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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出陈旧戏重演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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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他们分了手,游苔莎在渐渐黑暗的暮色里消失了。她仿佛心里有许多心思似的。她的以往只是一片空洞,她的生命现在才开始。至于这番会面对于克林所生的影响,是过了一些时候他才完全觉到的。他朝着家里走去的时候,他感觉得最清楚的是;他的计划不知怎样光彩起来了,因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跟它联在一起了。

    他到了家,就进了他要用作书房的屋子,从箱子里把书取出来,把它们摆在书架上,一直忙了一晚上的工夫。他又从另一个箱子里,拿出一盏油灯和一罐煤油来。他把灯收拾好了,把桌子整理完了,说:“现在,我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工作了。”

    第二天早晨,姚伯起得很早,没吃早饭,就点着他那盏油灯,念了两点钟的书,以后又念了整整的一上午和整整的一下午。恰好念到太阳西下的时候,他觉得他那两只眼睛疲倦起来了,就把身子往后靠在椅子背儿上。

    他那个屋子,本来俯视这所房子的前部和房外荒原的山谷。冬日的斜阳正在最低的时候,把那所房子的影子,投到白色篱栅的外面,越过荒原边界上的草地,远远伸到山谷的里面;房上的烟囱和房子四围的树梢,在那里映出来的影子,都黑乌乌的,像长叉子似的。他坐在屋里念了整整一天书了,他决定趁着夜色还没来临以前,往山上去散一会儿步。他想到这里,就出了门儿,穿过了荒原,朝着迷雾岗走去。

    他回到庭园栅栏门前的时候,一个半钟头已经过去了。那时候,窗上的百叶窗已经都关上了、在庭园里运了一天粪的克锐、阚特也已经回家去了。他进了屋子以后,只见他母亲因为等了他半天不回来,已经自己先把饭吃了。

    “克林,你上哪儿去来着?”他母亲马上说。“你怎么这时候出门儿也不告诉我一声儿?”

    “我到荒原上去来着。”

    “你到荒原上去,就非碰见斐伊小姐不可。”

    克林停了一会儿。“不错,我今天晚上就碰见她来着,”他说,说的时候,好像只是因为要保持诚实,迫不得已才说的。

    “我早就料到这一场了。”

    “我们这并不是预先约好了的。”

    “当然不是;这种会晤向来就没有预先约好了的。”

    “妈,您不是生我的气吧?”

    “我很难说不生你的气。生气?不是。不是生气。我只是在这儿琢磨,有许多有出息的人,受了诱惑,走上了没出息的路子,我想到这里,正心里不安。”

    “妈您有这种想法,正是您好的地方。不过您放心好啦,不必为我担忧。”

    “我想到你现在这种情况和新近这种离奇念头,”他母亲用沉重一些的语气说,“我自然不能像一年以前心里那样坦然。我真不明白,凭你那么一个在巴黎和别处见过许多漂亮女人的人,却会叫一个荒原上的女孩子那么容易就迷住了。你往别的地方去散步不也是一样吗?”

    “我念了一天书了。”

    “啊,不错,”他母亲带出觉得多少有些希望的神气来说,“我已经琢磨过了,你既然恨你现在作的这种事,一心非要当教员不可,那你作教员也许作得好,也许在那方面成了名。”

    姚伯不愿意把他母亲那样想法搅乱了,虽然他的计划,绝对不是想把教育青年当作自己进身的阶梯。他一点儿也没有那样的心。他现在已经到了一个青年头一回看清楚了一般人生的峻厉严肃那种年龄①了;而看清了这种情况的人,是要把野心暂时压伏下去的。在法国,一个人到了这种时期,自杀并不是不习见的;在英国,一个人到了这种时期,比法国人也许好得多,也许坏得多,那得看情况。

    ①看清楚一般人生的峻厉严肃:比较《裘德》第一部第二章:“他看出来,到你大了,已经走到一生的中心,而不像小时候那样,以为自己还站在生命轨道中一个点儿上,那时你就不禁要打寒噤。在你四围,好像有些东西,又扎眼,又晃眼,又刺耳。”又《争而走险》:“他年约二十六岁。按照通常的情况而言,他抒情怀为诗歌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像他这样的人,抒情怀为诗歌.是他的生命中必须经过的一个阶段,也就像刮胡须,觉得人世对他冷酷不公,或者认为世事无一值得为之而活,都是他的生命中必须经过的一个阶段一样。”

    这位青年和他母亲之间的爱,在现在这个时候,外面看不出来,这是令人觉得很特别的。关于爱,我们可以说,越纯洁,越含蓄。受到了绝对不能毁灭的时候,它就达到了一种深远的程度,那时候,一切外面的表示,都是令人觉得痛苦的。现在姚伯和他母亲之间,就是这种情况。要是有人听见了他们两个的谈话,那他一定要说:“他们母子之间怎么那么冷淡哪!”

