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把这件事同任何人说,包括马皇后。
一个不被信任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申诉?况且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奇耻大辱,他也说不出口。
叶伯巨虽然被父皇处置,可是他的奏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父皇对封藩的看法,对儿子的信任。
他也曾尝试从父皇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他理解父皇的担忧,但如果他是皇帝,他绝不会像父皇那样决绝。
在一家名叫十醴香的酒馆门口,一个醉汉把朱棣挤进了酒馆内。他今天就是来随波逐流,肆意妄为的,所以他没有介意,欣然接受并且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的位置可以看清整个酒馆的情况,如果好戏连连,他在这里坐上两三个时辰也未尝不可。他叫了一壶酒和一斤牛肉,学着其他客人狂放的模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其实这里的酒菜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女儿红香气浓郁,入口甘美醇和,回味无穷,可比琼浆玉露。
一大口进去,酒香从他的舌尖传至舌根,瞬间满口香气呼之欲出,让他飘飘欲仙。他迫不及待喝了两大口,猜想他的烦恼肯定不敌这酒的魔力,全部都会缴械投降。
果真,父皇、北平、燕王、就藩通通从他的眼前消失,一张秀气的男孩脸蛋和一张胖乎乎的女孩脸蛋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也不记得在哪里碰见他们,不过他知道,如果他们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定要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他们。
“这位公子,楼上雅座有一位公子邀您上去同饮。”一个穿着绫罗绸缎,大腹便便的老头闯入了他们的三人世界。
这个老头看起来非官即商,很是有些派头,不像寻常百姓。不过他在朱棣面前倒是客客气气,谦卑有礼。难道他知道我的身份?这个念头驱走了所有酒意。
“我在此处饮酒更是自在,就不上楼了。”
“好的,公子,那您慢饮,在下就不打扰了。”老头也不多劝,随即转身上楼。
望着老头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楼梯的拐角,朱棣才收回目光。他发现自己正襟危坐,双手搭在双膝上,刚才的放荡形骸荡然无存。
朱棣哑然失笑,心中暗道:“朱棣啊,朱棣,不是说好了要任意妄为,无所顾忌吗?管他是哪个知道我身份的人,还或是宫里的人,你怎么又小心谨慎起来了?你不是要颓废给父皇看吗?有熟人在不是更好吗,父王会更快知道。”
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朱棣仍然挺直腰杆,没有再像刚开始那样半趴在桌子上,沉醉于酒香之中。
不一会儿,楼上又下来一人,美服华冠,轻裘宝带,甚是富贵。看他的样貌,就觉得他和刚才那老头是在同一桌吃酒的人。
他的年龄约摸五十开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由于保养得当,满脸油光可鉴,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活力对于他的同龄人来说绝对是望尘莫及。
朱棣认得他,此人正是左丞相韩国公李善长的弟弟李诚意。
他怎么也在这,还有那个臃肿的老头,这酒馆竟是达官贵人的聚集地吗?
朱棣环顾店内,他刚才竟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装潢摆设富贵华丽,绝对不是一般的小酒馆可比。
梁柱和桌椅用的是香楠木,这仅次于皇宫中所用的金丝楠木,精雕细刻,散发出阵阵香气。难怪刚才他这般陶醉于酒香之中,或许这香楠也在推波助澜吧。
墙边每隔三尺就放着一对高几,高几上的瓷器使用了清一色的白瓷。有剔花梅瓶,狮首瓶,八卦香炉,弥勒佛像等等,典雅高贵,若郢中白雪,纯一不杂。
靠近窗边的长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供客人于酒兴之时吟诗作赋,大显身手。
朱棣拿起桌面上的酒壶凑近一看,这是德化产的白瓷贴螭壶,壶身晶莹剔透,琥珀色的陈年女儿红透过瓷壶散发出诱人的色泽。
“贤弟独自在此饮酒,难免寂寞,愚兄冒昧请贤弟上楼共饮。”李诚意已经来到他的身边,笑容可掬,彬彬有礼。
朱棣放下白瓷贴螭壶,脸上微露愠色。李诚意竟敢称他“贤弟”,自称“愚兄”,他们什么时候成了兄弟?他可是堂堂当今四皇子,难道他也想做“皇子”不成?
李诚意猜出了朱棣的心思,赶紧轻声说道:“殿下,莫要动怒。皇宫里的人在十醴香喝酒通常不称封号、官名,多半称兄道弟。”
朱棣初次来到十醴香,自然不知道这奇怪的规矩,但见李诚意诚惶诚恐,知他所言不虚。
再说,他也没必要骗他,占了这样的便宜,对他来说并非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