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到那时听凭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安老爷一听自己心里先道:这算得无巧不成书了。要不这样怎样就耗到过姑娘满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她满服我们家怎么娶她呢?当下心中大喜却故意的问了那风水几句。风水道:世叔是最高明不过的人这块地当日便是家严效的劳小侄怎敢另生他议?况且阴阳怕懵懂这句话不说破也就罢了;小侄既看出来万万不敢相欺此中丝毫不可迁就。说着提起笔来便把这话写了一篇又寒喧了几句领茶而去。
这番话姑娘在屋里听了个逼清算省了安老爷的唇舌了。
安老爷送那风水走后便手里拿着那一篇东西一步步踱了进来向姑娘道:姑娘听明白不曾?偏又有许多讲究这怎么呢?姑娘也无心看那一篇东西只望了舅太太怔。却不知这舅太太实在算得姑娘知疼着热的一位干娘;无奈她又作了安府上传递消息的一个细作。自从她和姑娘认了母女之后在船上那几天;安太太早把这事告诉了她一个澈底澄清。难道把她极爱的一个干女儿给她最疼的一个外甥儿她还有甚么不愿意的不成?她见姑娘望着她怔可就搭上茬儿了。她说道:我这里倒有个好主意姑老爷、姑太太听听使得使不得?
你们方才讲的那些甚么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说忙着安葬果然太爷、老太太坟上有甚么妨碍。无论我们姑娘此时心里怎样着急她也断不肯忙在一时。
讲到她要住庙原不过为近着她父母的坟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这里住着守着棺材不比坟更近吗?再这个地方儿内里就是我们娘儿们上下几个人;外头就只张亲家老老和看坟的又和庙里差甚么呢?莫若我们只管在这里住着姑老爷一面在外头上紧的给我们找庙一天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天;一年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年要赶到人家满了孝姑老爷这庙还找不出来那个就对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爷、姑太太要怕我住长了费了你家的老米慢讲我一个人儿连我们姑娘和张亲家我那点儿绝户家产供给十年八年还巴结得起。她说着便望着姑娘道:姑娘是不是?回头又向着安老爷夫妻道:你们二位想着怎么样罢?安老爷忙说: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纵然找不出庙来我盖也给她盖了一座。至于姐姐在这里住着也是替我们分心招护姑娘些须小费何足挂齿我自有道理。安太太也说:要能这样一动不如一静倒也罢了;可不知姑娘心里怎样?姑娘还未及开言张太太的话也来了说:这么着好哇!可是我们亲家太太说的一个甚么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这地方儿住下等开了春儿满地的高粱谷子蝈蝈儿蚂蚱坐在那树荫底下看个青儿才是怪好儿的呢!说得大家大笑连张姑娘也忍不住笑得扶着桌子乱颤。玉凤姑娘此时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心里乱舞莺花笑也顾不及了。细想了想这事不但无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众只得点头依允说:也只好如此。安老爷满心欢喜心里暗道:天哪!可够了我的了。只她这五个字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转眼之间到了七日封灵何玉凤和舅太太便搬在西厢房里间;张太太带了戴嬷嬷和两个丫头便住在外间;随缘儿媳妇、舅太太的下人住了东厢房。安太太又在下房里给姑娘安了个小厨房外面白有张老同戴勤、宋官儿和安家看坟的照料内外住了个严密又把安家阳宅暂作了个何姑娘禅院。这都是那燕北闲人的无中生有的营生便有这位安水心先生给她周规折矩的办理。
却说七日之后安老爷夫妻把那边安顿妥贴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务。便有许多亲友本家都来拜望老爷一一的款待却扶了个小童只推因腿疾苦告归暂且不及答拜;一面遣公子进城持帖谢步。公予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请酒接风接连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爷得些闲空便先打了邓九公的来人又给他父女带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张弹弓仍交给媳妇悬挂着;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里把公子那块砚石寻出来擦洗干净严密收藏就把姑娘和张太太的衣箱差人送过去。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便交给华忠叫他好生喂养说这是我将来无事玩水游山的一个好脚力。
那时不空和尚的二千头借款早巳归清。老爷通盘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上一文倒有公子带去的八千金乌克斋赠的万金连沿途在家门生故旧的义助不下两万余金。除了赔项盘缠还剩万余金在囊;办何姑娘这桩事无论怎样铺排也用不了。便和太太商议道:何姑娘这桩事你我费了无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着将来办起事来也不过收拾房子添补头面衣服办理鼓乐彩轿预备酒席这几件事;房子我已有了办法。太太道:还要房子作甚么?
