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没那么大工夫和你诉家常啊!因问公子道:我的爷你怎么直到如今还在这里?
想我和你别了将近两个月我是没一天放心!好容易挣扎起来奔到这里问了问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并不曾收到端的是个甚么原故?我的爷你要把老爷的大事误了那可怎么好?说着急得搓手顿足满面流泪。
公子此时也不及从头细说便指给他看道:你看那厢茶馆外面坐的不是老爷?华忠道:老爷怎么也到了这里?敢是进京引见。公子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褚一官在家也不?华忠道:他不在家他这两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阳说:大约这早晚也就好回来了。大爷你此时还问他作什么?公子道:这事说也话长你先见老爷去就知道了。华忠便同公子飞奔而来路上不及闲谈到了跟前老爷才瞧出是华忠因说:你从那里来?华忠早在那里摘了帽子磕头说:奴才华忠险些误了大爷误了老爷事奴才该死只求老爷的家法。老爷道:不必这样难道你愿意害这场大病不成?起来。华忠听了才戴上帽子爬起来。
一旁坐着喝茶的那些人那里见过这等举动又是老爷奴才又是磕头礼拜知道是知县下乡私访来了早吓得一个个的溜开。跑堂儿的是怕耽搁了他的买卖便向安老爷说:我看这个地方儿屈尊你老再也不好说话我这后院子后头有个松棚儿你老搬到后头去好不好?老爷正嫌嘈闹;公子听得有个松棚儿觉得雅致有趣连说:很好。便留了戴勤看行李跟了老爷搬过后面去。公子到那里一看那里什么松棚儿原来是四根破竹竿子支着的;上面又横搭了几根竹竿儿把那砍了来做柴火的带叶松枝儿搭在上面晾着就此遮了太阳儿;那就叫松棚儿不觉着一笑。忙叫人取了马褥子来就地铺好爷儿两个坐下。老爷便将公子在途中遭难的事大约说了几句把个华忠急得哭一阵叫一阵又打着自己的脑袋骂一阵。老爷道:此时是幸而无事了你这等也无益。因又把公子成亲的事告诉他他才擦擦眼泪给老爷、公子道喜。又问:说的谁家姑娘十几岁?老爷道:且不能和你说这个你且说你怎的又在此耽搁住了呢?华忠回道:奴才自从送了奴才大爷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将近一个月才起炕;奴才大爷给留的二十两银子是盘缠完了几件衣裳是当尽了。好容易挣扎得起来拼凑了两吊来钱奴才就雇了个短盘儿驴子搬到他们这里。他们看奴才这个样儿说给奴才作两件衣裳好上路打着后日一早起身。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老爷也是天缘凑巧;不然一定差过去了。老爷道:这里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宫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华忠道:他上县城有事去了说也就回来。老爷说:他不在家也罢。我们先到他家等他去我要见他有话说。华忠听了口中虽是答应脸上似乎露着有个为难的样子。老爷道:他既是你的至亲难道我们借个地方儿坐也不肯?你有什么为难的?华忠道:倒不是奴才为难。有句话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虽在这里住家这房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丈人的。老爷道:你这话怎么讲?褚一官是你妹夫他丈人岂不就是你老子怎么他又有个丈人起来?华忠听了自己也觉好笑又说道:这里头有个原故。原来奴才那个妹子两月头里就死了;她死的日子正是奴才同大爷在店里商量给她写信的那两天奴才也是到这里才知道。安公子听了便对安老爷道:哦!这就无怪那日十三妹说他夫妻断不能来了。老爷连连点头一面又往下听华忠的话。他又道:奴才这妹子死后丢下一个小小儿子无人照管便张罗着赶紧续弦。他有个师傅叫作邓振彪人称他是邓九公是个有名的镖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镖就在他家同住。那邓九公今年八十七岁膝下无子止有个女儿。他因看着褚一官人还靠得本领也使得便许给他作了填房招作女婿。这老头子在西庄儿住家因疼女儿便把这东庄儿的房子给了褚一官又给他立了产业就成起这分人家来。那邓九公一个月倒有二十天带了他一个身边人在女儿家住。这个人靠着有了几岁年纪又拙又横又不讲理又不容人说话。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人只有他个女儿降的住他。他这几日正在这里住着。每日到离此地不远一座青云山去也不知什么勾当。据奴才看倒象有什么机密大事似的。那老头子天天从山里回来不是垂涕抹泪便是短叹长吁一应人来客往他都不见并且吩咐他家不许等闲的人让进门来。如今老爷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差什么是那老头子回来的时候万一他见了说上两句不知高低的话奴才待不住所以奴才在这里为难。老爷听了也为难起来说:我找褚一官正为找这姓邓的说话这便怎么样呢?华忠道:老爷找他有什么话说?老爷拍着公子背上背的那张弹弓道:我交还他这件东西还访一个人。华忠道:依奴才糊涂见识老爷竟不必理那个疯老头子也罢了。此地也不好久坐这街上有几座店口奴才找处干净的请老爷歇息竟等褚一官回来奴才把他暗暗的约出来。老爷见了他先问他个端的。请示老爷可使得么?老爷道:自然要见见褚一官。既如此就在这里坐着等他罢近便些;你倒是在那里弄些吃的来再弄碗干净茶来喝。华忠忙道:这容易奴才这个续妹妹却待奴才很亲热竟象他亲哥哥一般;也因这上头她父亲才肯留奴才使下奴才如今就托她预备些点心茶水来。说着一径去了。
