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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董贝先生出发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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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老婆需要钱吧,我想,”董贝先生把手伸进衣袋里,傲慢地说道,不过他经常是这样说话的。

    “不,谢谢您,先生,”图德尔回答道,“她需要不需要我不好说。我不需要。”

    现在轮到董贝先生突然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手还放在衣袋里。

    “不,先生,”图德尔把他的油布帽子在手里一圈又一圈地打着转,“我们过得不错,先生。我们没有理由抱怨生活,先生。从那时以来,我们又添了四个孩子,先生,但是我们还能勉勉强强过得下去。”

    董贝先生真想使劲地挤到他的车厢里去,那怕这样做会把这烧锅炉的火夫给挤到车轮底下也罢;但是这时他的注意力却被那依旧在那人手里慢慢打转的油布帽子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我们失去了一个小娃娃,”图德尔说,“这是不能否认的。”

    “最近吗?”董贝先生看着那帽子,问道。

    “不,先生,三年多以前的事了,不过其余的孩子全都很强健。说到念书的事,先生,”图德尔先生又鞠了一个躬,说道,仿佛他想要向董贝先生提醒好久以前他们之间在这方面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似的,“归根到底,我的这些男孩子们他们全都教我。先生,他们这些男孩子已经让我成了一个能读会写的人了。”

    “走吧,少校!”董贝先生说道。

    “请原谅,先生,”图德尔走到他们前面,又恭恭敬敬地拦住他们,继续往下说,他的手里依旧拿着帽子,“如果我不是想把我们的谈话引到我的儿子拜勒的话,那么我本不想用这些话来打搅您的;拜勒的教名叫罗宾,就是他,承蒙您的好意,让他成了一名慈善的磨工。”

    “唔,您说,”董贝先生极为严厉地说道,“他怎么了?”

    “唉,先生,”图德尔摇着头,脸上露出很大的忧虑与痛苦,回答道,“我不得不说,先生,他走错路了。”

    “他走错路了,真的吗?”董贝先生说道,心中感到一种残忍的满足。

    “先生们,你们知道,他交了坏朋友了,”那位父亲用愁闷的眼光望着他们两人,继续说道,他把少校显然也拉入谈话,是为了取得他的同情,“他走到邪路上去了。上帝保佑,他也许是会回来的,先生们,可是现在他是在错误的轨道上行走。您也许总会听到这件事的,先生,”图德尔又单独对着董贝先生说道,“不过最好还是由我自己来告诉您,对您说,我的孩子走错路了。波利悲伤得不得了,先生们,”图德尔露出同样沮丧的神色,再一次向少校求助,说道。

    “我曾帮助这个人的儿子去受教育,少校,”董贝先生先生挽着他的胳膊,说道,“到头来通常是这样的报答!”

    “请接受老乔直率的忠告,千万别去教育这一类人,先生,”少校回答道,“他妈的,先生,千万别做那种事!那样做总是失败的!”

    这位老实人的儿子,过去的磨工,曾经被他那野兽般粗暴、残忍的老师吓唬过,殴打过,鞭挞过,在身上烙过印,并像鹦鹉般地教过;由这种人担任老师职务,就像让猎狗担任这种职务一样不合适。当这位头脑简单的父亲正想表示希望他的儿子不要在某些方面接受了错误的教育的时候,董贝先生怒冲冲地重复了一句:“到头来通常是这样的报答!”,就领着少校走开了。少校身子很重,很不容易把他举起送进董贝先生的车厢里;他被悬举在半空,每当他的脚踩不到车厢门口的踏板,重新落在肤色黝黑的流亡者的身上时,他就发誓赌咒地大骂说,他要把本地人活活剥下皮来,要把他的每根骨头都打断,还要让他的身体吃其他各种苦头;少校进了车厢以后,嘶哑地重复说,千万别做那种事,那样做总是失败的,如果他要让“自己这位流浪汉”去受教育的话,那么这小子到头来准会被绞死的;话音刚落,火车就开了。

    董贝先生心里很不好受地表示同意;但是在他的不好受中,在他仰靠在车厢里、皱着眉头看着车外不断变化的景物时那郁郁不乐的神色中,还包含着另外的意义,它并不是由于磨工公司举办的高贵的教育制度遭到失败所引起的。他刚才在那人的质地粗糙的帽子上看到一块新的黑纱;他从他的态度和回答中可以肯定,他是为他的儿子保罗佩戴的。

    正是这样!从地位高的到地位低的,在家里或在外面,从住在他的宏伟的公馆中的弗洛伦斯开始,一直到这位正在给锅炉烧火,在他们前面正冒出黑烟来的粗汉,每个人都认为对他死去的孩子享有自己的一份权利,都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他能忘记那个女人曾经怎样在保罗的枕边痛哭,把他称做她自己的孩子吗?他能忘记那孩子从睡眠中醒来的时候怎样打听她,而当她进来的时候,他又怎样喜形于色地从床上坐起来吗?