那边尽办开了;赶到过来难道不叫他三口儿一处住吗?老爷道:岂有不叫他门住一处之理?自然两个人就在他那屋里分东西住;你只望张姑娘过门的时候租个公馆还要匀在两处成个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给她安起一个家来。至于她说的那一座庙我到底要找着还给她才圆得上那句话。这事须得如此如此办法才免得她夜长梦多又生枝叶。太太所了此言大喜说:既然这样那衣服头面更容易了。我本说到了京给张姑娘添补些簪环衣饰只算是给她弄的。
再说还有老太太的许多颜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她那里还有些头面匀着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轿子切临期好说的。倒是这句话得和咱们这个媳妇先说一声才是这是他们屋里百年相处的事。老爷道:太太这话很是。说着便把媳妇叫来把这话从褚大娘子提亲起草以至现在的计较日后的办法告诉了她一遍。
只见她听完这话便跪下来先给公婆磕了两个头起来说道:如果这样不是公婆疼玉凤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请想玉凤姐姐救了我们两家性命在公婆现在这番情义已就算报过她来了。只是媳妇和我父母今生怎的答报?至于她给媳妇联姻这桩事且莫讲投着这样的公婆配着这样的夫婿就她当日那番用心也实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妇时常想着要打断了她这段住庙的念头;无论怎样也要照她当日成全媳妇的那一番用心给她作成这件好事。只是因家来不曾消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禀告公婆。如今公婆商量得这等妥当严密真是意想不到。便是玉凤姐姐难得说话俗语说的: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眼前还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说还有舅母在那边大约也没有个磨不成的。这其间却有尸关颇颇的难过倒得设个法子才好。老爷、太太忙问:除这位姑娘的难说话还有甚么再难之处?张姑娘低声笑道:媳妇所说难过的这关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着我玉凤姐姐那样一个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爷道:这是为何?张姑娘回道:据媳妇看着一来是感她的恩义见公婆尚且这等爱重她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简亵却是体贴父母的心。
二则他和媳妇虽是过的未久彼此相敬如宾;听他那口气大约今生别无苟且妄想又是番重伦常的心。总之是个自爱的心也搭着他实在有点儿怕人家。有一天媳妇偶然了呕他一句就惹得他讲一篇大道理吾激落了媳妇一场。张姑娘这话还没说完老爷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太太道:老爷看不得咱们那个孩子可有这种留心的地方儿。张姑娘使接着回道:媳妇也正为此。是说父母之命不敢不依从设或他一时固执起来也和公公背上一套圣经贤传倒不好处置。莫若容媳妇设个套儿先澈底澄清把他说个心肯意肯不叫这桩事有一丝牵强;也不枉费了公婆这一片慈心媳妇这番答报。那时仗邓九公的作合成就玉凤姐姐这一段良缘岂不是好?安老爷夫妻听了心下大喜同声说好。
安老爷又点头赞道:难得贤德媳妇;这要遇见个糊涂庸鄙的女流只怕这番话说不成我两位老人家还要碰你个老大的钉子呢!因和太太说道:既能如此你我两个便学个不痴不聋的阿姑阿翁好让他三人得亲顺亲去为人为子;此事我不必再提。当下计议已定便分头各人干各人的事。安老爷又明明白白亲自写了一封请媒的信预先通知邓九公。
张金凤过了些天到了临近时见公婆诸事安排已有就绪才打算把这桩事告诉公子明白。又想到若就是这等老老实实的和他说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话;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觉喜上眉梢。恰好这日安公子到他进学的老师莫友士先生那里拜寿。原来这莫友士先生在南书房行走便在海淀翰林花园住;因这日公子回家尚早见过父母后便回到自己屋里来。
张姑娘见他面带春色象饮了两杯站起身来不作一声依然垂头坐下。
