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论那个人儿啊本来可真也说话儿甜甘待人儿亲香怪招人儿疼的。不是前番我干娘在我们那庄儿上住了那几天吗?
她就和人家好了个蜜里调油。临走和那个怪哭的只问人家多早晚还瞧她来。那一个就赚她说:得了空儿就来。她就从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日个了。看只一个长姐儿也会闹得这等千里逢迎众**赞可见声气这途也不可不走的。
只是这些事安老爷怎的弄得清楚?无奈那位姨奶奶还只管在那里唠叨着问老爷只得随口说:等我回去大约她就该来看你来了。说着才细看那两个孩子。只见一个漆黑一个雪白。那漆黑的是个宽脑门子大下巴逼真的一个邓九公;那雪白的是个肉眼泡儿扁脸蛋儿活脱儿就是他们姨奶奶。安老爷看了看到底确是本店自制货真价实原版初印一丝不走的两个孩子心中十分欢喜。说道:好两个孩子宜富宜贵既寿且昌将来一定造化。把个邓九公乐的说: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这两孩子还没个名字呢老弟索性借你这管文笔儿和这点福缘儿给他俩起个名字替我压一压好养活。安老爷说道:这倒用不着文法。因想了想道:九哥你这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东海。就本地风光上给他取两个乳名就叫他山儿海儿.那个大名字竟排着我家玉格那个马字旁的骥字一个教他邓世骏一个叫他邓世驯。骏马之健者也;驯马之顺者也。你说好不好?邓九公拍手道:好极了好极了就是这么着。老弟你瞧愚兄是个粗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师收门生的规矩率直说了吧简直的我就叫这两孩子认你作个干老儿他俩就算你的干儿子你将来多疼顾他们点儿。你说这比老师门生痛快不痛快?安老爷见他这样至诚倒也无法只得也收在门下。这才和老头儿出了那间屋子彼此坐谈叙了些离情问了些近况。
邓家来的那班男客因邓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劳动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邓九公的几个徒弟和他家门馆先生们款待。
内里的女眷也有邓家从淮安跟了九公来的几个远房本家女眷们张罗。只邓九公和安老爷这阵演说养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巳吃了面告辞而去。褚一官是里外应酬忙得不得住脚。才得进来褚大娘子便迎头嘈嘈地道:喂!你竟忙你的吧!老爷子来了这么半天你也不知张罗张罗他老人家的!褚一官道:这会子呢!我才就问了华相公了。他道二叔在悦来店早吃了饭来了。邓九公听了便嚷起来道:可是只顾一阵闹孩子我怎的也不曾问老弟你吃饭不曾?你来自来到了却怎的又在镇上打尖不到我们这里来吃?老爷才把此来从水路载得一百二十坛好酒给他祝寿恰好今日也到镇上方才在那里遇见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车辆都留在后面自己骑了个驴儿先来的话说了一遍。邓九公听了乐的连道:有趣有趣!多谢多谢!这够愚兄喝几年的了!喝完了还要耐着烦儿活着再和你要去。正说着后面的酒车、行李车也来到了。邓九公便叫褚一官着落两个明白庄客招呼跟来的人;又托他家的门馆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嘱咐把酒先给收在仓里间来自己去收。
褚大娘子便叫她带人把老爷的行李都搬进来。安老爷道:行李不必搬进来了我在什么地方住就搬到那里去岂不省事?邓九公道:就请你先去看看我给你预备的这个地方。说着便扯了老爷就走。
安老爷正不知是那里只得跟了他。只见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间东厢房去。安老爷同他进去一看只见那三间屋子糊饰得干净摆设得齐整铺陈得簇新里间儿还安着一分极清洁的床帐。临窗也摆了一张书案上面也摆了些墨砚。最奇不过的是这老头儿家里竟会有书案头还给摆了几套书。老爷看了看却是一部《三国演义》一部《水浒传》一部《绿牡丹》还有新出的《施公案》和《于公案》。其余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这分东西弄了个齐全。甚至如新买的马桶新打的夜壶都预备在床底下。安老爷看了这两件家伙自己先觉得有些用不惯便说道:老兄你实在过于费事了但是我在里头住着究竟不便。正说着褚大娘子和那位姨奶奶也过来褚大娘子听见说道:你老人家只好将就点儿吧!依我们老爷子的主意还要请你老人家在正房里一块儿住来着呢。
还是我说的我说那位老爷子的脾气保管断不肯。我费了这么几天的事才给你老人家拾掇出这个地方儿来。那边厢房里就是我和女婿住着这又有什么不方便的呢?说着不由老爷作主便和她女婿说:你把华相公叫来我告诉他就叫他们大伙把行李搬进来我这儿就瞧着归着了。安老爷处在这凿不来方孔的地方也无可如何只得听她调度。一时搬进行李来凡是老爷的寿礼;以及合家带寄各人的东西老爷自己却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厮们早一份份的打点了送上了。大家谢了又谢。老爷觉得只要有了他那寿酒寿文二色其余也不过未能兔俗聊复尔尔而已。
一时交代完毕邓九公又请安老爷到他那庄子前前后后走了一趟。见外面也有个小小的园子也有两处坐落。那地势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个东庄儿宽敞多了。到了西边他那个演武厅便是他说的和海马周三赌赛的那个地方。安老爷看了看见当中五间大厅接着大厦果然好一个宽敞所在。见院子里正在那里搭天棚安戏台预备他寿期祝贺闹闹吵吵忙成一处。