华忠去后安老爷把他方才的话心中默默盘算据他说邓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这等机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桩事好叫人无从猜度。正在那里盘算着只见华忠依然空着两手回来。安老爷道:难道他家就连一壶茶都不肯拿出来不成?华忠忙答道:有了!奴才方才把这番话对奴才续妹子说了。她先就说:既是老爷的驾到了况又是奴才的主儿不比寻常人岂有让在外头坐着的理?及至奴才说到那弹弓的话她便说道:更不必讲了。叫奴才快请老爷和奴才大爷到她家献茶。她还说便是她父亲有甚说话有她一面承管。既这样就请老爷、大爷赏她家个脸过去坐坐。安老爷听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过去两个家人付了茶钱连牲口车辆一并招护跟来。安老爷到了庄门只见有两个体面些的庄客迎出来向老爷各各打恭口里说:二位当家的辛苦。原来外省乡居没有那些老爷、少爷称呼止称作当家的便如称主人东人一样;他这样称安老爷也是个看主敬客的意思。礼无不答老爷也还了个礼。
一进门来只见极宽的一个院落也有个门房;西边一带粉墙两扇屏门进了屏门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间正厅三间侧厅东西厢房;东北角上个角门两间耳房象是进里面去的路径。那庄客便让老爷到西北角上那角门里两间耳房坐定。他们也不在此相陪便干他的事去了。早有两个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脸水手巾把子又是两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个紫漆木盘上面托着两盖碗泡茶余外两个折盅还提着一壶开水。华忠一面倒茶内中一个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我大婶儿叫你老倒完了茶进去一趟呢!说着便将脸水等件带去。一时华忠进去。老爷看那两间屋子苇席棚顶白灰墙壁也挂两条字画也摆两件陈设不城不村收拾得却甚干净。因和公子道:你看倒是他们这等人家真个逍遥快乐。正说着华忠出来回道:回老爷奴才这续妹子要叩见老爷。老爷道:她父亲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见她?说话间那褚大娘子已经进来。安老爷见了才起身离座。
只见她家常打扮穿条元青裙儿罩件月白袄儿头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环花朵年纪约有三十光景;虽是半老佳人只因是个初过门的新媳妇还依然打扮得脂光粉腻。只听她说道:老爷请坐小妇人是个乡间女子不会京城的规矩行个怯礼儿罢!说着福了两福便拜下去。老爷忙说:不要行礼。也恭恭敬敬的还了一揖。她回身又见了公子。安老爷便道:我们是特地找褚一爷来说句话倒惊动了。请进去歇着罢。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约也就回来。老爷既是我这大哥的主人也同我们的衣食父母一样我该当侍候的并且还有一句话请老爷的示下。安老爷道:既如此请坐下好讲话。那褚家娘子那里肯坐安老爷让再让三说:大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着陪谈了。还是华忠从旁说:姑奶奶既老爷这等吩咐恭敬不如从命毕竟侍候坐下好说话。她才搬了一张杌子斜签着坐了。便问老爷道:我方才听见我们这大哥说老爷带了一张弹弓到这里要访一个。我大胆问老爷这弹弓从何而来?要访的又是何等样人呢?老爷见她问的不象无意闲话开口便道:我这弹弓是此地十三妹的东西。因我这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这十三妹救了性命赠给盘缠又把这张弹弓借与他护送上路;我父子受她这等的好处故此特地来亲身送还她这张弹弓。又晓她和你尊翁邓九公有师徒之谊因此来找你们褚一爷引见九公问明了那十三妹的门户好去谢她一谢。那褚家娘子听了道:这事幸得我先见着老爷老爷假如这等问我家一官管取他还摸不着头脑呢!我也再不想这张弹弓竟在老爷手里;只是可惜老爷来迟了一步只怕这十三妹;老爷见她不菁了。老爷忙问原故。只见她叹了口气道:要说起这十三妹来真真的算个奇人罕事。她从两年前头奉了母亲到这里谁也不得知他的来路谁也不得知她的根由。她说是逃荒来的后来和我父亲结了师徒。我父亲见她母女无依就要留她在家同住她是执意不肯在这东南青云山山岗儿上结了几间茅屋自己同了她母亲住。老爷听了便向公子道:此云中相见的这句词儿所由来也。公子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又听她往下说道:我从作女孩儿的时候和她两个人最为亲密;不过虽是这等亲密她的根底她可绝口不提。不想前几天她这位老太太死了我和父亲商量等她事情完了这正好请她到家我们作个长远姊妹将来就在此地给她嫁个好好的人家又可当亲戚走着岂不好呢?谁想她遭了这样大事哀也不举灵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灵七天就在这山中埋葬。葬后她便要远走高飞。老爷诧异道:她远走高飞到那里去?褚家娘子道:老爷可说么?大约她定的这个原故只有我父亲知道也是她母亲死后她才说的;我父亲把这事机密的了不得不肯向人说问着也是含含糊糊的。