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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商门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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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到了维也纳。有天晚上,我从城郊访友回家,突然遇上了滂论大雨。湿淋淋的雨鞭一下子就把人们驱赶到门洞里和屋檐下,我自己也急忙寻找避雨的地方。幸好,维也纳到处都有咖啡馆,于是我便戴着水淋淋的帽子,拖着一身湿透了的衣服跑进一家刚巧在对面的咖啡馆。从内部可以看出这是一家普通的、几乎可以说是古板的旧维也纳市民风味的郊区咖啡馆:不像市中心区摹仿德国的设有音乐厅的咖啡馆那样有一些招引人的时髦玩艺儿;顾客济济,都是些下层普通人,他们与其说是在这里吃点心,还不如说是在看报。虽然本来就已令人窒闷的空气中悬浮着凝滞的蓝色烟圈,但沙发上显然新蒙上了天鹅绒面,镀铝的柜台闪闪发亮,咖啡馆还是显得十分洁净宜人的。我在匆忙之中压根儿没有留心看一眼招牌——不过,这又有什么必要呢?我坐在这儿,身上很暖和,不耐烦地盯着雨水淋漓的蓝色玻璃窗——这可恶的大雨什么时候才过去呢?

    就这样,我无所事事地坐着,渐渐为一种使人惊怠的倦意所控制。从每一个真正的维也纳咖啡馆里无形中散发出来的这种倦怠感像麻醉剂一般令人昏昏欲睡。我心不在焉地端详着顾客们,由于人们在房间里吞云吐雾,灯光下他们一个个面色灰白;我望着收款处的小姐,看她怎样机械地给侍者把糖和匙子放过每杯咖啡里;我无意识地、在似睡似醒的股俄中读着墙上贴的那些乏味透顶的标语,这种昏昏然的感觉倒也不坏。但是,我却突然从半睡眠状态里清醒过来,仿佛一个人感到了一阵隐隐的牙疼,但还不能确定是哪颗牙在痛——是上齿还是下齿,在左边还是在右边;我内心感到一种隐约的不安,但还仅是一种混炖的紧张,精神上的骚动。因为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突然意识到,许多年前,我肯定到过这里,某种记忆的丝缕将我同这里的墙壁、椅子、桌子,同这使我觉得陌生的烟气弥漫的屋子维系在一起。

    然而,我愈是想努力抓住这种回忆,它就愈是狡狯地溜走;如同在我脑海的最深处飘忽地若隐若现地游动着一支闪光的水母,苦于无法将它捞起和抓住。我徒然地盯视着屋子里的每件陈设,有些自然是我不熟悉的,比如那上面放着丁当作响的自动计算器的柜台,那用人造紫檀木做的棕色护墙板,这一切想必都是后来置备的。但是,无论如何,二十年或更久以前我确实来过这里,早已成为过去的“我”的一部分,像钉子钉进木头里似的潜藏在目不可见的某处,执着地存留于此。我用强力振奋起所有的感官,向周遭、同时也向内心深处捕捉旧日的踪迹,但是真见鬼,无法抓住这消逝了的、在我脑海中已经湮灭了的回忆。

    我恼火起来,就像每当人们碰到某种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场合,从而意识到自己智力不够健全时往往不免恼火那样。然而,我并没有放弃最终还是要抓住这种回忆的希望。但我知道,必须抓住某个细微末节方能循之继进,因为我的记忆力很奇特,它既好又坏:它一方面很任性固执,野马难驯,而后则又异常真切可靠;它往往把最重要的事件和人物,把读到过的和亲历过的完全吞人遗忘的黝黑的渊底,不经强迫便隐而不露,只有意志的呼唤才能将它从幽冥中召回。但是,只要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一张有风景画的明信片,信封上熟悉的笔迹,或者变黄的报纸,顷刻,遗忘了的东西就会像上了钩的鱼儿一样,马上从漆黑的深渊里冒出来,又生动又具体,栩栩如生。我会想起某个人的每个细节,他的嘴巴、他笑的时候左边缺颗牙;我会听到他断断续续的笑声,看到他的山羊胡子颤动起来,而笑声里浮现出另外一副新的面孔;在幻觉中我立即看到了这一切,并且记起了这个人多年前讲过的每一句话。但是为了生动具体地看见和感受到我追寻的东西,我仍然需要一种具体的刺激,需要从现实世界里得到那么一丁点儿帮助。我闭住眼睛,以便更好地冥思苦索,使那神秘的思维钓钩现形并将它抓住。然而完全徒劳!一切荡然无存,完全遗忘了。我对自己头脑里的这架糟糕而又不听使唤的机器大动肝火,恨不得照自己的脑门猛击几拳,仿佛人们拼命摇晃一架失灵的自动售货机,因为它拒不抛出照理应当给出的东西。不,我不能再安静地坐下去了;这种内在的不灵使我焦躁起来,我便悻悻然起身离座走出去换换空气。但是说也奇怪,我还没有走几步,我脑子里就闪出第一线荧荧亮光。

