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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伍·花朝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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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个二楼临窗的位子,叫了几盏寻常不大舍得买的吃食,打起牙祭来。

    正吃着新上的鲤鱼细脍,没多时,甫成那厢忽地竖起耳朵,朝酒楼外发出骚动声的一处望去,继而回头笑道:“哎哟,外头有两个小孩儿和花贩子搡起来了。”

    景年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着脆生生的鱼脍,含糊不清道:“且听个乐子。”

    甫成便继续看,又道:“那贩子脾气好大,要那小孩儿赔钱呢。”

    “赔甚么钱?”景年给自己夹了块肥肉。

    “撞翻人家摊子了,”甫成瞥了一眼还在大吃的好友,“那小孩儿瞧着不是个富贵的,大约身上也没有甚么钱罢。”

    话音刚落,他又低呼一声:“哎呀!坏了,打起来了!”

    景年努力咽下一口羹,咳了两声:“谁打谁?”

    甫成撇过脑袋瞧他:“两边都动起手来了——你且吃了这口再言语……头发都进了碗了!”

    那没吃相的抹抹嘴,凑过去也看,看了半天那底下的动静,抱着胸,煞有介事地评点起来:“哟!那小孩儿瞧着才十一二,这几巴掌还有些练家子的味道。嘿,那贩子还束发,我看也是十五六岁,怎么打起来却胡乱出招,像个痞子……好么,这一拳打在旁边板子上了,再这样胡打乱闹,怕要伤着自个儿的筋骨了。”

    甫成失笑:“你竟还瞧出门道来了,果然也是个打架打惯了的痞子。”

    景年又舀了一口羹,正悠哉悠哉地吃着,忽听那处一声尖叫伴着哭声响起来,引得二人同时撂下筷子,再次探头出去。甫成惊呼道:“呀!那贩子生歹心了,见打不过,竟去打那小孩儿的弟弟!”

    远处那片骚动里,花贩子正提着拳,四处撵着那个更小的孩子,四周壮年纷纷阻拦,那起先大点的孩子也极力去护,却拦不住那莽撞的少年贩子一身蛮劲,竟教他把那豆丁似的娃娃跌跌撞撞地撵到了人来车往、混乱不堪的瓦子附近。

    见状不妙,景年早停了鼓鼓的腮帮子,拿袖子将嘴巴一抹,退开凳子便站起来,口中低声道:“不好!这附近人多眼杂,车马忒乱,再没个拦他的便要出事了。甫成兄且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罢,顾不上周围食客大呼小叫,这年轻人甩起前襟一猫腰便从旁边窗户钻了出去,在二楼外墙挂身片刻,便蹬墙一跃,直直落入人群缝隙里,不待游人让出空子,起身便如猫儿似的扑向那受惊乱跑的小不点,一把将他从纷乱的腿脚鞋靴里薅住,又转头挡住那怒气冲冲的少年贩子,大喝道:“住手!”

    方才那大些的孩子也赶来了,瞧着这剑拔弩张的势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朝那高个子大侠手里的小孩呼叫道:“小翻、小翻!莫怕,不要乱动!”

    景年瞅了他一眼,觉出那少年还在使蛮劲,便手上发力,将他腕子卸了个脱臼,又随即给他复了位,便听那贩子痛叫一声,抱着手倒在地上,打滚呼号,憋得满脸通红。

    “起来!”年轻人喝他,“我没见过你,你是哪里来的贩子?”

    花贩子只顾着痛叫,反倒那大点的孩子却更加紧张地看着牵着弟弟的那只手,生怕那凶巴巴的一个用力便也将他扯伤。

    景年见那打滚的不肯起来,便要拉着小孩儿走。谁知那痛叫的少年竟一骨碌爬起来,恶狠狠道:“甚么鸟人也,管你老子的闲事,活腻了你!有种的,再打你老子一拳!”

    说着便扑上来要揍,那刺客当即撒开孩子,一闪身跨到前头,迎着那厮便给了一拳,正打在他那脏兮兮的鼻梁上。那厮便整个人被打飞回去,转着圈地滚到方才那大孩子脚底下,再起来时,已是满下巴的红鼻血,噼里啪啦地往嘴缝里淌。

    这招见了血,旁边有人要拦景年:“好了好了,哥儿,点到为止,莫打出人命来!”

    那倔的本就知道少年贩子不会善罢甘休,正愁没有理由好好收拾他一顿,干脆趁势道:“这小子是个野路子,他愿意教训我,我岂能不捧捧场?不过我看也是,这厮只会欺负小儿,若我多打两拳,要他不慎横尸街头,教我吃官司、蹲大狱,那可不行!”