便有华嬷嬷带了仆妇丫鬟上来服侍。公子忙忙的换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见张姑娘两只眼睛揉得红红儿的满脸怒容坐在那里。心里诧异道:我往日归来她总是悦色和容有说有笑从不象今日这般光景这却为何?不禁搭讪着问了一句说: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里作甚么来着?张姑娘道:问我么?我在家里作梦。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么作起梦来梦见甚么?可是梦见我?张姑娘道:倒被你一句就猜着了正是梦见你。我梦见你娶了何玉凤姑娘却瞒得我好!公子道:哟!哟!这就无怪其然你把个小脸儿绷得单皮鼓也似的了原来为这桩事。我劝你快快不必动这闲气这是梦!张姑娘道:我从不会这么胡梦颠倒想是你心里有这个念头我梦里才有这桩奇事。论这桩事我也曾向你说过还不曾说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学先生讲《四书》似的和我唠唠叨叨了那么一大篇子我这个傻心肠儿的就信以为真了。怎么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这个念头倒苦苦的瞒起我来?说着似笑非笑对着公子呆呆的瞅着。
公子见她嫩脸如娇花含笑情语如好鸟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来冤枉人了。你我从患难中作合良缘名分叫作夫妻情分过于兄妹。毛诗有云:甘与子同梦我就作个梦儿也要与你同心合意。无论何事岂有瞒你的道理!张姑娘道:罢了!罢了!我可不信你这假惺惺儿了!就止嘴里说得好听只怕见了姐姐就要忘了妹妹了。有了恩爱夫妻也不顾患难夫妻了。公子道:你这话那里说起?张姑娘道:那里说起就从昨日夜里说起。你如果没这心事昨夜怎么好端端的说梦话会叫起人家来了!真个的这么大人咧还赖是睡婆婆叫的不成?张姑娘这句话公子倒有些自己犹豫。何以呢?一个人要是吃多了咬牙、放屁、说梦话这三桩事可保不全没有还带着自己真会连影儿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里模模糊糊梦见当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来也定不得。便连忙问了一句话:我叫谁来着?张姑娘道:你所叫的是何姑娘叫的还是我那有情有义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当着一屋子的丫鬟仆妇满脸不好意思摇着头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罢了!那何玉凤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这等轻薄起她来?张姑娘道:你梦里轻薄她使得我说一声儿就错了!要你护在头里倒是我荒唐了!公子道:益荒唐之至!此所谓既荒且唐荒乎其唐无一而不荒唐者也!说到这里恰好丫鬟点上灯来放在炕桌儿上。张金凤姑娘便一只胳膊斜靠着桌儿脸近了灯前笑道:你果然爱她我却也爱她。况且这句话我也说过莫若真个把她娶过来罢!你说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这个人今日大概是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张姑娘道:我倒是在这里醒眼观醉眼
只怕我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儿罢。公子听了这话心下有些不悦说道:岂有此理!你我向来相怜相爱相敬如宾就说闺房之中甚于画眉也要有个分寸怎生这等的乱谈起来?况且那何玉凤姐姐救了你我两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她作珍宝一般爱惜天人一般敬重;又何况人家现在立志出家她也是为她的父母起见。无论你这等作践她大伤忠厚这话倘然被父母听见定要大大的教训一场我看你那时颜面何在?张姑娘道:你们作事瞒得我风雨都不透。我好意体贴你怎么倒体贴不耐烦了呢?况且知道她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她家字这边儿。还得加上个女字旁儿是立志出嫁也没甚么作践她的去处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这里作梦罢?不然那里来这些无影无形的梦话?张姑娘含着笑皱着眉把两只小脚儿点的脚踏儿哆哆哆的乱响说:听听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么还要瞒我倒说我是无影无形的梦话呢?公子见她这样子说的竟不象顽话忙正色道:媒人是谁?我怎么求的?张姑娘道: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过来拜佛你瞒了我求的舅母有这事没有?公子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说是梦话不想果然是梦话。那日舅母过来我闲话之中提起玉凤姐姐舅母说:我这个干女儿都好就只总忘不了她那进庙的念头。