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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认出与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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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当罗布又小心翼翼地向院子里察看的时候,老太婆暗地里向她女儿作了个示意的动作,这是一刹那的工夫,但是她的女儿表示领会,就把眼光从孩子的脸上移回,像先前一样紧裹在她的斗篷里。

    “罗布,亲爱的!”老太婆招呼他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

    “你过去是我宠爱的宝贝孩子。是的,可不是这样吗?难道你不知道你过去是这样的吗?”

    “我知道,布朗太太,”磨工很勉强地回答道。

    “可是你却能忍心把我抛弃!”老太婆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说道,“你却能忍心离开我,躲藏得几乎无影无踪,也从来不跟你的老朋友说说你已交了多么好的运气,你这个骄傲的孩子呀!嗬嗬,嗬嗬!”

    “唉,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在这里这样嚎啕大哭着,而他的主人就在附近留神瞧着,这对他是多么可怕的事啊!”不幸的磨工高声喊道。

    “你以后不来看看我吗,罗贝?”布朗太太喊道,“嗬嗬,你以后就一次也不来看看我吗?”

    “会来看您的,我告诉您!是的,我会来的!”磨工回答道。

    “这才是我的好罗布啊!这才是我的好宝宝啊!”布朗太太说道,一边擦干她干瘪的脸上的眼泪,亲切地紧抱着他。

    “还是到老地方来吧,罗布?”

    “行,”磨工回答道。

    “不久就来,亲爱的罗贝?”布朗太太喊道;“而且经常来?”

    “行。行。是的,”罗布回答说,“以我的灵魂和肉体发誓,我一定来。”

    “既然是这样,”布朗太太把手举向天空,把头往后一仰,并摇晃着,“虽然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但如果他信守他的诺言的话,那么我就不到他那里去,而且我一个字也决不会谈到他!决不会!”

    这声喊叫对可怜的磨工似乎是一丝安慰,他握握布朗太太的手,眼里含着泪水,请求她别去打扰一位年轻小伙子,别去破坏他的前程。布朗太太又亲热地拥抱了他一次,表示同意;但是当她正要跟女儿离开的时候,她又转过身来,偷偷地举起一个指头,用嘶哑的凑着他的耳朵,求他给一点钱。

    “一先令,亲爱的!”她露出急切的、贪婪的脸色,说道,“要不六便士也行!看在老熟人的面子上。我是这么穷。而我漂亮的女儿,”——她回过头去望了望——“她是我的女儿,罗布,她让我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

    可是当罗布勉勉强强地把钱塞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的女儿却悄悄地转过身来,抓住她的手,把钱币从她手中抢出来。

    “什么,”她说道,“妈妈!老是钱!开头是钱,到最后还是钱。我刚才讲过的话你怎么一点也不记在心上?钱在这里。

    拿回去吧!”

    当钱归还原主的时候,老太婆哀叹了一声,但没有阻拦,然后挨着她女儿的身旁,一拐一拐地走出院子,沿着邻近的一条小街走去。万分惊讶的罗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离开,他看到她们很快就站住,认真地交谈起来;他不止一次地注意到年轻女人的手凶狠地作了一个威胁的动作(显然是针对她们所谈到的一个什么人),布朗太太也有气无力地模仿了一下这个动作,因而他不由得衷心地希望,她们所谈论的对象不是他。

    罗布想到她们现在已经走了,又想到布朗太太将来不能永久活下去,很可能不久就不会来打扰他了,心中感到一些安慰;他对过去的过错会随着带来这些不愉快的后果,心中倒也因此而感到有些悔恨,但是他想到他是怎样巧妙地摆脱了卡特尔船长的(他一回忆起这件事,就必然能使精神焕发起来),这就使他把受了扰乱的心绪镇静下来,换上一副平静的面容,到董贝公司的营业所去接受他主人的吩咐。

    他的主人在那里,眼睛是那么敏锐,那么警觉,因此罗布一看到它们,就在他面前颤抖起来,十分担心布朗太太的事情会使他受到责骂;他的主人像往常一样,交给他一个匣子和一张短笺;匣子里装着上午的公文,是送给董贝先生的;那张短笺是送给董贝夫人的;他只是向他点了点头,算是嘱咐他要谨慎小心,并必须火速送达——这样一种神秘的告诫,在磨工看来,充满了可怕的警告与威胁,它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房间里只剩下卡克先生一个人的时候,他又专心致志地工作起来,工作了一整天。他接见了不少来访者,审阅了许多文件,在各种商业场所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在一天的业务没有做完之前,他从不分心走神。但是,当他桌子上的公文终于办完送走以后,他又一次陷入沉思之中。

    当他以惯常的姿势站在惯常的地方,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地板的时候,他的哥哥进来把这一天中间从这里取走的一些函件送回。在他进来的时候,经理卡克先生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它们在这段时间里一直静观着的不是办公室的地板,而是他似的;当他默默地把函件放在桌子上,想立刻就走开的时候,经理卡克先生说道:

    “唔,约翰-卡克,是什么使你到这里来的?”

