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只听她低声款语答道:这断不敢。我张金凤此番随爹妈护送了公子到此原说给太太作些针线或者作个指使才不是闲茶闲饭养闲人。日后名分所关如何敢坐?一席话把个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赶着她叫了声:我的儿!并说:你千万不要如此。你在庙里和咱们两家那位恩人——媒人说的话我都尽情的知道了。你听我告诉你不但人家那番思义不可辜负就是平白的见了你这样一个人这门亲我也愿意作。你放心罢。张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先一块石头落了地了。安太太说着又叫:玉格呢?公子答应了一声进来。安太太道:我细想这桩事你媳妇方才的话是因为那日在庙里辞婚她得占住女孩儿的身分。你辞婚是因不曾禀过我同你父亲不敢自主你得循着人子的道理。如今虽不曾回你父亲见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什么原故呢?
第一听着路上的情形她这心地儿性格儿是无可讲了;就据这模样儿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媳妇儿来;至于那贫富高低的话不是咱们书香人家讲的。我就见有多少人家因较量贫富高低又是什么嫡庶误了大事。
这话不用和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儿也没什么不愿意;我估量着你父亲也必愿意。这又怎么见得呢?你还记得临出京的时候你父亲说过: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女子哪怕南山里、北村里的都使得。看起今日这个局面来这岂不是姻缘前定么?咱们今日就一言为定不必再商。张姑娘听到这里心里早两块石头落了地了。安太太回过头来便向张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张太太说:我们是个乡下人儿攀高咧没的怪臊的可说个挤儿呢!俺这闺女可是个头儿的不弱亲家太太你老往后瞧着罢。听说着的呢!安太太带笑答应着。又问公子道:你们路上匆匆的自然必不曾放个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补着下个定礼罢。说着把自己头上带的一只累丝点翠嵌宝衔珠的雁钗摘下来给张姑娘插在鬓儿上说:第一件事是劝你女婿读书上进早早的雁塔题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镯子褪下来给她带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说:和合双全的罢!张姑娘此时心里可是三块石头落了地了。带好钗钏才要下拜安太太拦道:这些东西倒不要拜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就先认了婆婆。咱们娘儿们好天天儿一处过日子。不然你可叫我什么呢!至于你们磕双头成大礼那可得等你公公出来择吉再办这大节目是错不得的。当下早有仆妇丫鬟铺下红毡子仍是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扶着那张姑娘便在红毡上插烛也似价拜了四拜。安太太坐着受完了礼说:你们搀起大奶奶来。吉祥话儿留着磕双头的时候再多说两句罢!张姑娘磕头起来便装了一袋烟给婆婆递过去;把个张太太一旁乐得张开嘴闭不上说道:亲家太太我看你们这里都是这大盘头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这打扮可不随溜儿?咱们也给她放了脚罢。安太太连忙摆手说:不用。我们虽说是汉军旗人那驻防的、屯居的多有汉装就连我们现在的本家亲戚里头也有好几个裹脚的呢!原来张姑娘见婆婆这等装束正恐自己也须改装这一改两只脚踏踏踏踏的倒走不上来今听如此说自是放心。安公子却又是一个见识以为上古原不缠足自中古以后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时改了转不及本来面目好看听母亲如此说更是欢喜。在外间屋里端了一碗热茶喝着龇牙儿不住的傻笑。晋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儿这些的人便来呕他道:真好俊一位少奶奶。大爷还记得小时候儿见个小媳妇子先脸红这时候怎么不羞了!公子笑着道:你们不用呕我了正经倒碗热茶我喝罢!晋升家的道:我的少爷!你手里端的那不叫热茶吗?可不是乐糊涂了!说得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将起来。
正热闹着外边家人将银子、行李一起一起的搬来交代明白。那车辆并牲口就交给店里照看喂养。晋升已在前层收拾了两间洁净店房预备张亲家老爷住。一时行李完张亲家老爷过来安太太忙叫请。请了进来只见他穿一件搭袜口的灰色粗布袄套一件新石青细布马褂系一条月白标布搭包本是毡帽来的借了店里掌柜的一项高梁儿秋帽儿。见了安太太作了一个揖。安太太不会行汉礼只得手摸头把儿以旗礼答之。进房坐下茶罢。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谢又把方才的话告诉一遍。那亲家老爷倒也本本分分的说了几句谦虚话又嘱咐了女儿一番。虽说是个乡下风味儿比那位亲家太太就怯的有个样儿多了!坐了一会便告辞外边去坐。安太太又说:你们亲家两个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说罢。那老儿答应着站起去了。安公子这才敢去见父亲并讨了母亲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的说法一一的教导他明白。