    话音刚落,那贩子果然脸色一红,喷着鼻血便冲过来与他拼命。方才那大孩子赶紧一把护住弟弟,却并不走开,反而挪了几个位置,悄悄观察起拔刀相助的大哥来。但见这位大哥一双碧眼怪稀罕,手中捏的拳头却如沙包般大,砰砰砰几声擂得贩子像个软沙麻袋,打得连怪叫声都被闷在嗓子眼里,心中便忽然澎湃起来,手掌儿也跟着捏成拳头,暗暗地给他鼓劲。

    三五招过去,胡打乱闹的少年落入下风,那大侠却毫发无损,反倒教他脸上脖子上都留了大块大块的淤青,狼狈得很。他还要再打,却被人提着领子一下掼在旁边空摊子上,还没起来,又被抓着前襟薅了起来,那人的脸便居高临下地凑近了。

    “玩够了么?出声说话!”

    少年贩子艰难地点点头,他有点怵这个招招杀意的大哥了。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欺凌无辜,算甚么好汉?”景年提着他的领子,一字一句道,“你若真有能耐,便莫在这里耀武扬威,有本事的,便把咱们边关那些蟊贼打出去,这才叫你的本事!”

    少年被唬得一愣一愣,没敢还口,待他松了手才敢爬起来。

    见他一时应是不敢再随便与人动武了,景年便要撤走。谁知一扭头,却看那两个小孩儿一前一后地站在自己身边,伸手拦着,那大些的张口便道:“好英雄,你是甚么人!我要同我师父说你,你救了我和小翻!”

    景年往外走:“我不是甚么英雄,你是甚么人?瞧你倒也有两下子,不像会挨欺负的模样。”

    那大孩子便努力跟上他的脚步:“英雄,我叫小飞,这是我弟弟小翻。我们两个今日是头一回往东京城里来,碰上这事,好叫人害怕……”

    “你是哪里人,可与爹娘一同来的?”

    “我们是从汤阴县来的,”小飞道,“周师父带我们过来的,可我却同他走散了。”

    景年不禁有些挠头,他可太晓得走散的小孩儿有多难寻见大人了:“你告诉我你大名是甚么,年纪有多大,我帮你问问去。”

    “我姓岳,叫岳飞,今年要十二岁了!”那男孩道,“英雄不必辛苦,师父说过,要是走丢了,就去州桥头上等他,我们只是想悄悄在附近玩一会儿的,却给英雄惹麻烦了。”

    景年笑道:“怎的一口一个‘英雄’的!我可不是甚么英雄。英雄都是干大事的,你把武功练好,将来便去做这英雄,以后也能保护跟你一样的小孩儿了!”

    岳飞懂事地点点头:“好,我也想做能保护小孩儿的男子!”

    景年被这认真劲儿逗得更开怀:“只怕你能保护的可不止小孩儿呢,且快些长大罢!”

    一路从瓦子里出去,一路闲侃,州桥桥头已近在眼前。年轻人不欲面见他们口中的“周师父”,临时寻了个就近的兄弟暗中看护,便同岳家的娃娃们分别,匆匆地要往回赶。

    哪知才往回走了没多远,便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蹭蹭狂奔而来,挡在他面前,扑通一声便跪下磕头,口中大叫一声:“大哥!你收我做徒弟罢!”

    景年一看,这正是方才那个少年贩子。他只婉拒几句,抬头见好友正站在远处正店门口望这眺望,便要走。谁知那少年再次拦在他面前,再拜道:“师父!”

    刺客无奈道:“我不是你师父。你摊子上的花儿不要了?快去看你的摊子罢!”

    少年道:“我不!你拳脚真厉害,我要拜你为师!师父,你肯教我打架,我便把我的绢花全都送给你!”

    “我才不教你打架,”景年被缠得没办法,看好友已经快走到跟前了,便将他拽起来,拍肩道,“你又叫甚么名字?得空我去给你找个打架更厉害的人做师父。”

    “我叫豆帅!挂帅的帅!”少年顶着一脸鼻血淤青,兴奋道,“叫我小六也行,不过我家已经没人了,就我一个,所以我也叫豆老大!”

    “你家是哪里的?”

    “我没家,以前一直住在虹桥底下!”

    景年便道:“好,那你现在便去桥南,找一家‘向氏珍玩铺’,认那向大掌柜做师父去。他要不收,你就说是有个蓝眼的哥儿要你来的。”

    “当真?”

