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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另一位母亲和另一位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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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间丑陋和黑黑的房间里,一位也是丑陋和黑黑的老太婆坐在那里,一边听着风雨的,一边蜷曲着身子,在微弱的炉火旁边取暖。她对取暖比对听风雨专心,从不改变她的姿势,除非偶尔掉下的雨点在闪燃着的灰烬上发出嘶嘶的时,她才抬起头,重新注意到外面呼啸的风声和嗒嗒地下着的雨声,然后又让头低垂着,低垂着,低垂着,陷入沉思的状态中;这时候她对夜间嘈杂的,就像一个坐在海边沉思的人对海浪滚滚的单调一样,并没有清楚地听进耳朵里去。

    房间里除了炉火的光之外,没有别的光。炉火像一头半睡着的猛兽的眼睛一样,不时不乐意地闪一闪亮光,映照出了一些决不需要更好照出的物品。一堆破布,一堆骨头,一张破烂的床,两、三条破损的椅子或凳子,乌黑的墙和更加乌黑的天花板——这就是炉火闪烁的亮光所能照射到的一切。老太婆的巨大的、扭曲了的影子一半投射在她身后的墙上,一半投射在头顶的天花板上;这里没有壁炉;而只有烟囱;当她这样弯曲着身子坐在那里,面对着圈围着炉火的潮湿的烟囱炉膛上的几块松动的砖头时,她看去就仿佛是在女巫的祭坛前面期待着得到一个吉利的征兆似的;跟火焰徐缓的闪烁比较起来,她的牙齿发出卡嗒卡嗒响声的嘴巴和颤抖的下巴如果不是动作得太频繁和太快的话,人们本可能会以为,这只不过是那一亮一灭的光线照射在那张跟身体一样一动不动的脸上所产生的幻影罢了。

    如果弗洛伦斯这时站在这间房间里,注视着这位在炉火旁边缩着身子、把影子投射到墙上和天花板上的人的话,那么她只需看一眼,就能回想起善良的布朗太太,尽管她对这位可怕的老太婆的回忆是一个孩子的回忆,它也许就像墙上的影子一样奇异,一样夸张,不符合真实的情景。可是弗洛伦斯不在这里,善良的布朗太太仍然没有被认出来;她坐在那里,凝视着炉火,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雨水的细流发出嘶嘶的,沿着烟囱流下来;老太婆被一声比平时更响的爆裂声所惊起,不耐烦地抬起头来,重新听着。这一次她没有把头再低下来;因为有谁轻轻地推开门,房间里听到了走进的脚步声。

    “是谁?”她回过头去问道。

    “给您捎消息来的人,”一个女人的回答道。

    “消息?哪里来的消息?”

    “外国来的。”

    “是海外来的吗?”老太婆惊跳起来,喊道。

    “是的,是海外来的。”

    老太婆急忙把煤火耙拢,走到这时已关上门、走进来、站在房间中间的客人的跟前,把手放到她湿透了的斗篷上,把这位不加抗拒的女人的身子转过来,好让火光充分照射到她。不管她所期望的是什么,她的期望落空了;因为她又放开斗篷、气忿忿地发出了一声失望与痛苦的喊叫。

    “怎么回事?”客人问道。

    “嗬嗬!嗬嗬!”老太婆仰着脸,可怕地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客人又问道。

    “这不是我的女儿!”老太婆把胳膊往上一举,在头顶紧紧地握着手,哭道,“我的艾丽斯在哪里?我漂亮的女儿在哪里?他们把她给弄死了!”

    “他们还没有把她弄死,如果您姓马伍德的话,”客人说道。

    “这么说,您看到过我的女儿了吗?”老太婆喊道,“她给我写信了吗?”

    “她说您不认得字,”客人回答道。

    “我现在也还是不认得!”老太婆使劲地绞扭着双手,高声喊道。

    “您这里没有蜡烛吗?”客人向房间四处环视了一下,问道。

    老太婆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同时摇着头,又喃喃自语地说着她漂亮的女儿,一边从角落里的碗柜中取出一支蜡烛,用颤抖的手把它插进炉火,费劲地点亮了,然后把它放在桌子上。肮脏的烛心起初因为被溶流的油脂堵住,火光幽暗不明。当老太婆昏花的眼睛和衰弱的视力借着亮光能够看清东西的时候,她的客人已经坐下,交叉着胳膊,低垂着眼睛;她曾经系在头上的手绢已摊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

    “这么说,我的女儿艾丽斯,她托您给我捎口信来了?”老太婆等了一会儿之后,嘟嘟囔囔地问道。“她说些什么?”

