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他无声地收拾好案几,悄悄地退出了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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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外城西,孔宅旧址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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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附近找了几圈,从前他为师兄立的那个衣冠冢如何找也找不到了,孔家那坍圮的院子也已不知被谁人买走翻新,四面围墙高高,瞧着是近年新砌的,大约这院子在他走后不久便易了主。
景年心中不是个滋味,便叹了口气,起身要走。
他攀上附近院墙,又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谁知站得高了,这一眼反倒教他瞧见那院子当中孤零零地立着个长满杂草的土堆,旁边还插着快烂污发霉的破木板,定睛一看,却正是自己立的那方衣冠冢!
——奇了!
这买院子的又不知这坟里埋着的是衣裳还是人,怎么竟连坟包也不推平,却也不怕晦气!
他大感不解,却也知物是人非,想管也管不得,便深深看了几眼那被人圈起的衣冠冢,打道回城,奔下一处去了。
未时二刻,城南,画学近遭。
近几日正逢休沐回来,画学里的学生们收不住心,这会趁着天气晴朗,三三两两地聚在画学大门一旁,对着一棵斜伸出枝条来的枯柿子树指指点点。再细看,那风雅人士中立着个薄瘦薄瘦眉清目秀的男子,手里正从被压弯的老干上掰折下一枝彤红的柿子,好似得了名贵文玩一般,宝贝似的搂在自己怀中。
景年远远地将这群人瞧在眼里,老早便从里头寻见了想见的身影,心中暗道:两年不见,他这好友却比从前愿意出来走动了。再打量几眼那抱着柿子的,又兀自感慨:甫成兄真不愧是宗室出身,清瘦至此,站在一群仙风雅士里仍贵气得如同金砂掷雪、红柿染霜,果真是皇亲国戚,气度不凡。便将衣冠悄整,提脚起来,忐忑着往那儿走。
那身着白地碎金花袍的画师正捧着柿子嗅,偶然抬眸往人群外瞅了一眼,仍与同窗们笑着说话。
但下一刻,那枝柿子倏然落地,画师再度抬头,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对侧街边某处,引得一干同窗也纷纷回头,继而陆陆续续发出一声声惊讶的呼喊:
“呀!年生!”
“张生!”“是张生!张生回来了!”
人群立即散开来迎接他,赵甫成却仍抬着已没有东西的手,在人来人往的间隙里呆呆地望着同样朝这里望的年轻人,嘴唇翕动几下,忽地踉跄着转身,跌跌撞撞地闪入大门,消失在一群雀跃的同窗身后。
那年轻人穿过人群,在众人簇拥之下捡起地上的柿子,寒暄几句便匆匆进了大院,三转两转,驻足在一扇熟悉却紧闭的门前。
他叩门,听声音沉闷,便知是有人拿身子抵在里头,不肯开门。
“甫成兄,”景年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回来了,一别两年,你还好么?”
门后没有动静。
“甫成兄?”他心中有些没底,又拍了拍门,低声道,“好甫成兄,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是来负荆请罪的,你可愿听我赔礼道歉么?”
门里的影子动了一动,转了个身。
“甫——”
“此去去天青水碧,”门后之人淡淡开口,打断他的聒噪,“好风何曾吹汴京?”
景年一愣,无端端地吟诗做甚么?莫非是要以诗文设局,刁难他一番?
便挠起头来,斟酌半晌,对答道:
“——行迟迟山穷水尽,戎马不忘回头西。”
甫成沉默良久,又道:
“问君子前程高阔,又何必春来访普?”
此言一出,景年听着好友口风松动,赶忙再对:
“——答知己近乡情怯,浪荡子敢立程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赵甫成立于门内,清瘦的脸上嵌着一双怨怼的眼。
景年大喜过望,刚要开口,却听好友已冷冷道:“知己?虹桥看雪,千金一诺,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话。可如今你失约两载,便不再是我的知己。你回去罢!”
年轻人心中暗暗叫苦,不敢和这生气的开玩笑,却也不敢真走,便眼珠一转,叉手拜道:“失约之责,景年从未敢忘。不过既然甫成兄已无知己,便当在下今日与君初识,也幸得此一去虎口还生,冒险留了一条贱命,从今往后,除非死无葬身之所,否则,绝不敢辜负半分君我之情谊!”
这话把赵甫成唬得一愣一愣,刚要反问些甚么,便见那恭恭敬敬的手中托了封血迹斑斑的信,上头明晃晃地书着个眼熟的“柳”字,再瞥了眼这厮的手,才见其上伤痕累累,不禁惊得脱口而出:“景年兄弟!你这是……你这趟出去,莫不是碰上甚么要命的事了!”
景年抬起身来,笑道:“不过是打了两场架罢了。好甫成兄,你只说肯不肯原谅我罢!”
甫成却又冷了声:“你油嘴滑舌之辈,花招忒多,我说不说、原不原谅,还不是要被你耍得团团转?”
年轻人便瑟缩脖子,眨巴眨巴眼,佯作委屈:“那便是不肯原谅我这半道的兄弟了?”
那画师拎起一支笔便敲过来:“便说你惯会花言巧语!”
景年嬉皮笑脸地躲开去,像从前似的同他绕着桌子椅子打闹一阵,好容易歇下来,赶紧笑着挡住攻势:“好了好了!别再打了。我回来担心了一路,见甫成兄气色尚好,心里踏实多了。不知甫成兄近来如何,可还有甚么人来为难过你?”