    豆帅有些怀疑,他晓得向掌柜,却不知道向掌柜打架比这人还厉害。

    景年笃定:“那当然,不信你再问问我的拳头。”

    “我信你!我信我信!”豆帅赶紧挣开年轻人的手,拍拍衣裳抹抹脸,一溜烟地转头便往南跑,连州桥的摊子也不要了。

    甫成走过来,望着那少年的背影,担忧道:“我觉得你在骗人……”

    景年嘿嘿一笑:“那可不是!我是想给他找点正经生意做。老向年轻时也是个霸王,不然脾气怎敢这么臭?嘿嘿……不过他这一去,保准要挨骂,若他受得住,真能做成老向的徒弟,那倒也是个可塑之人,我也愿意教他几招,不拿去欺负小孩儿便是了。”

    “也是,找个好去处,总比在桥下讨生活强。”甫成道,“说起来,自去年起,我总觉得城里无家可归的乞儿好似又多了些,可这里日日夜夜都这么热闹,时时见那些个公子王孙呼来喝去,车马煌煌,豪掷千金……两厢对比,教人有些不是个滋味。”

    “莫担心,我回来了,便不会教这些落魄之人受欺负。”

    甫成便笑了:“你这真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了!”

    景年道:“甫成兄又在试我文采了。我却觉得不止,后头还有一句吾庐独破受冻……”

    “嗳!”画师打断他,“到这就够了,年纪轻轻的,少说那字儿!”

    刺客一愣,旋即笑答:“这有甚么,不说便不说了。甫成兄,这儿人忒多,又都瞧了方才那场闹,别再引来禁卫军了。我也打得渴坏了,咱们且去前头说话棚子里歇会罢。”

    甫成欣然应允。

    二人便离开人群,去州桥另一侧的瓦子里继续消遣去了。

    ·

    与此同时,汴梁城北,百鹤堂。

    “师父……师父!”裴荇小声地叫着才回来取药的卢湛,一手扒着门框,一手指着外面,“那个背着两把刀的人忽然跑来了,非要见您不可,说甚么要您给看一看病症……我拦不住,他说瞧见您回来了……”

    卢湛飘飘然地从后院探出身子,拿一双疲惫的眼睛止住首徒呼唤,轻轻道:“把药拿给他……就说我太累,已经睡了。”

    裴荇便回去了,不一会又跑回来:“师父,那人说不是要拿药,他非要您给看看……好像是说从初九初十起便一直心口疼,晚上睡不着觉,成宿地做噩梦,还老梦见一具亲人的尸体……”

    卢大夫叹气道:“我知道了。——以后我回来,你及时关上前门……我眼下是没甚么精力看病了的。”

    裴荇低头:“是,师父一个人照顾师祖这么久,实在辛苦了。”

    二人一路行至前堂,卢湛拢发抬头,却见逆光处歪歪斜斜地倚靠着个遮面男子,神情痛苦,正是平素凶神恶煞般的禁卫军双刀执法使,郑柘。

    “大夫……”他缓缓开口,“初九开始,到今天,我已经连着三夜梦见死人了……大夫,你管我瞧瞧罢,我实在怕了那个梦了。”

    “杀了这么多人,怕一个死人?”卢湛看也不看他。

    “是那些该死的也就好了……”郑柘紧紧攥着心口,“可我梦见的死人,却是我在世上仅有的兄弟……无缘无故的,为何会做这种梦?大夫,你可给瞧瞧怎么化解这做梦的怪病?”

    卢大夫只是嗤笑一声,也不知是笑谁,只是信手拿了早已制好的一包解毒丸。

    “你哪里有什么兄弟?你早就不会再有兄弟了,郑执法。”他道,“拿着两回倒的解药回去罢,往后取药,我要不在,自己在碾盘下面拿便是了。”

    郑柘攥着衣襟,瞧他瞧了许久,终究也只是自嘲地笑笑,反倒把后面的裴荇更吓了一跳。他便收起药包,缓缓撑起身子,道了句谢,便掩住眼中的失落,退出了医馆门槛。

    “你不给瞧病,我便走了,多谢大夫。”

    ——双刀消失在小路尽头。

    卢大夫忽然喉头一甜,猝不及防地吐了口血。

    “师父?!”裴荇赶紧上去搀他,“师父,您太累了!不要再劳神这些了,我扶您去休息!师父……”

    惊慌的声音回荡在堂中。

    卢湛却只是摆摆手,拿巾子擦干净,游魂般孤零零地飘回后院。

    只留下愧疚的裴荇呆在前堂,手足无措,坐立不安。

    ·

    ·

    *童贯:为本朝枢密使。

    北宋中央官制中,枢密院与中书门下、三司分别掌管军事、行政、财政大权,其中中书门下下设同平章事(即宰相)与参知政事(位同副相),共同分权。枢密院则与“三衙”即殿前司(高俅与张景弘任职部门)、侍卫亲军马军司(袁广志生前任职部门)、侍卫亲军步军司共同管理禁军(非禁卫军,但本剧设定比禁军地位较低但分布更为自由广泛的禁卫军也被三衙共同管理)。

    其中,枢密院可调兵不可统兵,三衙可统兵不可调兵,因此此处张景弘被调动并将统领手下禁卫军部队平乱这一行动,是由枢密使童贯与殿前司高俅共同决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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