邓九公又去应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旧让安老爷来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经齐齐整整摆了一桌果子在那里。那些酒过三巡、羹添二道的繁文都不必琐述。安老爷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开了几样要了分纸墨笔砚来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笔不加点就把给邓九公作的那篇生传写出来。写完先把大意和老头儿细讲一遍然后才一手擎着杯高声朗诵给大家听道:义士邓翁传学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间读书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侠好义事辄心向往之。而窃以生今之世闻其语而未尝一见其人为憾。
今天子御极之四年岁在丙午学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访故人女十三妹子齐鲁青云山。十三妹者盖曙后孤星昔为吾师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孙今归吾子骥为吾家子媳者也。
先是女随其先人副总戎何公杞之官甘肃何公为强有力者所挫下于狱郁郁以死。女义有所避饰媪婢以缭经伪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槽于京邸己则窃母而逃埋头项于青云山间。知义士邓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门户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巅末。然予与翁初无杯酒交而计非翁又无由梯以见女乃因翁之予媳褚者介以见翁。
既见翁饮予以酒言笑甚欢纵谈其生平事须眉跃跃欲动始知古所谓豪侠好义之士者今非无其人也。
会女母氏又见背有岌岌焉不可终日势。凡货财筋力之礼老翁均身任之。
已乃为女执柯以之配吾子骥而使归吾家。计女得翁以获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妇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学海亦得因之报师门而来佳妇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来归合卺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远千里来遗女甚厚。与予饮于堂上以酒属予日:某浪迹江湖交游满天下求其真知某者无如吾子。
吾九十近矣纵百岁归居亦来日苦少子盍为我撰墓志以需乎?予闻命皇皇疑从翁之言则豫凶非礼;以不敏辞又非翁所以属予之意而没翁可传之贤。
考古人为贤者立传不妨及其生存而为之如司马君实之于范蜀公是也。
翁平生出处皆不类范蜀公而学海视君实且弗如远甚。
然其例可援也请得援此例以质翁。
谨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九行人称日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祯按察副使从永明王入滇与邓士廉、李定国诸人同日殉难。父某公时以岁贡生任训导闻之弃官徒步万里冒锋镝负骸骨以归竟以身殉。呜呼以知翁之得天独厚者端有自来矣。
迨翁人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应童予试不售觉咕嗫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乃从事子长枪大戟驰马试剑。改试武科试之日弓刀矢石皆应上考而以默写武经违式应见黜。典试者将先有所要求而后斡旋之且许以冠军。翁怒日:丈夫以血气取功名谁复能持白镪乞怜昏夜哉!然犹得缀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绝意进取乃载先人柩去乡里走山东择茌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红柳树地卜家筑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辄道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公云。
性诚笃而教间以侠气出恒为里间排难解纷抑强扶弱有不顾者则奋老拳捶楚之。人恒乐得其一言以为曲直久之举益豪名益重。时承平久萑苻蜂起南北挟巨资通有无者多有戒心。闻翁名咸挟重币来聘翁偕护行箧翁因之得以马足遍天下业此垂六十年未曾失一事亦未尝伤一人。卒业之日诸大贾榜其门曰:名镇江湖.此诚不足为翁荣然亦可想见气概之轶伦矣。
翁身中周尺九尺广颡丰下目光炯炯射人颏下须如银长可过脐卧则理而束之尝谓:不惜日掷千金此须不得损吾毫末也。晚无他嗜好惟纵酒自适酣则击刺跳躅以为乐。翁康强而富寿时有伯道之戚居辄快快日:使邓某终无子非天道也。予以《洪范》五福子与官不与焉解之而翁终不怿。
岁庚戌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载酒来为翁寿。
入翁门适作汤饼会。问之则翁造室已先一月协熊占而又孪生也。噫嘻!
学海闻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长此理数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闻乃翁之所以格天与天所以报翁一若有非理数所能限者翁亦人杰也哉!
然则翁之享期颐宜孙子余庆方长此后之可传者正未有艾。学海幸旦暮勿死终将濡笔以待焉。
安老爷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着邓九公听了不知乐到怎的个神情。那知他听完了点了点头只不言语却不住的抓着大长的那把胡子在那里愣象是想着一件什么为难的事情一般。