    我想起来了:柜台右边应当有个入口通向一间没有窗户、靠灯光照亮的屋子。果然如此,就是那间屋子;不错,壁纸虽已换了,但室内的布局一如当年——这是那间大体说来呈正方形的后室:游艺室。我兴高采烈起来(我已经感到马上就能全想起来了),我本能地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两张弹子台闲放着,仿佛是长了一层水藻的绿色水塘;墙角里立着呢面牌桌,其中一张桌旁坐着两个人,不知是七等文官还是教授,他们正在对奕。另一边,紧挨着通往电话间的地方放着一张小方桌。就在这时,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疾如闪电,我忽觉茅塞顿开:

    我的上帝,这不就是门德尔的位子吗?是的,是雅可布-门德尔——的位子!

    二十年之后,我又来到他的主要活动场所,来到上阿尔塞尔街的格鲁克咖啡馆里!我怎么竟能把他给忘了呢?简直不可理解,我怎会如此长久地把这位奇人置诸脑后呢?这位智者,这位旷世奇才在大学里和一小群仰慕者中间享有鼎鼎大名,这位图书经纪人整天从早到晚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我怎会把他,知识的象征、格鲁克咖啡馆的光荣和骄傲给忘了呢?

    我闭目回想,顷刻之间,他那真切的、栩栩如生的独特形象就浮现在我的面前。我又看见他坐在方桌旁,那脏得发灰的大理石桌面上堆满了书籍和信件。我看见他坐在这里,顽强地、静静地、用全神贯注的目光透过镜片入迷般地盯著书本;他坐着,读着,用鼻音自言自语地嘟味着什么,上身连同那暗色的带斑点的秃头顶前后晃来晃去——这是在东方犹太初等教会学校里养成的习惯。在这里,他在这张桌旁,总在这张桌旁诵读书目和书籍,用的是犹太学校传授给他的读书方法,轻吟浅唱,摇头晃脑,宛若一个黑色的前仰后合的摇篮。正如孩子们在悠悠然的催眠曲中进入梦乡,失去对世界的知觉那样,笃信宗教的人们认为,闲着没事儿,这么有节奏地上下摇动身子容易使人在精神上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之中。的确如此,不管周围发生什么事,雅可布-门德尔既看不见,也听不到。在他旁边,玩弹子的人喧哗诉骂,记分员跑来跑去,电话机丁零零地急响,人们擦地板、生炉子,他都一概毫无觉察。有一次从炉子里掉下一块烧红的炭,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镶木地板已经烧焦,冒起烟来。当时有个顾客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后,冲进房里来,急忙将火扑灭;而他——雅可市-门德尔,近在咫尺,并且被呛人的烟气熏着,竟一点都没有发现。这是因为,他读书就像别人做祷告,像狂热的赌徒在赌牌,像酿配醉汉死盯着空中;他读得那样感人,那样忘我,使我从那以后总觉得其他人读书的态度都显得草草不恭。在雅可布-门德尔这个来自加里西亚的小小的旧书商身上,我当年作为一个年轻人第~次认识到什么叫全神贯注,正是它造就出艺术家、学问家、真正的哲人和地道的狂人,看到了完完全全的沉醉造成的悲剧式的幸福和厄运。

    领我去见他的是大学里的一位年龄较我稍长的同事。我当时正研究一位即使在今天也还不大出名的帕拉采尔斯派医生和催眠术专家梅斯梅尔,但成绩不佳;可资参考的著作不够,我作为一个坦直的新手求助于一位图书管理员,他却很不友好地嘟吹道,应当由我,而不是由他来指出书目。就是在那时,我的同事第一次提起了旧书商的名字。“我领你去找门德尔吧,”他答应说,“这个人什么都知道,什么书都能搞到。他能从德国任何一个无人问津的旧书铺里给你找到最冷僻的书。这是维也纳最有见识的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怪人,一个老蛀书虫,但他所属的族类正濒于灭绝。”