我便说: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生大礼。那男子无端的弃了五伦去当和尚本就不是圣贤的道理何况女子!拿她这等一个人果然出了家佛门中未必添一个护法的菩萨人世上倒短一个持家的好媳妇。舅母既这等疼她何不劝她歇了这个念头再和父母商量商量给她说一个修德人家、读书种子倒是一场大功德。张姑娘不容他说完便道:如何!如何!我说我听见的这话断不是无因的。我只请教:佛门中添个大菩萨、不添个大菩萨与你何干?人世上短一个好媳妇、不短个好媳妇又与你何干?你说的那修德之家难道咱们家还算不得个德门?岂不是暗指咱们家吗?你说的那读书种子难道你还算不得个念书的?岂不是有意说你自己吗?况且好端端舅母并不曾和你提起她来你又去问她作甚么?替她求那些人情作甚么?你倒要说说与我听。公子被她问得张口结舌面红过耳坐在那里只管怔。怔了半晌忽然的省悟过来说道:哦!是了这才明白了。这一定是那天我和舅母说话的时候不知被那个丫头女人们在跟前听见随后在大奶奶面前献一个殷勤儿了来搬弄这场是非。你我好家居此风断不可长等我明日查问出来一定要回明母亲将那人重重责罚她一顿板子。便是你此后也切切不可受这班人儿的愚弄。张姑娘道好没意思!你我屋里说顽话儿怎么惊动起老人家来了?你切莫着恼也不用着这等急咱们总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了父母把她娶过来你还是要不要?公子只是腹内寻思那传话人究竟是谁默默不答。
张姑娘又问:到底要不要?说话呀!公子道:你今日怎么这等顽皮惫赖起来?我不要!张姑娘道:你为甚么不要?说个道理出来把我听听。公子道:你问道理我就还你个道理。且无论我受了何玉凤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训非年过五十五子尚且不得纳妾;何况这停妻再娶的勾当?我安龙媒也还粗粗的读过几行圣贤经书也还颇颇的受过几句父母教训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轻把持不定父母也断断不肯;你不要看你我结合的时节父亲那等宽容;事有轻重不可执一面论惹老人家烦恼。就说道你我也难得劫难之中成就这段美满姻缘便是厮守百年也不过是电光石火怎说到再要添个人来分了你我的恩爱?你道我所说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实话么?张姑娘说:哎哟!又招了你这么一车书你不要她就罢!等娶了来我留下。公子冷笑道:你要她有何用?张姑娘道:莫要管我把她就当个活长生禄位牌儿供着;我天天儿和她一同侍奉公婆同起同卧同说同笑就只不准你亲近她。你瞒得我好我也瞒得你好。那时候我看你生气不生气?公子越听这话越加可疑便说:究竟不知谁无端的造我这番黑白?其中还有些无根之谈这事却不是当耍的。张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凭有据怎么说是无根之谈呢?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么凭据?拿凭据来把我看。张姑娘听了不响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外间便向大柜里取出个大长的锁儿匣来向他怀里一送说:请看。公子打开一看却是簇簇新新的一分龙风庚帖。从那帖套里抽出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原来自己同何玉凤的姓氏、年岁、生辰并那嫁娶的吉日都开在上面;不觉十分诧异说道:这……这……这是怎的一桩事?我莫不是在此作梦?张姑娘道:我原说作梦你只不信;如今是梦非梦连我也不得明白了。等你梦中叫的那个有情有义的玉凤姐姐来了你问她一声儿看。公子只急得抓耳挠腮闷了半日忽然的跳下炕来对着张金凤深深打了一躬说道:今日算被你把我带进八卦阵九疑山去我再转也转不明白了倒是求你快说明白了罢!张姑娘不觉嫣然一笑说道:也奈何得你够了。你且坐下听我慢慢的讲。这才把这桩事从头至尾并其中的委婉曲折详细向他告诉了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媒妁之言况又有舅母从中成全贤妻这般作合还有甚么不肯的去处?便乐得他无话
可说只得望着张姑娘呵呵的傻笑。张姑娘料他再无别说了便问他道:如今我倒要请教:你到底是要她呢还是不要她呢?公子笑道:她果然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只得因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这几句圣经贤传。张金凤听了倒羞得两颊微红不觉的轻轻的啐他一口便作了这回书的结扣。这正是。
牵牛暗被天孙笑别向银河渡鹊桥。
那何玉凤究竟是出家抑是出嫁?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