老爷看了大是不解不禁问道:九兄你听我这篇拙作可还配得来你这个人?只见他正色道:什么话?老弟你这个样儿的大笔可还有什么说的。就只我这么听着里头还知一点过节儿你还得给我添上。老爷忙问:还添什么?他道:你这里头没提上我们姑奶奶。我往往看见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写在后头。再你还得把你方才给两小于起的那两名字也给写上。老爷道:啊!不是这等办法文章各有个体裁碑文是碑文生传是生传这怎好混在一处?如果要照那等体裁岂但老兄的子女连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将来殁于何年月日葬于某处都要人在后面这是你一百二十岁以后的事此时如何忙得?邓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见着老弟你了你只当面儿给弄齐全了我就放心了。老爷被他弄得没法只得另要了张纸给他写道: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终合葬某处。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东褚生。子二世骏世驯。他看了这才欢喜。又笑嘻嘻的递给安老爷说:好兄弟你索性把后头那几句四六句儿也给弄出来。安老爷道:老哥哥你这可是搅了那叫作墓志铭岂有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在这里我给你铭起墓来的理?邓九公道:喂!老弟拿着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这么不通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了要还有这些忌讳那就叫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爷在书堆里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时落得被这老头儿道得个不通想了想他这句话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后面写了一行写道是:铭日不读书而能贤不立言而足传一德无惭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区区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终协熊占其生也孪且在九十之年。呜呼此其所以为天后之来者视此阡!老爷念过了一遍又细细的讲给他听了只道了句:得了得了。跳起来趴下给安老爷磕了个头老爷忙得还礼不迭。又听他说道:老弟呀!还是我那句话我这条身子是父母给的我这个名是你留的。我有了这件东西说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话。横竖咱们大清国万年我邓振彪也万万年了。说着又亲自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爷此时事是完了礼是送了和他放量喝了一回。吃过饭便过厢房去安歇。此时那个麻花儿是和邓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过来陪着安老爷又叫了随缘儿进来伺候。
又过了两三日邓九公的寿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门客大家张罗着在府城里叫了两班小戏。这日厅上也接了些寿画寿联大家也送了些寿桃寿面席上摆着寿酒台上唱着寿戏男客是士农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纷来有的献过寿意的有的道句寿词的无非拜寿贺寿祝寿翁百年长寿。
把个邓九公乐得张罗了这个又应酬那个。当下把众男客让在厅上正中二间众女眷让在那个西梢间。因恐安老爷和那班俗人坐不到一处便在东梢间另设了一席让到那里去坐又特请本地四位乡绅来作陪客。这四位乡绅一位姓曾名异撰号瑟庵因无心进取便作了个装点山林的名士。一位复姓公西名相号小端因家道殷实捐了个鸿胪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号望华是个教官截取的候选知县。一位姓仲名知方号笑岩是个团练乡勇出力议叙的六品职衔。安老爷见这班人都是圣门贤裔心中十分敬重。当下彼此见过礼早见邓九公笑呵呵的先过这席来把盏安席斟了一巡酒。将坐下便指着安老爷向那四位陪客说道:我这位把弟他有个不醉的量今几个屈尊你四位让他多喝几盅。再我还有句话先告个罚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头里你四位可别觉着说你们都算孔圣人的徒孙儿了照着素来懵我也似的那么懵他和他混抖搂酸的人家那肚子里比你们透亮远着的呢!我可白告诉你们。说罢又哈哈大笑随各各的陪饮了一杯便到别席张罗去了。
这里四位陪客见安老爷是个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邓九公这套只顾一面儿的话一交代在个姓曾的听了心里来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不来周旋这位远客只他四个高谈阔论起来。安老爷此时倒落得一个人呆坐那里看戏。无如老爷的天性又生来的和看戏这桩事不甚相近什么叫作宾白合套切末排场平日一概不曾留过这番心再讲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着却是一丝不懂但见满台刀枪并举锣鼓齐喧一时又见从上场门跳出个黑盔黑甲的黑脸人来也不听得他唱只拿了杆枪哇呀呀哇呀呀喊了个地动山摇;咕咚咚咕咚咚跳了个尘飞烟起。闹了半日忽然听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却道得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这句老爷懂了接着留神听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垓下歌》。