    于是我们来到格鲁克咖啡馆。就坐在那儿,戴着眼镜,一把乱蓬蓬的胡子,穿一身黑衣服,前后摇晃着,像是风中一丛黝暗的灌木。我们走到他跟前,但他并没有发现。

    他坐着,上身在桌子上面摇来晃去地读著书,像一座佛塔似的;他身后的衣钩上有一件破;

    日的黑色短大衣摆动着,大衣口袋里塞着杂志和字条。为了向他通报,我的朋友使劲咳嗽了一声,但是门德尔把厚镜片贴近到书上继续倔强地读着,还是没有发现我们。最后,我的朋友就像通常敲门那样使劲地大声敲了敲大理石桌面,门德尔这才抬起头来,把那副笨重的铜框眼镜扶到额上,一双惊奇的眼睛从挑起的、灰白的眉毛下盯着我们——这是一双黑黑的、警觉的小眼睛,像蛇信于那样尖锐和敏捷。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他,我便向他求教,而且——按照朋友出的计谋——我先是做出一副对不愿帮忙的图书管理员愤愤不平的样子。门德尔靠到椅背上,小心翼翼地吐了口唾沫,然后笑了两声,用很重的东方口音说:“他不愿帮忙?

    不,是不会帮!他是个讨厌的家伙,是一头可悲的老蠢驴。我认识他足有二十年了。他还是半点长进也没有。这种人就只会伸手拿薪水!这些个博士先生们与其坐在那儿摆弄书,还不如去推砖头卖气力的好。”

    发了这一大通激烈的议论,坚冰也就打破了。他这才第一次用亲切的手势请我坐到方桌旁,大理石桌面像记事牌一般,密密麻麻记满了字。它对我不啻一座陌生的神台,这位书林圣哲正是在这儿给人以启迪的。我即刻讲了希望得到的书籍:梅斯梅尔的同时代人关于催眠术的著作,以及后人赞成和反对催眠术的著作。我说完后,门德尔有一瞬间眯缝了一下左眼,恰如射手在射击前所做的那样。真的,他聚精会神地思索不过片刻工夫,便立即像读一份无形的图书目录似的,顺畅无阻地列举出二三十本书来,每本书还带有出版者、出版年代和大概的价格。我听得目瞪口呆。尽管我事先听说过,但是没有料到竟然果真如此。我的惊叹显然使他高兴,因为他立即继续在他那记忆之琴上就我的题目弹奏着令人惊叹不已的图书变奏曲。我不是想了解一点关于梦游病患者和催眠术的最初试验情况吗?我是否也想了解一点加斯纳、驱鬼术、基督教和勃拉瓦茨基①的学问呢?又是一串人名、书名、资料。我这时才明白,我在雅可市-门德尔身上看到了怎样一种无与伦比的奇迹般的记忆力啊!这是一部真正的百科词典,一部活的包罗万象的图书目录。我惊愕地看着这位装在加里西亚旧书商平庸无奇、甚至有几分遍遍的皮囊里的书业奇才。而他一口气举出了八十多个书名之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却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惬意,用一块原来大概是白色的手绢擦起眼镜来。为了稍微掩饰一下我的惊愕,我诚惶诚恐地问道:这些书中有哪些地可以负责给我搞到。