这里便催着给亲家太太摆饭。
安老爷自从住在这土地祠里转瞬将近一月那银项限期日紧手下凑了不足千金寄乌学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见回音;梁材进京往返总须两月且不知究竟办得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场诗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许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场就动身了啊还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虽有几个朋友可谈在那县衙里又不得常见只有程相公陪着谈谈偏又是个不大通的。雨夕风晨十分闷倦。这日饭后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里破闷只听墙外人声说话像有客来的光景。正待要问随缘儿慌张张的跑将进来说道:大爷来了!老爷也不免吓了一跳。说着公子早已进门请下安去起来赶了两步跪在老爷膝前扶了腿失声要哭。安老爷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异地相逢也不免落泪。只是严父慈母所处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一面点头拉起公子来说道:你可出来作什么?因大概问了问何人跟随一路行色光景。随即问道:你难道没下场吗?第一句公子就不好回答只得敛神拭泪答道:正在场前听见父亲这个信息方寸已乱自问下场也作不出好文章来;便侥幸中了父亲现在这个地方儿子还何心顾及功名名节所以忙得不及下场赶来见见父母。老爷叹息一声说道:却也难怪你父子天性你岂有漠然不动的理吗?不过来也无济于事我已经打梁材进京去了。算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动身的;我早已料到你听见这信必赶出来所以打梁材兼程进京一来为止住你来二来也为将家里现有的产业折变几两银子凑着交这赔项。你这事虽不在行到底还算个作纛旗儿。如今你又出来了这怎么样呢?说着皱了眉宛转思索。公子见这光景回道:这事已经遵父亲的主意办妥当来了。老爷道:你方才说不曾见着梁材自然不曾见着我的谕帖从那里遵起?公子道:儿子想除此也别无办法所以就大胆作主这样办了。老爷道:这倒难为你了只是我计算多也不过二千余金终究还不足数。假如并此而无且慢慢的凑罢了。公子道:据现有的数目大约也敷衍着够了。老爷说:这又是不知物力艰难的孩子话了。如今我这里才有不足千金搭上这项不过三千金。我虽致信乌克斋他在差次还不知有无便有充其量也不过千金连上下平色还差千余金呢!你看着世上的银子就这等容易。公子回道:儿子此番带来约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乌克斋的信想也足用了。老爷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问道:阿哥!你在那里弄得许多银子?我平生于银钱一道一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财之谊也须谊可通财的才可作将伯之呼;你若借了这事向亲友各家不问交谊一概的沿门托钵摇尾乞怜起来就大不是我的意思了。公子此时心下一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况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作错了事岂容有一字欺隐?莫如直捷痛快的尽情一吐便是有干严怒也合受一场教训。便回道:并不曾求着亲友只是这桩事说来头绪也乱情节也多先得求父亲不要吃惊、着急、生气容儿子慢慢的细禀。说着便跪了下去。安老爷平日虽是方正严厉见这等娇生惯养一个儿子为了自己远路跋涉而来已是老大的心疼只是有见于爱之能勿劳乎和那玉不琢不成器的这两句话不肯骄纵了他;今又见他如此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谓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责备你的举动满面凄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故却也断想不到公子竟遭了这等一场大颠险。
当下向公子道:你不必慌只管起来明明白白的说。公子方才站起身来从家中得信起身一直到今日到店止照方才回太太的话应节省的节省应加详的加详并和张金凤联婚一段一字不落也都据实的禀了他父亲。书中交代清楚严父慈母其性则一其情不同;况且这位安老爷又是才学说三者兼备的人;当公子说的时节便不肯用话打他的岔默默凝神静气听去但见他听着忽而摇头忽而点头忽而抬头忽而低头那心里大约是惊一番喜一番感一番痛一番一直等他把话说完了才透过口气来不由得一阵酸心两行热泪。公子也鸣呜咽咽惶恐个不住。安老爷定了一定长出了一口气才向公子道:这桩事我都是明白了你想我听着怎能够不惊!到了此时却急也无益更无气可生只是苦了你了。你如今不必害怕着忙听我告诉你你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谓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责备你不成?然而这事却是都由你少不更事而起。你想这条路带着若干的银子便华忠跟着且难保无事;何况你孤身一人以致险遭不测。你想倘然果遭不测不但你成了罪人连我也是个罪人了比起你给我送银子来孰轻孰重?及至你在店里遇见那个什么十三妹女子却纯是你不学无识了。方才听你说起那情景来她句句话与你针锋相对分明是豪客剑侠一流人物。岂为财色两字而来?你千不合万不合不合那一走。这就是叫作吉凶侮吝生乎动了哇!