    想一想这个在煤块和灰烬中间拨弄火耙子的人正毫无顾忌地佩戴着他那服丧的标志,在前面向前行进吧!想一想他竟敢那怕是采用那样普普通通的一种表示,来分担一位高傲的绅士的秘密的心中的烦恼与失望吧!想一想这个死去的孩子本应当和他共享财富与权力,本应当与他共同策划未来的事业,本应当和他一起像关上双重金门一样地与全世界隔绝的,却竟会让这样一类愚昧无知的平民闯进来,对他破灭的希望了如指掌,并扬扬得意地夸耀能跟他分担与他们如此疏远的感情上的悲痛,用这种方式来侮辱他吧!且不说他们还可能已偷偷地爬进他想独自霸占的地方了呢!

    他没有从旅行中找到快乐或安慰。他被这些思想折磨着,怀着忧闷无聊的心情,通过了迅速飞逝的风光景色;他匆匆穿过的不是物产富饶、绚丽多采的国家,而是茫茫一片破灭了的计划与令人苦恼的妒嫉。急速转动的火车速度本身嘲笑着年轻生命的迅速过程,它被多么坚定不移,多么铁面无情地带向预定的终点。一股力量迫使它在它的铁路——它自己的道路——上急驰,它藐视其他一切道路和小径,冲破每一个障碍,拉着各种阶级、年龄和地位的人群和生物,向前奔驶;这股力量就是那耀武扬威的怪物——死亡!

    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它从城市出发,穿进人们的住宅区,使街道喧嚣活跃;它在片刻间突然出现在草原上,接着钻进潮湿的土地,在黑暗与沉闷的空气中隆隆前进,然后它又突然进入了多么灿烂、多么宽广、阳光照耀的白天。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它穿过田野,穿过森林,穿过谷物,穿过干草,穿过白垩地,穿过沃土,穿过粘泥,穿过岩石,穿过近在手边、几乎就在掌握之中、但却永远从旅客身边飞去的东西,这时一个虚幻的远景永远在他心中缓慢地随他移动着,就像在那个冷酷无情的怪物——死亡的轨道上前进一样!

    它穿过洼地,爬上山岗,经过荒原,经过果园,经过公园,经过花园,越过运河、越过河流,经过羊群正在吃草的地方,经过磨坊正在运转的地方,经过驳船正在漂流的地方,经过死人躺着的地方,经过工厂正在冒烟的地方,经过小溪正在奔流的地方,经过村庄簇集的地方,经过宏伟的大教堂高高耸立的地方,经过生长着石竹、狂风反复无常地有时使它表面平顺光滑、有时又使它兴波起浪的萧瑟凄凉的荒原;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除了尘埃与蒸汽外,不留下其他任何痕迹,就像在那个冷酷无情的怪物——死亡的轨道上前进一样!

    迎着风和光,迎着阵雨和阳光,它转动着,吼叫着,猛烈地、迅速地、平稳地、确信地向远方开去,向更远的地方开去。巨大的堤坝和宏伟的桥梁像一束一英寸宽的阴暗的光线闪现在眼前,然后又消失了。它向远方,更远的地方开去,向前,永远向前地开去,瞥见了茅舍,瞥见了房屋、公馆、富饶的庄园,瞥见了农田和手工作坊,瞥见了人们,瞥见了古老的道路和小径(当它们被抛在后面的时候,看去是那么荒凉,渺小和微不足道——它们也确实如此——)、在难以制服的怪物——死亡的轨道上,除了瞥见这些东西之外,又还有什么别的呢?