    “您看吧,”客人说道。

    老太婆惊愕地、捉摸不准地重复地说了这几个字;她用手遮着眼睛,向说话的人看看,向房间四下里看看,又重新向说话的人看看。

    “艾丽斯说,请您再看看,妈妈,”说话的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老太婆又向房间四下里看看,向客人看看,又重新向房间四下里看看。她急忙从坐位上站起来,拿起蜡烛,把客人的脸孔照了照,高声地喊叫了一声,放下蜡烛,搂抱着客人的脖子。

    “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艾丽斯!这是我漂亮的女儿,活着回来了!”老太婆尖声喊叫着,一边对着她女儿的胸脯,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她自己;她女儿冷淡地听随她拥抱。“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艾丽斯!这是我漂亮的女儿,活着回来了!”她又尖声地喊叫着,一边倒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抱着她的膝盖,把头紧靠着它们,并像先前一样,用她的体力所能表现出的狂热的劲头,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她自己。

    “是的,妈妈,”艾丽斯弯下身子,吻了吻她,回答道,可是甚至在这片刻的动作之间,她还是竭力想摆脱她的拥抱。

    “我终于到这里来了。放手吧,妈妈,放手吧。起来,坐到你的椅子上去。这样有什么好处?”

    “她回来的时候比离开的时候更冷酷无情了!”母亲仰望着她的脸孔,并依旧抱住她的膝盖,高声喊道,“她不关心我!

    经过这许多年头,我度过了这么悲惨可怜的生活之后!”

    “得了吧,妈妈!”艾丽斯抖动着她破烂的裙子,摆脱开老太婆,说道,“别只看到你那一方面,还有我这一方面呢!这些年头不仅是你度过的,也是我度过的;悲惨可怜的生活,不仅你有,我也一样有。起来吧,起来吧!”

    母亲站起来,哭着,使劲地绞扭着双手,稍微离开一点,注视着她;接着,她又拿着蜡烛,绕着她走,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同时轻声哭泣着。然后,她放下蜡烛,重新坐到椅子上,拍着巴掌,好像给一支拖得很长的歌曲打拍子似的,同时身子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并继续在独自低泣和痛哭着。

    艾丽斯站起来,脱掉潮湿的斗篷,把它放在一边。在这之后,她又跟先前一样坐下来,交叉着两只胳膊,眼睛凝视着炉火,露出轻蔑的脸色,一声不响地听着她老母亲口齿不清的怨言。

    “你是不是指望我回来的时候跟我离开的时候一样年轻,妈妈?”她把眼光投射到老太婆身上,终于开口说道,“你是不是以为像我在外国所过的生活会使一个人漂亮起来?说实在的,谁要是听了你的话,真会这么想呢!”

    “问题不在这里!”母亲喊道,“她自己明白!”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女儿回答道,“有些话你最好别唠叨了。妈妈,要知道,我出去比进来容易。”

    “听听她讲的话吧!”母亲高声喊道,“经过这许多年头之后,她刚回来就吓唬着又要把我抛弃了!”

    “妈妈,我再说一遍,这些年头不仅是你度过的,也是我度过的。”艾丽斯说道,“回来更冷酷无情了?当然,我回来是更冷酷无情了。除此之外,你还指望什么呢?”

    “对我更冷酷无情了!对她自己的亲妈妈!”老太婆喊道。

    “我不知道是谁开始使我冷酷无情起来的,如果不是我自己的亲妈妈的话,”她坐着回答道,一边交叉着两只胳膊,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唇,仿佛决心把任何温柔的感情从心中驱除出去似的,“你听我说几句话,妈妈。如果我们现在相互了解的话,那么也许我们以后就不会再吵架了。我离开家的时候是个女孩子,现在回来是个女人了。我离开家的时候,对你很不孝顺,没有尽到我做女儿的责任;现在回来了,你可以怒骂说,我没有比过去好一点。可是你过去曾经对我充分尽到你做母亲的责任了吗?”

    “我!”老太婆喊道,“对我的女儿!做妈妈的对自己亲生女儿尽责任!”

    “你听起来觉得奇怪,是不是?”女儿回答道;她那严厉的、不顾一切的、冷酷无情的、美丽可爱的脸孔冷冰冰地看着她,“可是我在我那些孤独的岁月中有时曾想到这一点,直到后来我对这已经习惯了为止。总的说来,我曾经听有些人谈论责任;可是总是谈到我对别人的责任。我时常纳闷——我想这些事是为了消磨时间——,是不是就没有人对我尽到责任呢?”

    母亲坐在那里皱着眉头,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并摇着头,但不知道这是表示愤怒、懊悔、否认,还是仅仅是身体虚弱的表现。

    “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名叫艾丽斯-马伍德,”女儿大笑了一声,并用可怕的自我嘲笑的眼色打量着自己,说道,“她在贫穷与没有照管中出生和长大。没有一个人教育她,没有一个人前来帮助她,没有一个人关怀她。”

    “没有一个人!”母亲指着自己和敲着她的胸脯,同时重复着她的话,说道。

    “她所得到的唯一的照顾,”女儿回答道,“就是有时挨打,挨饿和挨骂;要是没有这种照顾,她可能反会好一些。她住在这样家里和住在街上,跟一群像她一样可怜的孩子一起生活;可是尽管度过了这样的童年时代,她却还是长成了一个美人儿。这对她更糟了。她宁肯由于长得丑陋而被迫害和虐待一辈子。”

    “说下去!说下去!”母亲大声喊道。

    “我正在说下去,”女儿回答道,“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名叫艾丽斯-马伍德。她长得漂亮。她受到教育太晚了,而且受的全是错误的教育。她受到了太多的关心,受到了太好的训练,得到了太多的帮助,受到了太周到的照顾。你很喜欢她——那时你的生活富裕起来了。在这女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每年在成千个女孩子身上发生。这只是堕落,她是为这而生下来的。”

    “经过这许多年头以后!”老太婆怨诉道,“我的女儿就这样开始!”

