张景年……啊呀!你们竟是一家的!咱们两个也是一家的兄弟了!”

    然而景年还未回答,他又疑惑起来:“不对,你若真是景弘兄的亲弟弟,又怎会落草为寇……不,落草做这草莽英雄?”

    年轻人苦笑,这一问可着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个中经历一言难尽,清哥,我从前在京城惹了点麻烦,教我那好哥哥打发出来,本是要投奔你的,谁知一路折腾,竟教咱两个这样相见了……”

    张清拍了拍他的手:“景弘兄嘱咐过我,但那时正四处闹着乱子,也顾不上答复妥帖。现下咱们兄弟平安相见了,便不怕他担忧了。”说着却也发愁起来,“唉……可叹我如今投身梁山,倘若咱们这大哥过问起来,我这……我这可如何交待?”

    景年赶紧道:“我也正发愁这个!……”

    二人便怜悯地彼此望了一眼,为这同病相怜的兄弟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张清寻思一会,又开口了:“好弟弟,你回梁山后,可还要家去么?”

    年轻人沉默下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回么?他这趟要办的事一件也没成,回家,怎么回?回去告诉伯父他没能借兵回来;告诉大哥他非但没在清哥手下避灾避难,反而惹出五里镇命案,还差点把自个儿搭在东昌府?

    可不回,他离家已太久了,期间四处奔忙,竟从未往家中、往东京写过一封信,欠了不知几多牵挂,若不回去,他何时才能还得清?

    见景年无言,张清便一改愁容,给他出起主意来:“弟弟,哥哥不过也是一说,可别把你愁坏了。你现在想回,也只怕大伙不让你回呢。”他指了指景年身上缠着的层层纱布,上头有的洇着血,有的流着黄黄的脓水,惨不忍睹,“你身上这些伤啊,比我这几年里挨的都多,没个百八十日可将养不好……唉,当年景弘兄也是这么一身伤,你们哥俩真不愧是亲生的,倔起来像,倔着要活的模样也是真像!”

    听着清哥聒噪,景年有些烦闷,也知道自己当下身子情况不大好,眼下惊蛰已过,即将开春,若不及时医治,待天一热起来,这些伤个个都能要了他的命。便也不知听没听张清又唠叨了甚么,叹气道:“少不了还要养上好一段时日,一时半会也回不得家——”

    接着一竖耳朵,差点咬了舌头:“等下!清哥,方才你说甚么?大哥他怎么了?”

    张清被他吓得一抖,赶紧安抚道:“哎哎别急,又不是现在,早十年八年的事儿了!你不知道么?”

    景年摇摇头,急急地催着他说。

    “当年景弘兄还做着提辖,专管汴河漕运,夜黑风高的他去巡逻,谁知撞见一群把式偷运官粮!见被人发觉了,那帮人竟一个个亮了刀子,欺负他势单力薄,将他砍得是血染汴河。”谈起往事,张清盯着自个的手指头,“我那时正随着爹爹和二伯父在东京小住,待听说了这事,便只晓得有个好心的大夫深夜里将他收诊,用了价值连城的好药,治了一个月不止,总算保住景弘兄一条小命……可惜啊,”他叹了口气,“他身上都好全了,就是落下一个老毛病……”

    “甚么老毛病?”景年紧紧攥着被褥一角,迫切追问。

    “他心性太高,看贼人在自己的地盘上猖狂至此,一气之下竟气伤了脾脏,往后便再也不能大笑大怒,否则一旦动气,轻则头疼脑热,重了便要浑身酸麻疼痛,用药也压不下去,只能成夜成夜地熬着,唉……”

    景年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间,已咬紧了下唇。

    张清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忽然察觉他的异样,便问:“怎么了?”

    “没……没事。”年轻人勉强地笑了笑,“我在想大哥太辛苦,待我养好伤……”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再回东京,好好孝敬他去。”

    见他伤神,精神也没方才好了,张清便起了身道:“嗯,听说咱们过几天就去梁山了,我再同其他兄弟聊聊。你……你好好养伤,也别太操心旁的,往后景弘兄不在,我就是你大哥。有什么需要人手的、需要照顾的,尽管喊我!”

    景年出神片刻,猛地回神,匆匆道:“好哥哥,我便不送了。”

    张清便有些不大放心地拍了拍他低落的脑袋,一抱拳,走了。

    ·

    余下的年轻人将自己裹在被褥里,小心翼翼地缩起身子,吸了吸鼻子,自嘲地笑了一声。

    身上的伤口随着动作疼痛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痛起来教人抓心挠肺,却如隔靴搔痒,哪里也挠不着,哪里也不能挠。

    他便将自己往墙上一靠再靠,抽气掐掌,将这甩不掉的痛硬生生地捱。待捱过了,头上也又疼出了一层汗,渗入伤口,反倒教人更痛了。

    真煎熬啊。

    好哥哥,这种疼法得煎熬多久?

    你却一次也不肯同我说,是怕我疼,还是想我疼?

    景年眉间汗津津的疙瘩快要镶在额上,他颤巍巍地扶着墙躺回枕上,咬着牙,努力地忍耐身上一处又一处不期然的鞭笞,好似在经受一场无声无息的酷刑。

    ·

    ……

    正午时分,天光正亮。

    外面传来一阵阵破锣似的鸡叫声,过不多久,斩骨剁肉的动静彭彭地响起来。黄米饭的香气便混着鸡油的旨味飘进旅店各个屋子,勾引着饥肠辘辘的饿汉。

    店家将饭烧得响亮,外头渐渐多了脚步声、桌椅声与男男女女谈笑的声音。

    景年再度昏昏沉沉地睡了,和被褥一起堆叠在墙角。那香味便没能叫醒他,只在他深深浅浅的梦里化作一道道家里烧的菜。

    他看到仆人将美味珍馐端上餐桌;看到爹娘和睦相敬如宾;看到大哥脱下官服坐在自己身边,像个十多岁的孩子般踩了他一脚,于是他嚷嚷起来:哥!你不吃就不吃,踩我做甚么!

    梦里的景弘却并不理他,只是望着满桌佳肴,道了一句“好香”。

    ·

    有什么润湿梦境,滑落在枕。

    ·

    高唐城内一片炊烟。

    还有十余日,就能回到梁山了。

    ·

    ·

    *提辖:宋代一路或一州所置的武官,为“提辖兵甲盗贼公事”的简称。主管本区军队训练,督捕盗贼等职务。品级为六品或七品。

    *高唐:春秋战国置邑,汉代置县。治所位于东昌府东北方向,今为山东省聊城市下辖县城。高唐县东与今山东德州的禹城市、齐河县为邻,西与临清市、夏津县接壤,南连茌平区境,北接平原县界。特产有高唐老豆腐、驴肉等。

    (↑意思是借机安利给你们我最喜欢的早餐之一:高唐老豆腐脑,咸辣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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