再讲到那骡夫、和尚原是天理人情之外的事也难怪你见不及此;只是果然不走这祸又从何而来呢?至于你受那十三妹的金银允那张金凤的姻事这两桩事你自己以为大错我倒原谅你。
何也?圣人说:观过知仁原不尽在党字上讲。当那进退维谷的时候便是个练达老成*人也只得如此何况于你?
又何况你心里还多着为我的一层!倒是我作老家儿的不曾荫庇到你转叫你为我先受了累了这是我心里难过的去处。如今这项金银也还算得从义路而来此时也无法不受况且我也正用得着。竟是用了她的成全了那女子一番义举和你一片孝心我们再图后报。那张姑娘方才听你说来竟是天作之合的一段姻缘你可不准嫌她父母乡愚嫌她鄙陋稍存求全之见如今竟是以前言为定都等我完了官事出去给你们作合想来你娘没什么不肯的。公子听一句应一句紧记了母亲的话且慢说方才放定的一层;今听安老爷如此一问乘势回道:看母亲的光景也以为必当作合但不得父亲的话只不好就定还叫儿子请示。老爷说: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儿就先回去把这话说给你娘听。并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我也无可为难着的了。安公子听完了话一切得了主意心里一想暗道:我安骥修了几生有多大造化得这样劬勤复育的二位老人家。想到这里转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安老爷道:这又哭什么?不必哭了再哭就叫我着急了。公子这才收了泪痕换出笑脸详问父亲的起居眠食。老爷说:你此时且不必絮叨把方才的话回去说了就换了衣裳来跟我吃了饭今日就在此住我还有话说呢!
你丈人那里我请程相公替我陪去。公子领命退出本是雇了个小轿来的就坐了那小轿飞奔回店。见了安太太不及细说笑嘻嘻的道:我父亲没生气都依了。安太太道:我早晓得了我只管那叫你去到底不放心打人跟了听去回来回了我都知道了。这好极了你去陪你丈人吃饭去罢。公子又把父亲还叫回去并请程相公陪着的话回明忙忙的换衣回去他父子方才得说一番无限离情叙一番天伦乐事。
那张老有程相公在那里陪着一个讲的是抄誊缮写一个讲的是耕种耙锄说了一晚也不曾说到一处。那张太太是提着精神招护了一双女儿、女婿到了这里放了心了。晚饭又多饮了一杯更加村里的人儿不会熬夜才点了灯就有些上眼皮儿找下眼皮儿打了一个呵欠说道:要不咱睡罢!张姑娘正要和婆婆多亲热一刻说:我还不困呢妈先睡去罢!那婆儿更无谦让过西间去脱了衣裳躺下就睡了。
这里安太太叫张姑娘上了炕才细细的问她家乡路上一切闲话。
说到路上那张姑娘不住的十三妹姐姐长十三妹姐姐短安太太这才知道那位救命的姑娘叫作十三妹。张姑娘又把十三妹的形容举止并定亲以前怎样先私下问她许多的话都倾心吐胆的告诉了婆婆。安太太更是心感因说道:这位姑娘不要真是位菩萨转世罢!只是你们受了她的好处还当面给她道了个谢;我可那里谢她一声去呢?我方才心里许了个愿等十五日在天地前上个满堂供焚个满斗香一来答谢上天报咱们父子婆媳完聚的天恩;二来祝赞着那十三妹姑娘增福延寿将来得个好婆婆好女婿;我还打算另设张桌儿望空遥拜她一拜心里才过得去呢。张姑娘道:这个只怕使不得。她和媳妇结了姐妹在婆婆看着也是孩子一样这一拜她断当不起。媳妇倒有个见识媳妇本也有个愿心许下给她供个长生禄位早晚礼拜愿生生世世和她托生一处。婆婆想着使得使不得?安太太听了说:很好。又说:是这样咱们娘儿们都是十五那天还愿。婆媳二人又谈了许久听了听那天已交四更才各归寝。
读者看这回书把上几回的事又写了一番不觉得有些烦絮拖沓么?却是不然在我作者虽不过是照事实描写却别有一段苦心孤诣。这野史稗官虽不可与正史同日而语其中伏应虚实的结构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京修史一般大书一句了事虽正史也成了笑柄了。非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并不是我消磨工夫浪费笔墨也因这第十二回是个小团圆是《儿女英雄传》的第一番结束。正是:好向源头通曲水再从天外看奇峰。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