    “她很快就要讲完了,”女儿说道。“从前有一个罪犯,名叫艾丽斯-马伍德——那时她还是个女孩子,可是却已经被人遗弃了,扔掉了。对她进行了审讯,将她判了刑。天主呀,那些法庭上的大人先生们是怎样议论这件事情的!法官是怎样谈到她的责任,谈到她误用了天赋的资质,仿佛他不如其他人清楚:这些天赋的资质已成了她的祸根!他又怎样宣讲着法律强有力的臂膀——是的,当她还是个天真烂漫、无依无靠的小可怜虫的时候,这臂膀是这么强有力地来拯救她!这一切又是多么庄严与虔诚!真的,从那时候起,我好多次地想到这些!”

    她把胳膊紧紧地交叉在胸前,高声大笑起来;跟她这种笑声相比,老太婆的嚎啕大哭倒显得是优美悦耳的音乐了。

    “艾丽斯-马伍德就这样被流放到海外,妈妈,”她继续说道,“被打发去学习履行她的责任;实际上那里却比这里使人二十倍地忘记自己的责任,那里比这里多二十倍的邪恶、堕落与丑行。艾丽斯-马伍德回来的时候已成了一个女人,一个经过这一切之后所应当成为的女人。到一定的时候,非常可能,她将会在更庄严的气氛中听到更漂亮的谈话,看到更有力的臂膀向她伸过来,她的末日也就将来临了;但是那些大人先生们不用害怕失业。就在他们所住的任何一条街道上,又有一大群可怜的男女孩子成长起来,所以他们又将有工作好做,直到发财致富为止。”

    老太婆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两只手托着脸孔,装出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或许真的很痛苦也说不定。

    “好了,我讲完了,妈妈,”女儿摇了摇头,仿佛也结束了这个话题似地说道,“我已经说够了。不论我们做什么,你和我今后都别再谈什么尽责任的问题了。我想,你的童年也跟我的童年相似。那样对我们两人就更不好了。我不想责怪你,也不想为我自己辩护。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是好久以前就已过去的事了。但是我现在是个女人,不是个女孩子了,你和我都用不着像法庭上的大人先生们那样去把我们的历史抖搂出来,我们对它一清二楚。”

    她虽然已经堕落了,道德败坏了,但在她的脸孔与身姿中仍然有一种美丽;甚至在它表露得最不好的时候,对她最漠不关心的人也不能不觉察到。当她沉默下来、她先前十分激动的脸孔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凝视着炉火的乌黑的眼睛原先射出了不顾一切的眼光,现在已换成了某种类似忧虑而和缓下来的眼光;这时候一位堕落了的天使的曾经消失的光辉,通过她长途跋涉之后的痛苦与疲乏,照耀出来。

    母亲默默无言地向她注视了一些时候之后,大胆地把满是皱纹的手向桌子对面她的身上悄悄伸过去;当她看到女儿允许她这样做的时候,就摸摸她的脸孔,把她的头发抚平。艾丽斯似乎感觉到老太婆这关怀的表示至少是真心诚意的,所以一动不动,没有去阻止她;老太婆得一步进一步,她把女儿的头发重新编扎起来,把它湿漉漉的鞋子(如果它们还可以称为鞋子的话)脱掉,在她肩上披上点什么干的东西,并低声下气地在她身边来回忙碌着;当她愈来愈多地认出她过去的一些特征和表情的时候,就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着。

    “我看你很穷,妈妈,”艾丽斯这样坐了一些时候之后,向四下里看看,说道。

    “穷得可怜,我的宝贝,”老太婆回答道。

    她喜爱她的女儿,又怕她的女儿。也许她在好久以前就开始喜爱她了,那时候她正在为生活而进行屈辱的斗争的过程中,第一次注意到女儿的美貌。也许她的害怕跟她刚才听到的往事有些关系。不管怎样,现在她正顺顺从从、恭恭敬敬地站在女儿面前,低着头,仿佛在可怜地恳求她别再责备她。

    “你是怎么生活的?”

    “向别人讨钱,我的宝贝。”

    “偷东西吗,妈妈?”

    “有时候也偷,艾丽——偷得不多。我老了,胆子又小。有时候,我的宝贝,我从孩子们身上搞到些小东西,不过不经常。我在附近一带流浪漂泊,心肝,我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情。我一直在注意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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