我这两日听那口风儿看那神情儿倒象不是件什么小事儿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由。只是我想她究竟是个女孩儿无论什么样的本领怎生般的智谋这万水千山晓行夜住一个女孩儿就有多少的难处;因此我劝了她这几天叫她且莫着急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尸个万全的打算再走不迟。无奈说破了嘴她也是百折不回。为什么方才听得老爷的驾到了又说带着张弹弓儿我心里可就一动什么原故呢?因前日她母亲死后她忽然的告诉我父亲说她这张弹弓借给人用去了早晚必送采她如今要走等不得;又交给我父亲一块砚台说倘她走后有人送那弹弓抵把这砚台交那人带去把那弹弓就留在我家作个纪念。她也不曾说起老爷和少爷更不曾提到途中相救的一个字。这砚台我父亲交给我了。我断不想到这番原由就在老爷身上。如今恰好老爷、少爷都到了况且受过她的好处正要访她;老爷是念书作官的人比我们总有韬略怎么得求求老爷想个方法劝着她留住了她也是桩好事;不然这等一个人此番一去知她怎么个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吗?安老爷听了这番话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里说:看不出这乡间女子竟有如此的言谈见识。前番我家得了一个媳妇张金凤是那等的深明大义;今番我遇见这褚家娘子又是这等的通达人情;可见地灵人杰何地无才更不必定向锦衣玉食中去讲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她方才的话度量一番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里早巳明白八九只是此时不好说破便对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说到一个求字?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烦你少停引我见见尊翁我二人商量个良策定要把这桩事挽回转来。褚家娘子听了连连摇手说:老爷这不是主意。我这老人家虽和她有师徒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几岁年纪又爱吃两杯酒性子又烈火轰雷似的煞是不好说话;外加着这两年有点子返老还童一会儿价好闹个小性儿。就这十三妹的这桩事我好容易劝得她活动些了;他老人家在旁边儿又是什么英雄咧好汉咧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咧说个不了把那个越闹得回不得头下不来马了。老爷如今和他老人家一说管保还是这套;甚而至于机密起来还和老爷老糊涂说:不认得十三妹呢。老爷道:若不仗尊翁作个线索我纵有千言万语怎能说得到那十三妹跟前?那褚家娘子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这样罢老爷要得和我父亲说到一处却也有个法儿只是屈尊老爷些。老爷忙问怎样。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虽说是这等脾气却是吃顺不吃强又爱戴个高帽儿第一最爱人赞一句。说是个英雄豪杰;第二最喜欢人说这样年纪怎的还得这样精神饱满心思周到;第三却难他老人家酒量极大不用讲家里便是外面交通天下总不曾遇见过对手的酒量;往往见人不会吃酒他说这人没出息儿没干头儿。只要遇着一个大量和他老人家坐下说人了彀大概那人说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灰色的;说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从西南犄角儿出来。只是那有这等一个大酒量呢?老爷你想想这难不难?老爷听了哈哈大笑说:这三桩事都在我身上。第一据他的本领本是个英雄就赞扬他两句也不是虚话;第二论年纪他比我几乎长着一半于呢我就作个前辈看待他也很使得;第三尤其容易据我这酒量虽不曾同他合过酒席大约也可以勉强奉陪。褚家娘子听了大喜说:果然如此只怕这事有些指望了。因又嘱咐安老爷道:只是我老人家少刻见了老爷可难保得住礼貌周全还求老爷海量耽待他个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才说的这番话。老爷道:不消嘱咐。既如此商定岂但不提方才的话并且连这弹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有道理。因吩咐先把弹弓收好。
正说着褚一官也回来了。他本是走江湖的人什么不在行的?见了老爷也恭恭敬敬的请了安。褚大娘子便把安老爷的来意和方才这番话告诉了他。只见他口里答应心里却是怀疑。他娘子道:你不必着忙万事有我呢。褚一官道:我不怕别的他老人家是个老家儿口自们作儿女儿的顺者为孝怎么说怎么好。就是他老人家抡起那双拳头来我可真吃不克化。他娘子道:也不到那个场中你这里伺候老爷我预备点心去。说着去了少时拿出点心粥汤来。老爷一腔的心事不过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拣下去。又问了问褚一官走过几省说了那些的风土人情论了些那省的山川形胜。
正谈得热闹只听得前面庄客嚷了一声道:老爷子回来了。褚一官听了脚往外就跑连那华忠也有些不得主意;两个伏侍的小小于吓得影踪全无。
这正是:西关猛虎山头吼早见群狐穴底藏。
那邓九公回来见了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