    “看看再说,看看能弄到什么,”他低声说道。“您明天再来吧,到时候门德尔会给您搞到一些的;一个东西这儿没有,会在另一个地方找到;谁会动脑筋,谁就会成功。”我彬彬有礼地向他道谢,但纯粹为了礼貌周全而干了一件大蠢事:建议他将我所需要的书名记在一块小纸片上。我的朋友立即用肘碰碰我,以示警戒,但已来不及了!门德尔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这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啊!这是一种既得意扬扬又卑屈受辱、既表示嘲讽又居高临下、王公贵胄式的目光,莎士比亚笔下的威严的目光:当马克德夫建议马克白斯不战而降的时候,所向无敌的英雄马克白斯就是用这样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的。他又笑了两声,他的大喉结很惹眼地上下滚动,显然,他把一句粗鲁的话费力地强咽下去了。心地善良、超凡出众的门德尔说出任何最粗鲁的话都不为失礼,因为只有陌生人,对他一无所知的人(门德尔称之为“亚姆哈拉人”)才会提出这种屈辱性的建议——把书目记下来,而且,这是向谁提出的呢?竟是向雅可布-门德尔!好像他是书店里的学徒,或者是旧书铺里的小伙计似的;好像他那无与伦比的强有力的头脑什么时候还曾需要如此笨拙的辅助手段似的。只是在稍后我才明白,我的这种客气会使他受到多么大的侮辱,因为这位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胡须蓬乱,而且又是驼背的加里西亚犹太人雅可布-门德尔真正是记忆力的巨匠。在他那肮脏、灰白、布满灰斑的前额后面有一册无名的魔书,每个人名、书名都印在上面,历历清晰,就像当年钢模印在书籍封面上那样。他能~下子准确无误地说出任何一部著作的出版地点,不管它是昨天还是两百年之前出版的;能说出它的著者、最初定价和旧书标价;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装帧、插图及其影印附件。凡是到过他手里,或者仅仅是他从老远向橱窗或图书馆里窥视侦悉的书,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正如~个进行创造性活动的艺术家历历如画般地看见了他内心的、对外界来说犹未成形的图景那样。如果累根斯堡的某个旧书店的图书价目表上一本书的标价是六马克,他就立刻能想起两年前另一本这样的书在维也纳的售价是四克朗,并且还记得这本书是被谁买去了。的确,雅可布-门德尔从未忘记过任何一本书的名称、任何一个数字,他知道图书世界中的每一株植物、每一条小毛虫,对这个世界的动荡不停、永恒变幻的茫茫太空里的每一颗星辰都了如指掌。对于每一种专业,他都比专家们知道得多;对图书馆,他比图书管理员更精通;他洞悉大部分商行存书状况,远胜过这些商行的老板,无需查阅什么清单和目录卡,只是凭自己的奇才,只是凭自己无与伦比的记忆力。只有用大量的实例才能说明这种记忆能力。当然,能把记忆力培养和发展到如此完美非凡的程度,只有靠聚精会神,这是完成任何精湛技艺的永恒的秘诀。这位奇人除了书籍以外,对世上的任何其他东西都一无所知,人世间的一切现象对他来说,只有把他们变成铅字,然后组成书本,才实际存在,仿佛这样才超脱了凡俗一般。然而,他读书也并非为了书中的内容,并非为了书中所包含的思想或事实;只有书名、定价、规格、封面对他才有吸引力。雅可布-门德尔那独特的旧书商的记忆完全是一张无限长的人名和书名清单,但不是像通常那样印在图书目录上,而是印在哺乳动物柔软的大脑皮层上,虽说这份清单既不能任意增添,也谈不上独出心裁,但这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就其炉火纯青的完美程度而言,同拿破仑对于人的外貌、麦曹芬季对于语言、拉斯开尔①对于棋局、布往尼②对于乐曲的非凡记忆力相比也毫不逊色。这个大脑假如被学校或其他社会机关所利用,它就会使成千上万的大学生和学者大吃一惊并得到教益,就会有益于科学,使我们称之为图书馆的对大家都开放的那些宝库受益无穷。但是,这个小小的教养不高的加里西亚旧书商,差不多也就是上过犹太初级学校的人,上流社会却永远把他拒之于大门之外。因此,他就只能在格鲁克咖啡馆的大理石桌旁施展他的惊人的才干,一种被埋没了的学问。但是,如果什么时候来了一位大心理学家(我们的精神世界始终还缺少心理学方面的著作),他像市封一样耐心地、坚韧不拔地对动物的全部变种加以整理分类那样,—一描述被称作记忆力的那种魔力的种类、特点、其最初形式和各种演变形式,那么他就不应忽略雅可布-门德尔这样一位通晓书名、书价的天才,旧书这门学问的默默无闻的巨学。

    就职业而论,对于不知道的人来说,雅可布-门德尔自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书贩。每个星期天,在《新自由报》和《新维也纳日报》上都出现同样的广告:“收购旧书,出价从优,取货及时。门德尔,上阿尔塞尔街。”下面是电话号码——实际上是格鲁克咖啡馆的电话号码。