    他的哥哥指指函件,然后又向门口走去。

    “我感到奇怪,”经理说道,“你来来去去,连我们主人的健康情况怎么样也可以不问一问。”

    “今天早上我们在办公室里听说,董贝先生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他的哥哥回答道。

    “你是这样一位卑躬屈节的人,”经理微笑了一下,说道,——“不过,在这些岁月中你已变成了这样子——,我现在敢发誓说,如果他遭到什么灾祸的话,那么你是会感到悲伤的。”

    “我一定会真正感到难过,詹姆斯,”那一位回答道。

    “他会感到难过!”经理指着他说道,仿佛他正在向这里另一个人求助似的。“他会真正感到难过!我的这位哥哥!这位这里的小职员,这块谁也看不起的废物,他被人们推在一旁,脸朝着墙壁,就像是一张拙劣的图画一样!他就一直是这样,天知道过了多少年;可是他对他却非常感激、尊敬与忠诚,而且想要我相信这一点!”

    “我什么也不想要你相信,詹姆士,”另一位回答道。“请像对待你的其他任何下属那样公正地对待我吧。你向我提了一个问题,我只不过回答它罢了。”

    “你这条摇尾乞怜的狗,对他就没有什么抱怨的吗?”经理以寻常少见的易怒的脾气,说道,“难道就没有盛气凌人的态度、蛮横无礼的行为、愚笨无知的状态、吹毛求疵的挑剔,使你怨恨的吗?见你的鬼!你是人还是耗子?”

    “任何两个人,特别是上级和下级,如果相处这么多年,彼此没有一点怨言,这倒是奇怪的——不管怎么样,他是这么想的,”约翰-卡克回答道,“不过,撇开我的历史不提——”

    “他的历史!”经理高声喊道,“哦,确有这么回事。这件事实本身使他成了一种特殊情况,因此就可以把他的一切全都一笔勾销!唔,往下讲吧。”

    “我的这段历史,正像你所暗示的,使我具有独特的理由对他怀着感激的心情(其他的人很幸运,没有像我这样的理由),可是把这段历史撇开不提,公司里也确实没有一个人不是这样说和这样感觉的。难道你不认为这里有什么人对公司老板遭遇的不幸或灾祸会漠不关心或会对这不真正感到难过的吗?”

    “当然,你有充分的理由对他感恩戴德!”经理轻蔑地说道。“唷,难道你不相信,把你留在这里是作为一个廉价的实例和著名的证据,说明董贝父子公司待人处事宽厚,因而有助于抬高这个大名鼎鼎的公司的美好声望吗?”

    “我不相信,”他的哥哥温和地回答道,“很久以来我一直相信,是由于更为仁慈和无私的理由才把我留下来的。”

    “我看你好像要背诵一段基督的什么训诫吧,”经理像山猫般咆哮道。

    “不是,詹姆士,”另一位回答道,“虽然我们之间兄弟情谊的纽带早已断裂,并已被抛弃了——”

    “谁断裂的,亲爱的先生?”经理问道。

    “我,由于我的行为不正。我不把过失推到你身上。”

    经理咬牙切齿,无声地回答道,“哼,你不把过失推到我身上!”然后嘱咐他继续说下去。

    “我说,虽然我们之间已不存在兄弟情谊的纽带,我请求你不要用不必要的辱骂来攻击我,或者曲解我所说的或想要说的话,我只想向你提醒一点:如果你以为,你在这里远远超出所有其他的人,得到提拔,受到信任,享受荣誉(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是由于你的卓越才能和可以信赖而得到提拔的),你比任何人都能更随便地跟董贝先生交往,可以说,跟他保持着平等的关系,受到他的宠幸,由于他而发财致富,因此,公司里只有你一个人才关心他的幸福与名誉,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么这将是一个错误。我真诚地相信,公司里,从你开始一直到职位最低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同样有着这样的感情。”

    “你撒谎!”经理说道,他由于突然发怒,脸孔涨得通红。

    “你是个伪君子,约翰-卡克,你说的是弥天大谎。”

    “詹姆士,”另一位喊道,他的脸也涨红了。“你使用这些侮辱的语言打算干什么?我没惹你一丝一毫,你为什么这样卑鄙地对我使用这些语言?”

    “我告诉你,”经理说道,“你的虚情假意与卑躬屈膝,公司里所有职员的虚情假意与卑躬屈膝,都不值得我那样做,”他咬咬大姆指,又咬咬别的指头,“我看透这一切,就像看透清澈的空气一样!这个公司所雇用的所有职员,在我与最低级职员之间的所有的人(你对他们很体贴,而且有理由这样,因为你的地位与他们相差不远),没有一个人看到他的主人受到屈辱会不由衷地感到高兴,没有一个人不暗地里恨他,没有一个人不希望他遭到灾祸而不是交上好运,没有一个人要是有力量和勇气的话会不反抗他的。愈是受到他宠幸的人就愈感受到他的蛮横无礼;愈接近他的人就愈疏远他。这就是这里所有职员们的信念!”

