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勉强扶着栏杆才能行进。从前以为生病、受伤都是身体的非常状态,但现在她得习惯过来,得以病态为常态,与不完美的身体和平共处。
远眺山势崔巍,俯瞰深渊万丈,江蓠觉得,自己仿佛体会到了一种“古意”。不是紫檀乌木百年不退的余香,也不是荒陇穷泉地字迹漫漶难辨的石碑,而是天地肃穆,亘古如常,千年似转瞬,长河若云烟。在此之间,凡人生灭的情思就跟山脚的野花一样,哪怕盛放和凋谢的交替重复了万万次,对寂寥的宇宙而言依然无关痛痒。既然如此,又何必使心为形役,又何妨把什么爱与嗔的欲念都一并忘却呢?
比起玉浮山,这里果然更不似人境。
没找着和光,昆仑派的弟子又对往复水的存在讳莫如深,江蓠自发的调查行动再次陷入困境。但是她觉得,既然掌门发话了要她与无阙多切磋,无阙又碰巧救了她一次,那么她无论如何都应该更有诚意地表达感谢,顺便跟无阙搞好关系才对。因为说不定,这个辈分不低的“四师叔”就是她突破困境的关键。
可是如何才能表达感谢呢?要是紫黄晶还在身边就好了,可以拿来贿赂无阙——想到紫黄晶,江蓠心中又隐隐抽痛了一下——但她立刻又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这种“意念转移大法”屡试不爽,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江蓠相信,就像人发烧时敷冰水一样,只要缓解了眼下的症状,那么时间终究会抚平一切。
等身体恢复到行动基本无碍时,她也差不多熟悉了层城的构造。冬至这天,江蓠想办法折腾出了一桌小菜,又温了一壶酒,小心翼翼地端到无阙门口,敲了敲门,道:“恩公,你在里面吗?”
无阙虽在房内,却不想理她。
江蓠:“恩公,我给你做了几个小菜,你再不开门菜都凉了。”
江蓠:“恩公,我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外面这么冷,下着雪,你再不开门,我都凉啦……”
木质的拉门豁然洞开,不耐烦的无阙像尊雕像一样立在跪坐着的江蓠面前,吓得江蓠往后一倒。
无阙有点无奈地说:“你,还是叫我无阙吧。”
江蓠噌噌地爬进屋去,一点也不见门口娇吟时柔弱的影子。她一面把菜一样一样端到案上,一面说着:“早开门不行么,还要我三顾茅庐啊?”
无阙看她手上忙碌,说:“你没欠我什么,不用做这些东西。”
江蓠笑着冲他招招手,道:“我欠我欠,快来坐下,跟我喝一杯。”
无阙:“……”
江蓠知道,面对这样一尊省口水的菩萨,接下来肯定又是一连串她的自说自话。好在胡言乱语是她的长项,只要先把自己灌得三分醉就行了。
她先干为敬,然后开始扯其起自己的身世,从扬州讲到玉浮,从姐妹讲到师尊,拉拉杂杂没完没了。
江蓠:“说真的,要不是其他洞天福地太抢手,我也不想来这种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我们玉浮派暖和多了,所谓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诶,你别瞪我,生气了?那你说句话,我就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你脸这么臭,害得底下的师弟、师侄都不敢说笑。做师兄呢,就应该春风化雨,为大家排忧解难。”
就像陵越那样么?江蓠心想:还是不要的好。
无阙冷哼一声:“既然玉浮那么好,你何苦来这里。”
江蓠敛起嬉笑的颜色,眼睛有点湿润,轻轻一叹:“我喜欢一位师兄,但是他不喜欢我,我觉得没面子,所以就逃跑咯。”
无阙嗤笑道:“你倒是很坦诚。”
江蓠:“那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无阙:“昆仑上下都是男弟子,你让我喜欢谁?玄真?玄闵?”
江蓠:“玄真眉清目秀,玄闵身材娇小,我看也并无不可。再说了,昆仑也不全都是男弟子,我不就是女弟子嘛~”
无阙:“你?哼。”
江蓠已快醉到十分了,脸颊上彤云两片,人也东歪西斜,说道:“哼什么哼。你倒是告诉我,你们男人喜欢什么?我长得虽不是倾国倾城,但也不是丑女无盐。我性格虽不那么温柔如水,但对他也愿意低声下气。我不够聪敏贤惠,但能沏花茶、做小菜、酿花露酒,就是非让我做女红,我学起来也不那么难啊!我愿意为他强行修习土行术,愿意为他浸入夜生渊,可是这些他都不需要……当我发现他不需要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做什么、该去哪里、有什么目标?我都没有,不知道,不明白……”
江蓠真是醉了,因为怕人担心,有些话连对姐妹都不敢说,但面对陌生的无阙,她倒是没有一点心防,把几个月来憋在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一觉睡到中午,江蓠只觉得头昏脑胀。她并不好杯中之物,昨夜大概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大醉。回想起自己可能说过的话,她觉得实在丢脸,于是琢磨着这几天还是先别去巴结无阙了。
没想到你不找曹操,曹操倒来找你。江蓠一推开门,就发现无阙站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江蓠:“早..早上好……”
无阙:“日上三竿,睡得像猪一样。”
他说的没错,昆仑晴岚映雪,室外的亮光已格外刺目。
江蓠:“……你找我作甚?”
无阙:“昨晚你说的花露酒,是个什么东西?”
江蓠:“我——我!!我昨晚跟你说了那么多心事,你就记得花露酒?!”
无阙:“你的情情爱爱,关我何事?我只想尝尝花露酒,看看有没有我们昆仑的百渊酒香。”
江蓠心想,无阙终归是个男的,比不了自己那些贴心的姐妹。不过对着他这个木头诉苦也有好处,因为完全不必在乎木头的反应,只管自己随意发泄就行了。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好像生活多了一点值得高兴的事,于是满口应道:“好吧,既是恩公有命,本大仙把酒酿起来就是。”
无阙依旧面无表情,但似乎心情尚可,脚步轻盈地转身离去。
酿酒不难,采花可就不易了。昆仑山下,有雾合岭、雀鼠谷。雾合岭间弥漫着七情瘴雾,如果一个不慎,泄了一口真气,瘴雾就会乱人心智。雀鼠谷所在地势较低,气候相对暖湿,但现在是大冬天,又哪来的百花可采?好在江蓠跟杜蘅学来的配方,是以寒兰、白剑云、紫霜雪、长天碧、凝香梅等耐寒的花品入酒,封在一小格一小格的竹筒内,埋于雪松下。若是仔细费功夫找寻材料,倒也并非完全不能成事。
江蓠觉得,自己有满腔热情,满腔的爱意,只是无处奉献——不只被爱是一种幸福,有人可爱何尝不让人觉得甜蜜?既然没能被爱,那么就使劲去对别人好吧。
她在昆仑周围收集了许多可供赏玩或佩戴的小物件,以待有朝一日与姐妹重逢时,可分赠给她们。又把重岩、明玉等人的文章整理出来,分门别类,想着来日或可编成一书。
对于近在身边的无阙,她更不吝精力。泡茶、酿酒、做点心,好像只要无阙不推拒,她就没有不愿意做的。
事实上,如今的江蓠正需找些事让自己忙碌起来,最好累到夜里沾床就睡,而不是眼泪又无声无息地湿了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