    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它重新投入地面,以狂风暴雨般充沛的精力和坚韧不拔的精神向前奔驶;在黑暗与旋风中它的车轮似乎倒转,猛烈地向后面退回去,直到射向潮湿的墙上的光辉显示出,它的顶部表面正像一条湍急的溪流一般向前飞奔过去。它发出了欢天喜地的尖叫声,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又一次进入了白天和经过了白天,急匆匆地继续向前奔驰着;它用它黑色的呼吸唾弃一切,有时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停歇一分钟,一分钟以后他们就再也看不见了;它有时贪婪无厌地狂饮着水,当它饮水的喷管还没有停止滴水之前,它就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开向紫红色的远方去了!

    当它急急匆匆、不可抗拒地向着目标奔驰的时候,它尖叫、呼吼得更响更响了;这时它的道路又像死亡的道路一样,厚厚地铺盖着灰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黑暗了。在很下面的地方是黑暗的水池,泥泞的胡同,简陋的住宅。附近有断垣残壁和坍塌的房屋,通过露出窟窿的屋顶和破损的窗子可以看到可怜的房间,房间中显露出贫困与热病的各种惨状;烟尘、堆积的山墙、变形的烟囱、残破的砖头和废弃的灰浆,把畸形的身心关在里面,并且堵挡住阴暗的远方。当董贝先生从车厢窗户望出去时,他没有想到,把他运载到这里来的怪物只不过是让白天的亮光照射到这些景物上面,它没有制造它们,也不是它们发生的原因。这是恰当的旅程终点,也可能是一切事物的终点——它是多么破落与凄凉。

    因此,当他沿着那条思路想下去的时候,那个残酷无情的怪物仍然出现在他眼前。一切事物都暗淡地、冷酷地、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他也同样地看着它们,他到处都看到与他的不幸相似的地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毫无怜悯心地庆贺着对他的胜利,不论这种庆贺采取什么形式,它都伤害与刺痛了他的高傲与妒嫉心;特别是当它与他分享他对那死去的孩子的热爱或参与他对他的回忆的时候,他的痛苦就格外强烈。

    在这一次旅行中有一张脸孔经常出现在他的浮思漫想之中;前一天夜间他曾看见它,它也看见他,它上面的两只眼睛虽然被泪水弄模糊了,而且立即被两只发抖的手捂住了,但是却觉察到了他的灵魂。他在旅程中看到它就跟昨天夜间的表情一样,胆怯地向他恳求。它并不是责备的表情,但其中却有某些疑问,几乎可以说是几分缥缈不定的希望;当他再去看它的时候,这缥缈不定的希望消失了,变为悲伤绝望的确信(确信他不喜欢她),所以它又有些像责备。当想到弗洛伦斯的这张脸的时候,他感到烦恼。

    是不是因为他看到这张脸感觉到什么新的内疚呢?不是,而是因为这张脸在他内心所唤醒的、他先前曾经模糊产生的感觉,现在已充分形成,清楚地表达出来,使他十分心烦意乱,它眼看着就要变得十分强烈,使他无法安宁;是因为这张脸把他遭到的挫折和受到的残害体现出来,它无处不在,似乎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他;是因为这张脸给他正在想着的残酷无情的敌人的箭装上倒钩,把一把两刃的利剑交到敌人手中;是因为他站在那里,给眼前不断变化的景物涂上一层与他自己思想一样病态的颜色,使它成为一幅崩溃与衰败的图景,而不是使它充满了美好的希望,预示着似锦的前程;这时候他心中十分清楚:生命跟死亡一样能引起他的哀怨。一个孩子逝世了,一个孩子活下来。为什么是他希望所寄托的对象被夺走了,而不是她?

    在他的浮思漫想中出现的那张可爱的、平静的、温柔的脸没有使他产生任何其他想法。从一开始,她就是不受他欢迎的,现在她加剧了他的痛苦。如果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孩子,而且遭受到同样的打击,虽然这打击也十分沉重,难以忍受,但比起现在,当这打击有可能落在她身上但实际却没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那种打击是无比地轻多了,因为她是他可以或者他相信他可以不感到痛苦地失去的。浮现在他面前的那张天真烂漫的脸并没有使他的心肠变软,并没有使他回心转意,对她喜欢起来。他拒绝了天使,但却接受了潜伏在他胸中、痛苦折磨着他的恶魔。她的耐性、善良、年轻、忠诚、热爱,就像他践踏在脚下的灰烬中的许多细尘。他在他周围一片阴影与黑暗中看到她的形象不是照亮了而是加深了阴暗。他怎么能和她的这个形象一刀两断,永远隔绝呢?在这次旅行中,这个想法在他心中已经出现不止一次了,现在在旅程的终点,当他站在那里用手杖在灰尘中画着图形的时候,它又在他心中冒出来了。