    我不知道,”他的哥哥说道,他刚才被惹怒的感情立即被惊奇所代替,“谁用这样一些说法糟蹋你的耳朵的?为什么你偏想要来考验我而不去考验别人?不过你已经考验了我,愚弄了我,这一点我现在深信不疑。你刚才的态度和言论,跟我过去在你身上看到的截然不同。我只能再一次对你说,你被欺骗了。”

    “我知道我是被欺骗了,”经理说道,“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不是被我,”他的哥哥回答道。“而是被向你提供情况的人欺骗了,如果有这样的人的话;如果没有这样的人,那就是被你自己的想法和怀疑所欺骗了。”

    “我没有任何怀疑,”经理说道。“我掌握千真万确的事实。你们这些胆小如鼠、卑鄙下贱、卑躬曲膝的狗!你们全都假装成同样的姿态,全都编造着同样的假话,全都哭诉着同样的话语,全都隐藏着同样显而易见的秘密。”

    当他说完的时候,他的哥哥不再说什么,离开房间,把门关上,经理卡克先生把椅子拉近到壁炉跟前,开始用拨火棒轻轻地敲打着煤块。

    “懦怯怕事、阿谀奉迎的无赖们,”他露出两排闪闪发光的牙齿,喃喃自语道,“他们没有一个人不假装出震惊与气愤的——!呸!他们只要一旦有了权势和使用权势的才智与胆量的话,那么就没有一个人不会把董贝的高傲摧毁、打倒,就像我耙出这些煤渣一样毫不留情的。”

    当他把它们敲碎、撒在炉篦上的时候,他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看着自己所干的事情。“是的,即使没有王后的引诱也会这样的!”他立即补充了一句;“有一种高傲是不应当忘记的——它是我们相识的见证人!”说着,他就陷入了更为出神的沉思,坐在那里,对着正在暗黑下去的炉篦默想着,随后像一个人离开专心看着的书本一样地站了起来,向四周看看,拿了帽子和手套,走到他的马正在等候他的地方,骑上马,沿着灯光明亮的街道骑去,因为这时已是晚上了。

    他骑近董贝先生的住宅;快到的时候,他勒住马,让马放慢脚步,一步一步地走着,同时望着上面的窗子。有一次他曾看到弗洛伦斯带着她的狗坐在里面的那个窗子首先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这时里面已没有灯光了;可是当他把眼光投到这座公馆高大的正面的时候,他微笑了,似乎目空一切地把那窗子抛在后面。

    “过去有一段时候,”他说道,“甚至连您这颗升起的小星也是值得注视的,而且还得知道乌云聚集在什么地方,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好去掩护您。可是现在一颗行星升上来了,在它的光辉中您已经黯然失色了。”

    他把白腿的马转到街道拐角处,从这座公馆背面的许多窗子中寻找一个闪射出亮光的窗子。这个窗子使他联想起那庄严的态度,那戴上手套的手,也使他回想起那只美丽的鸟儿的翅膀上的羽毛怎样纷纷落到地板上,长衣上那轻飘飘的白色绒毛怎样颤抖着,发出沙沙的,就像面临即将刮起的风暴一样。当他又转身离开,以快速的步伐骑过公园的黑暗的、无人的小路的时候,他带走了这些回忆。

    不可避免的事实是,这些回忆都跟一位女人,一位高傲的女人联系着;她憎恨他,但是由于他采取了狡猾的手腕,也由于她怀着高傲与怨恨的情绪,她被慢慢地而又确实地引导到习惯于容忍他跟她在一起相处了;她逐渐地习惯于把他当作一位有特殊权利的人来接待,他有权向她谈到她对她自己丈夫无礼的轻蔑和她自暴自弃地轻视自己。这些回忆跟一位女人联系着;她深切地憎恨他,她了解他,并正因为她了解他和因为他了解她,所以她不信任他;可是尽管她对他怀着憎恨,她却容许他一天天地接近她,以便激起她强烈的怨恨。尽管她对他怀着憎恨!正是由于这个理由她才容许他一天天地接近她的;因为在这憎恨的深渊(它太深了,虽然她能模糊地向里面探视,但却不是她的威胁性的眼光所能看透的)隐藏着她狠毒的报复,它的最淡弱的影子足以玷污她的灵魂;只要看一次就会令人毛骨悚然,决不会再去看的。

    当他骑马的时候,这女人的幻影,这与真实完全一致、他看得明明白白的幻影,是不是在他的周围飞翔呢?

    是的。他在心中看到她,一如她平时的样子。她容忍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在他眼中,她那高傲、怨恨、憎恶的情绪,就像她美丽的容貌一样清清楚楚。没有什么能比她对他的憎恨更为清楚的了。他有时看到她在他身旁态度傲慢,拒人于千里之外;有时又看到她摔倒在他的马蹄下,躺在尘土中。但是他总是看到她,就像她平时的样子,没有任何掩饰,而且注视着她在向着危险的道路上走去。

    当他骑马游逛之后,换上衣服,低着头,露出谄媚的微笑,轻声柔语地走进她的明亮的房间里的时候,他同样清楚地看到她。他甚至对那戴上手套的手的秘密产生了猜疑,正由于这个猜疑,他把它在他手中握得比以前更久一些。他依旧跟随着她在危险的道路上走去,她所留下的每个脚印,他都把自己的脚紧跟着踩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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