才知这人扮的是西楚霸王。
原来台上这半日演的正是楚汉争锋的故事这段涑水通鉴老爷是烂熟的因而便要往下听听他唱的是些什么。一霎时前场笙笛合奏鼓板轻敲老爷侧着耳朵一字字跟着听明白两句。唱道:是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正在听得有些入神儿忽听左坐的那个曾瑟庵望那三个说道:人生在世既作了个盖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梦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领略些沂水春风乐趣自然上下与天地同流了哇!
又怎得短如春梦!他一句话没讲完猛可的又听那个仲笑岩说道:到底还是他算不得个盖世英雄。这场事当日要遇得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领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个个急公向义亲其上死其长的先到了关中了又何愁有十个韩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听了说道:罢了罢了!笑岩你莫来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撑门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领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驳斥了哇?仲笑岩见曾瑟庵卖弄他家先贤的高风挑揭自家先贤的短处早有些不悦也回口道:须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和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厮混的有干头些。那瑟庵便翻着双白眼说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叹:吾与点也。正赏识得是他那些儿没干头处。坐中那个冉望华是个退让不遑的人见他两个争竟起来了慌得把身子往后偎了一偎望着那个复姓公西的说道:小端你看今日这等个礼乐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斗起口来。区区止不过志在温饱自问是断断周旋不来的。这事只得要借重你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见冉望华把场是非磨兑到他身上来了忙道:惶恐惶恐这事小弟也逊谢不敏所以不敢固辞者诚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为请我们来作个小小傧介奉陪这位水心先生我们倒不可在远客面前有失家风致伤雅道!说着便离位出席向曾、仲两家各打了一躬劝他两个和息这场口角。
安老爷坐在上面看他们四个闹了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言志的那章《论语》。这桩事不比听戏可正弹在安老爷白痒痒筋儿上了。
当下见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让周旋的赞襄了一阵曾、仲两个依然是一边盛气相向一边狂态逼人把个冉望华直吓得退避三舍。安老爷倒有些看不过不禁欠了欠身劝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这番举动固是不愧家学渊源只可惜未免有些为宋儒所误。依我鄙见此刻望华不须退让小端暂省繁文瑟庵且白休纵高谈笑岩也莫过争闲气。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这章书不是这等讲法。他四个一听这话各各诧异暗道:不信我们门里出身的倒会不及个门外汉了。再说这章书我们只看高头讲章也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怎的说不是这等讲法呢?四个人便不约而同的问着安老爷说:先生你这话怎讲倒要领教?安老爷道:大凡我辈读书诚不得不详看朱注却不可过信朱注。
如不详看朱注我辈生在千百年后且不知书里这人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这桩事是怎的桩事说的话是怎的桩话;过信朱注则人腐障日深究未免离情理日远。须要自己拿出些见识来读它才叫作不枉读书。即如这章书揆情度理我以为你家四位先贤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时节夫子正是赏识三子并未尝驳斥子路。不但未尝驳斥子路转有些驳斥曾皙。读者正不得因吾与点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两个的可使足民愿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赏识之中。
这句话只看盂武伯问子路仁乎那章节便是夫子给他三个出的切实考语。然则此时夫子又何以明知故问呢?白是这日燕居无事偶见他三个都在座中一时想到我平日所赏识他三个的如此只不知他三个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则明王复作纵使辙环终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门弟子为世所知亦未尝不可各行其志这正是大圣人一片怜才救世的苦心。