    少校像另一台机车一样,一路上一直在喷气和喘气;他的眼睛经常离开报纸,斜眼看着远景,仿佛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托克斯小姐们正一个个排着队从火车的烟囱中喷出来,飞越田野,躲藏在什么隐蔽安全的地方似的;这时他把他的朋友从沉思中唤醒,告诉他,驿马已经套上马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董贝,”少校用手杖捅了捅他的胳膊,说道,“别爱沉思。这是个坏习惯。如果老乔也养成这样的习惯,先生,那么他就不会像您现在看到的这样坚强不屈了。您是个伟大的人物,董贝,不能这么喜爱沉思。处在您这样的地位,大可不必把精力耗在那种事情上面。”

    少校甚至在他友好的劝告中也考虑到董贝先生的尊严和荣誉,表示十分明白它们的重要性,所以董贝先生对一个见解这样正确、头脑这样清醒的上层社会人士的意见就比平时更爱听从了。因此,当他们沿着征收通行税的道路急匆匆地行进的时候,他作出努力来听少校讲趣闻轶事;少校呢,觉得不论是速度还是道路都比他们刚才结束的旅行方式更适应他的谈话能力,所以就讲一些话来使他开心消遣。

    少校一直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谈着话,只有他一向就有的多血症症状发作的时候,吃午饭的时候和他不时愤怒殴打本地人的时候,才把谈话打断。本地人在深褐色的耳朵上佩带了一对耳环,身上穿了一套欧洲服装;这套服装对他这个欧洲人是很不相配的,这倒并不是由于裁缝师傅的手艺不好,而是由于衣服本身不合身,该短的地方长,该长的地方短,该松的地方紧,该紧的地方松;他还给这套服装增添了一个优点,每当少校向他进攻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干透了的硬壳果或挨冻的猴子那样,往衣服里面缩了进去。少校就这样整天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谈着话,因此,当晚上来临,他们在靠近莱明顿的树木葱茏的道路上匆匆行进的时候,少校由于谈话,吃东西,吃吃地笑和喘气的结果,他的声音仿佛是从马车后座下面的箱子中或从附近某个干草堆里发出来似的。他们在皇家旅馆预定了房间和晚饭,少校到旅馆后声音不见好转,而且由于他在这里用饮食来狠狠地压迫说话器官,所以到了睡觉的时候,他除了咳嗽之外,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只能向肤色黝黑的仆人张嘴喘气来传达他的思想。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不但像一个精神恢复过来的巨人一样起床,而且在吃早饭的时候,还像一个精神振作的巨人一样吃喝。他们在这餐早饭中间商讨了每天的作息安排;少校负责吩咐饮食方面的一切事情;他们每天早上在一起吃晚开的早饭,每天在一起吃晚开的晚饭。他们在莱明顿逗留的第一天,董贝先生宁愿待在自己房间里或独自在乡间散步;但是第二天上午他将高兴陪同少校去矿泉饮水处游览,并到城里逛逛。这样他们就分开了,一直到吃晚饭。董贝先生按照自己的方式独自进行有益的沉思。少校则在拿着折凳、厚大衣和雨伞的本地人的侍候下,大摇大摆地在所有的公共场所走来走去;他查阅签名册,看有谁到那里去了;他拜访那些他很受赞许的老女士们,告诉她们乔-白比过去更坚强不屈了;不管到那里他都吹嘘他的阔绰的朋友董贝。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像少校那样热忱地帮助朋友;当吹嘘董贝先生的时候,他也就吹嘘了自己。

    吃晚饭的时候,少校说出了那么许许多多新内容的话,并使董贝先生有那么充分的理由来佩服他的交际能力,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最新收到的报纸的内容,并谈到了与这些内容有关的一些问题;他对这些问题的意见最近受到一些人士的重视,这些人士十分有权有势,只须含糊地暗示一下就够了。董贝先生闭门独居已经很长久了,过去也很少走出董贝父子公司业务经营的迷人的圈子之外,所以他现在开始觉得这次旅行对他的孤独生活将会有所改进;因此,他放弃了他单独一人时原打算独自再待上一天的想法,跟少校手挽着手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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