    他在一些书库里东翻西找,在一个留着皇帝式的大胡子的跑腿老头的帮助下,每周把搞到的书搬到他的寓所里,然后从那里再转走。他没有做正式书商的许可证,只好做收入微薄的零星小买卖。大学生们把自己的教科书卖给他;经他之手这些书就转到低年级学生手中了。此外,他还帮人介绍和搜罗书籍,酌收少量手续费。在他那儿容易讨到好生意,他视金钱如草芥。人们总见他穿着那件破旧的常礼服;早晨、午后和晚上他都是只喝一杯牛奶,吃两个面包。中午则随便吃点从餐厅里给他送来的什么。他不抽烟,不赌博,甚至可以说他并没有活着——只有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活着,它们不间断地孜孜不倦地用词汇、书名、人名供养他那奇特难解的大脑。大脑这块松软肥沃之物,贪婪地吸收着源源而来的资料,犹如草地吸收看当空沛然而降的甘霖。他对周围的人毫无兴趣,而在人的七情六欲中,他大约只占一条,而且是顶合乎人情不过的那一条——虚荣心。当某人跑遍无数地方而一无所获,疲惫不堪地来向门德尔求教时,在他这几则迎刃而解,仅此一点即足以使他感到满足和快乐,而且也许还会使他意识到,在维也纳城和外边还有几十个人尊重并需要他的知识。每一座大城市都像一座硕大无比的多面巨岩,上面散见若干个平滑的结晶面,虽然极小,但是依然具体而微地反映出同样的大于世界。多数人对之一无所知,只有知情者,只有志趣相投者才觉得它们是宝贵的。所有的图书爱好者都知道雅可布-门德尔。同样,人们到音乐之友社去找尤泽比乌斯-蒙季舍夫斯基请教关于一部音乐作品的问题,他戴着灰色小圆帽亲切友好地坐在一大堆纸夹和乐谱中间,一望便知来意,谈笑间便解决了最棘手的问题;同样的,直到今天尚且如此,凡是想了解旧维也纳的戏剧生活和文化的人,都必然去请教无所木知的格洛西老人;同样,为数不多的维也纳正统的藏书家们在遇到特别难啃的问题时,不言而喻要满怀信赖地前往格鲁克咖啡馆向雅可布-门德尔登门求教。在这种质疑答疑的场合看到门德尔,我这个年轻好奇的人感到莫大的享受。通常,如果有人给他拿来一本价值不大的书,他会鄙夷不屑地啪的一声把书合上,从牙缝里说道:“两克朗。”但是,如果看见一本罕见的珍品或海内孤本,他就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在下面垫上一页纸——看得出,他突然为自己那双墨渍斑斑的脏手和黑黑的指甲而感到惭愧;然后,他便含情脉脉、小心翼翼、怀着高山仰止的心情逐页翻阅起来。在这样的时刻,谁也甭想打扰他。的确如此,每逢遇上这种单项交易,他都仔细地查看翻阅和嗅来嗅去,按照礼仪的顺序郑重地进行,颇带点宗教仪式的味道。他那驼背耸来耸去,嘴里哼哼卿卿,念念有词,手挠着脑袋,发出~些让人听不懂的声音,拖着长音,叫着“啊”呀“噢”的,赞叹不已;随后,假如他碰到缺页或虫蛀,便吃惊地叫着“哎哟”、“哎哟?”

    最后,他恭恭敬敬地在手里掂量着这本古老的皮装书,半闭着眼睛,吸着这本沉甸甸的方形古书的气味,无限陶醉,不亚于一个嗅着晚香玉的多情善感的女郎。当这种冗长繁琐的程序在进行时,该书的主人自然是必须保持耐性。考究完了以后,门德尔就会乐意地,简直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地对各种问题给予回答,同时还准确无误地讲一通漫无边际的轶闻趣事,以及有关该书价格的戏剧性报道。这时,他显得有朝气,年轻活泼;只有一点会使他火冒三丈——难免会有缺乏经验的新手想付钱给他作为估书的谢仪。这时,他委屈地躲到一边,就像一位画廊的经理在过境参观的美国佬为了酬谢讲解往他手里塞小费时感到屈辱那样;这是因为,对于门德尔来说,能够把一本珍贵的书捧在手里,就像有的人和女人幽会似的,对他来说,这样的时刻就是柏拉图式的爱情之夜。只有书,而不是钱,才对他有控制力。因此,一些大收藏家设法请他,普林斯顿大学的创建人让他到自己的图书馆来做顾问和采购专员,都没有成功——雅可布谢绝不干。不能设想他能够到格鲁克咖啡馆以外的地方去。三十三年前,他,一个还是留着软软的小黑胡子、鬓发惠曲的其貌不扬的犹太小伙子,从东方来到维也纳,想做一个拉比,但很快就离开了威严的单一上帝耶和华,转而献身于图书世界光华推保、千姿百态的赫赫众神。在那些年代里,他首次来到格鲁克咖啡馆,此后这里就渐渐地成了他的工作室、主要住宅和收发室,成了他的世界了。~位天文学家每夜一个人在自己的观象台上透过望远镜小小的圆孔观测星空,观察群星神秘运行的轨道,它们纷繁交织,变幻不停,时而熄灭继而重又辉耀于苍穹;同样的,雅可布-门德尔坐在格鲁克咖啡馆的方桌旁,透过眼镜观察着另一个世界,书的世界——也是永恒运转和变化再生着的世界,观察着这个在我们的世界之上的世界。