甫成也停下来,靠在桌边:“倒没有甚么当官的再来找我,只是前阵子正道先生警醒过我,说这一二年里不可再露才——哎!方才忘了告诉你,先生这会也在这里呢。至于其他的,有独姑娘、霸掌柜和小张大人在,我一切安好。”
“我兄长……”景年在意起来,“那夜你来帮我解围,他那般恼火,日后却不曾刁难你?我还以为他会……”
“哎呀,原也是我不好,仗着自己的身份,说的话教人伤心。”甫成小声道,“我后来多往你府上跑了几趟,起先小张大人还关了门不肯见我,后来磨得久了,大约也拿我没了办法,便又同从前一样关照着了。”
景年松了口气:“呼……幸好幸好。不过,你是宗室公子,他本不该教你这样折腾……”
“别老拿这事挂在嘴上,宗室中人,便不用讲礼了么?”
“这倒是。但于情于理,也不该你来回跑动,你身子不好,那阵子正是天寒地冻,万一再染了病,岂不是又要折腾个没完没了了?”
“这个不用担心,禁卫军的卢湛大夫一直替我调理着呢。”甫成笑道,“他岁前本又说要见我,幸有小张大人知我怕生,便一直没让他来,仍是将我病况写给他,他想法子开药——我这拖拖沓沓的身子,可真没少辛苦卢大夫。”
“他医术精湛,为人谦和温良,又同我兄长知交多年,”景年也笑,“你倒可以见见他。”
“听说他高洁如鹤,我也动过这心思的,”甫成摇首叹气,“可这阵子,只怕他没空呢。方才正道先生来时与我说了,卢大夫恩师卧病在床,只怕情况不大好。他是关门弟子,自然要同师兄师姐一起轮流陪护,这阵子忙得,早把医馆都交给学徒打理了……”
景年道:“原来是这样。”
甫成黯然:“他的师父,钱乙老先生,曾救我好几回性命。我幼时常常生病,一病就高烧不退,许多人都束手无策,可他一来,我便好得极快……唉,可惜了,便是治病救人的神医也有生老病死,这世间生死之事,还真是一点徘徊的余地都没有……”
听他说这些,景年虽也感慨万千,却仍不禁有些新奇。钱老先生是出名的皇家医师,从前卢大夫也时常谈起,说师父擅治小儿疾病,他也跟着学了许多诊疗幼儿的医术。便忍不住问起来:“老神医也曾诊治过甫成兄?”
“是,他将我从小诊治到十七八岁——小时候,官家听闻我体弱多病,专门派了来的。”
景年咋舌:“便是我晓得你是甚么宗室子、五世孙的,听你一口一个官家地喊着,也实在教人稀罕。”
甫成忽地起了玩心:“大宋臣民都要喊这么一声官家,这便觉得稀罕,那若你知道我本是该叫官家作哥哥的,还不把你这当贼的吓死?”
那刺客被猛地噎了一句,尴尬道:“——好个甫成兄,你也是越发不饶人了!”
画师扳下一城,神气起来:“你先惹事,怪不着我!”
“好好,左右是我有错在先,甫成兄便嘴下留情,且放我一马,别再说甚么贼不贼的事了——我陪你画画去!”那心虚的赶紧抱拳拱手,生怕好友再生起气来,“君子重诺,我犹记得甫成兄当年说要虹桥赏雪,为的是找个意象好比试画技。眼下我失了前半句的约,这后半句却能好好比上一番了,如何?”
“看出你是个闲人来了,”甫成虽仍在呛他,手上却拾掇起书桌和画纸来,“好容易回来了,不多陪陪爹娘,在我这里磨蹭甚么!”
“我早见了爹娘,那会大哥还没回来,我待晚上回去再见他。”
“咦?”甫成讶异,“那你可等不着他了!”
景年一愣:“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么?小张大人自打过了元夕便被调往京外,说是要打仗还是甚么旁的事情……我也不晓得,反正走得着急,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那画师皱眉,“幸好你提到这事,我还要告诉你呢。现下京中有个叫吕仲圣的人临时接了禁卫军的事务,好像也同张邦昌大人关系匪浅。我从没听说过此人,本想教你回来时当心些呢。”
“吕仲圣?我也不曾听说过……”那刺客警惕起来,“你可知我兄长被调去了哪里?”
甫成寻思一会,摇摇头:“我也记不大清了,大约是山东一带?这事正道先生知晓详情,是他要我提醒你的。”
“好,”景年无心再同他玩笑,神情也严肃起来,“我明白了,等下我便去找他。”
——没想到大哥竟被调出京中了,可大哥乃是五品武官,他怎么没听说山东一带出了甚么天大的事,竟能教枢密院那帮老家伙调动堂堂东京禁卫军统领?……
心中一想,他的心思便乱了,愈想愈着急,起身便要去寻择端。甫成也跟着他一并下了楼,但此时已天色稍晚,择端先生早已离开了。二人便盘算着明日一起去拜访,好厘清京中变化。
二人出了学舍,见街上人流尚且不多,景年便要去往南边再见见伯父。甫成晓得他还有要事在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便也不阻拦,只是在好友即将离开画学大门之时唤停了他急匆匆的脚步:
“景年兄弟!”
那白袍的年轻人才迈一只脚出门,又回过头去。
“你才回来,莫要着急。你去这两年,京中变化不少,明日咱们去见择端先生,在此之前……在此之前,你可勿要再像闯荡时一样,惹出甚么血光之灾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罢。”他郑重地点点头,语气笃定,“只此一次,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了。”
语毕,刺客拱手道别,百步一回首,终是遁入人群,匆匆向南。
赵甫成站在南大街悠然闲散的人群中,凝望许久,才如一片轻羽般飘回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