及至听他三个各人说了各人的志向正与自己平日所见略同所以更不再赘一辞。正所谓得意忘言默然相赏这便是夫子赏识三子的明证。既云默然相赏何以三子之中夫子独又哂子路呢?要知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夸。只后文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只是既许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逊?所谓不逊的去处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尔而对。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尔而对因之带累冉子、公西两个作许多难以致会把位大圣人伤到喟然而叹这场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张瑟鼓出来的。安老爷讲到这里不但仲、冉、公西三个听不出这句话头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认不清这条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这话就叫人无从索解了!安老爷道:固也待我言之。你不见朱注中明明道着句四子侍坐以齿为序么?按子路在圣门最为年长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华最幼。这章书记着开第一句记他四个的名次便是他四个座次。按着座次讲话夫子自应先问于路。
只是先生之于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应酬想来当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句话自然是望着大家笼统问的。
不然何以不曾见夫子开先问一句由尔何如呢?只这等望着大家笼统一问恰好又见坐中除了于路、冉有、公西华三子之外多着一个曾皙。这个曾皙却是终二十篇《论语》不曾见提起的一个人。可想而知夫子问话时节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话上是想听他讲讲他究竟又是怎的个志向?无如那时节他正在那里鼓瑟茫然不曾理会到夫子这番神理。何以见得?礼侍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那曾皙正当夫子问话时节不曾留心到此已经算得个疏略了。岂有夫子既然问话之后有意置之不答转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则那时节他便在那里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儿却又不能体会到此见夫子问下这一句话来一时没人回答我既年长我又座我便讲了。彼时夫子正望着曾皙应声而谈忽的被子路凭空一岔既不便告诉他说:我是想叫曾皙先讲。又不好责备他说:你不应先曾皙作答。只有付之一笑了。这正叫作事屑偶然无关大体。然则后文经曾皙一问怎的又道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那等个大题目来呢?夫子正是晓喻曾皙说:我问的正是何以酬知。
酬知不外为国为国必先以礼以礼无如克让。我因他只一句话便不肯让人先讲所以笑他这句话。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话讲起来只不过叫作笑他没眼色所以说夫子未尝驳斥子路。然则夫子明明道得句吾与点也。又何以见得是驳斥曾皙呢?原情而论先生只管整襟而谈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时代夫子设想已经就不能没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于路率尔也率尔过了夫子哂之也哂之过了便依着座次也该这第二座的曾皙开谈了。不道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何以知之?看夫子和冉子、公西两番问答过后他还不曾到得鼓瑟。其为那时节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可知夫子心里自然益觉得不然了。没法只得越过他去听冉有讲。恰巧那个冉子又是有退无进的见了子路被哂又见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对。夫子见他没话就不得不问那句求尔何如?以致他一为难才讲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缩成个如五六十。才讲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个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这句话。在冉子虽未尝一定推尊公西华为君子。在公西华自问却正是个素娴礼乐的人因之一时也难于开口。夫子见他也没话又不得不再问那句赤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未曾说话先谦了句非曰能之愿学焉。才说得句宗庙之事又谦作个如会同。原来愿为相焉之上还特特的加了个小字。直到此时曾皙终还在那里鼓瑟夫子却有些不耐烦候他曲终了便问他句点尔何如?他这才鼓瑟兮铿尔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说了句异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伤乎?