    门德尔在格鲁克咖啡馆里自然受到了高度的尊重。在人们看来,这座咖啡馆的声誉更多地是和他那无形的讲坛联系到一起,而不是和这个咖啡馆的创办人、大音乐家、《阿尔泽斯塔》和《伊菲季尼雅》的创作者克里斯托夫-维利巴尔特-格鲁克的名字联系在一起。门德尔成了那里的一部分财产,就像那樱桃木旧柜台、两个草草修补过的弹子台和那把铜咖啡锅一样;

    他的桌子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保留席位,因为咖啡馆的人总是对门德尔的人数众多的顾客热情招待,使他们只好每次都买点什么,于是,他的知识所赚的钱大部分跑到堂馆头多伊布勒尔胯上挂着的皮包里去了。也因此享受到多种优待:他可以随便使用电话,这里为他保存信件,代订各类书刊;忠心耿耿的老清洁女工给他刷大衣、缝钮扣,并且每周替他把一小包衣服送到洗衣店去。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向隔壁的餐馆叫午饭;每天早晨,咖啡馆老板施坦德哈特纳先生走到门德尔的桌前,亲自向他问候(雅可布-门德尔由于埋头读书,自然大多并未发现)。早晨七点半,他准时来到咖啡馆,直到关灯打烊才离开。他从来不和别的顾客说话,不看报纸,对周围的变化毫无觉察。有一次,当施坦德哈特纳先生客气地问他,在电灯下看书是否比过去在摇曳不定的煤气灯下看书舒服一点时,他惊奇地看了看电灯泡:

    虽然为改装电灯敲敲打打忙活了好几天,他却丝毫没有发觉。只有干千万万个字母像黑色的纤毛虫通过宛若两个圆孔的眼镜,通过那两片闪烁着吮吸着的镜片,涌入他的大脑;其余的一切则不过是空洞缥缈的喧嚣,像流水似的从耳边漂过。三十多个年头——换句话说,凡是他醒着的时候,都是坐在这张方桌旁:一边读,一边比较,一边计算;只有黑夜把这种真正的、无止境的梦打断几个小时。

    因此,当我看见门德尔宣喻箴言的大理石桌像墓板一样闲置在那里时,便有某种惊诧之感。只有在现在年纪稍长时,我才懂得,每当逝去这样一个人,会随之失去多少东西啊!这首先是因为,在我们这个不可挽回地日趋单调化的世界上,所有独特无双的事物是一天天更加宝贵了。其次,尽管我当年年轻和阅世不深,却出自内心深处的直觉非常喜欢门德尔。通过他,我首次接近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我们生活中所有独一无二的和强大的东西,都只能产生于一个不顾一切的内心的专注、高尚的偏执和神圣的狂热劲儿。他使我看到,在我们今天,而且还是在电灯照耀下的、旁边又有电话室的咖啡馆里,也可能有毫无瑕疵的精神生活,以及像印度的瑜伽论者和中世纪的僧侣那样热烈而又忘我地服务于一种思想的精神。我在这位不出名的、小小的旧书商身上看到了这样一种服务精神的榜样,它比在我们当代的诗人们那里所看到的榜样要光辉得多。尽管如此,我竟能把他忘了。不错,那是战争年代,我和他一样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可是现在,在这张空无一物的桌子前面,我感到有愧于他,同时又觉得好奇。

    他哪儿去了,他出了什么事呢?我把堂馆叫来询问。不,遗憾的是他不知道这位门德尔先生。咖啡馆的常客中没有这位先生。不过,也许堂馆头知道吧?堂信头挺着他的大肚皮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想了一会儿——不,他也想不起一个门德尔先生来。但是,也许我说的是弗洛里昂尼胡同杂货店的老板曼得尔先生?一丝苦味涌上心头,我体会到什么叫人生无常:既然我们生活的一切痕迹,立刻就被吹得无影无踪,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在这里,就在这儿的盈尺之地,一个人曾在这儿呼吸、工作、思考、说话,三十年,也许有四十年之久,然而只需过上那么三四年时间,一位新法老登台后,就没有人能记得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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