也只道他无论怎的个异乎三子总不出夫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那一问。那知他竟会讲出和夫子所问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风一段话来!他的话讲完了夫子的心便伤透了。你道夫子又伤着何来?彼时夫子一片怜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诸弟子各行其志不没斯文忽然听得这番话觉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岂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为时衰运替可知然则吾道终穷矣于是乎就喟叹曰:吾与点也。这句话正是个伤心蒿目之词不是个志同道合之语。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应莞尔而笑不应喟然而叹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会夫子这番神理还只管留后只管问夫子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问夫子何晒由也只管问唯求唯赤则非邦也与!以至夫子烦恼不过逐层驳斥一直驳到底!你大家不信这话只从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诵到孰能为之大摹想夫子那几句话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驳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贻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难夫子因他喟然而叹所以驳斥他的原由。这桩公案据理而断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简狂简得无礼。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问性灵的。见了夫子晒之一句只道着个晒其不逊却又解不出其不逊的所以然。又震于吾与点也一句反复推求不得其故便闹到什么胸次悠然了尧、舜气象了上下与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阵以致从南宋到今误了天下后世无限读者。今日之下你四位死要和台上这个优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这本侍坐言志的续编我以为也就大可不必了。当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听安老爷讲了这章书四个人闭口无言面面相觑想道:从入学以至通籍不但不曾听得塾师讲过这等一章清楚书大约连垫师也未必作过这等一个明白梦。当下便是第一个不服的那个曾瑟庵第一个肯赶着安老爷满脸堆欢的叫了声老前辈将要说话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抢过来说道:你算了吧!这还闹什么老前辈呢!碰见这样儿的高手还不值得趴下磕个头拜老师吗?说着他早五体投地的拜下去。
那三个见他拜下去各各连道有理也随他拜下去。安老爷向来诸处占光只有遇着人拜他为老师从不推让。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只道是有教无类.见这四个拜倒在地只出位还了个半礼。正在拜着不防邓九公喝得红朴朴儿的一张脸一脚踏进来见了诧异道:你们五位这是个什么礼节儿了那四个拜罢起来便粗枝大叶把前项话告诉了他一遍。只听得他掀着长髯哈哈大笑说道:我说如何?因又拍着胸脯子说道:告诉你们邓九公的好朋友没有扎空枪、卖疮癣药的。不信打听打听人家到了咱们山东这么几天儿倒收了六个门生了。说着便坐在这席和安老爷大杯价畅饮起来。饮了一巡安老爷看了看台上的楚汉争锋是唱得完上来了厅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净上来了便大家忙着吃过早饭。一时酒阑人散乐止礼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后安老爷和邓九公便进去安置外间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着第二三日又热闹了两天。到了第四日老爷便要告辞。褚大娘子就苦苦的不放说:等消停消停我们还要单唱台戏请你老人家乐一天呢!邓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和他提那个听戏这桩事警不动他。因和安老爷说道:老弟你难得到我们山东走这趟去登泰山一望。你前日不说我们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宽的莫如东海吗?等过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东海如何?安老爷听得这话先就有些高兴又听邓九公说道:你先别乐这还不足为奇等咱们登罢了泰山望过了东海回来我还带你到一个地方儿去见一个人保管这个人准投你的缘;这个地方儿也对你的劲。这正是: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难为言。
邓九公同安老爷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去到个甚的地方?
见个甚等样人?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