    姚伯要舍身教育的理论和志愿,已经给了姚伯太太一个深刻的印象了。实在说起来,姚伯太太本来就不能不生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本来是她的一部分,他们两个的谈话,也就像一个身体上左右两手的谈话。他本来已经认为跟她辩论是没有希望的了,现在他忽然发现,用感动的力量却可以成功,因为感动的力量,远远胜过语言的力量,也就好像语言的力量,远远胜过喧嚷的力量一样。

    说也奇怪,姚伯现在开始觉得,要把和他最亲密、对他最关心的母亲劝得也信他的话,劝得也认为,比较贫穷的境遇,对于他却根本上是更高尚的道路,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使他自己对于这种劝说能觉得慊然自足,反倒是难事。本来么,为他个人的前途打算,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母亲的看法都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他现在一旦看出自己能把她的心说活了,反倒有些难过起来。

    姚伯太太既然没在人生里经验过,那她对于人生总得算是有明洞的了解。原来有的人,批评起事物来,虽然对于事物的本身没有明了的观念,而对于事物的关系却看得很清楚。布来克洛①本是一位生来就瞎眼的诗人,却能把用眼看的东西描写得精细准确。山德孙教授②也是个瞎子,却能讲色彩学讲得很好,并且教给别人他自己所无而别入所有的各种观念的理论。在世事人情的范围以内,禀有这种天赋的,大半是女人;她们能琢磨她们自己向来没有见过的世界,能估量她们仅仅听人说过的力量。我们叫这种天赋是直觉。

    ①布来克洛():英国诗人,幼因患天花失明。他的朋友读诗给他听。十二岁便试作诗。一七四六年出版一本诗集。约翰生说,布来克洛成功了人所不能成的事,眼看不见而却能描写出用眼看的东西。

    ②山德孙教授():他幼年以天花失明。然仍能研究古文及数学不懈。触觉及听觉极强。吉士特斐爵爷曾听过他的演讲,说他是一个自己没有眼睛而却能教别人用眼睛的教授。

    对于姚伯太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呢。只是一大群人,他们的趋向能够看得出来,他们的素质却难辨得清楚。人类的社会,在她眼里,仿佛山远处看的一桩景物;她看它,仿佛我们看沙雷、范-阿勒司露①以及他们那一派画家的画儿一样;只见人群杂沓,摩肩接踵、曲折蜿蜒,都朝着固定的方向走去,不过因为画上包罗的人太多了,所以每一个人的面目就分辨不出来了。

    ①沙雷:比利时画家,约于一五九○年生于布鲁塞尔,约死于一六四八年以后,为佛兰德派,画有《布鲁塞尔商会游行》。此处所谓“人群杂沓”,即指这一类画而言。范-阿勒司露:约生于一五五○年以前,死于十七世纪的前期,也为佛兰德派画家,画有同名画。

    我们可以看出来,她的生活,在思考一方面,可以说没有什么缺陷,当然这并不是说,她那一方面没有它的局限性。她天生的思考能力,和这种能力所受的环境限制,差不多都在她的动作上表现了出来。她的动作,虽然离庄严伟大还很远,却含有庄严伟大的本色;虽然并不坚强自信,却有坚强自信的基础。她当年那种轻快的步履,既然因为上了年纪而变成迟缓,同时她盛年的神采也因为叫境遇所限而没得到发展。

    克林的命运逐渐成形中,第二步的轻渲淡染,是没过几天发生的。原来荒原上掘开了一个古冢,发掘的时候姚伯荒废了好几点钟读书的光阴,在一旁看。那天下午,克锐也到冢上去来着,他回到姚伯家的时候,姚伯太太就跟他问长问短。

    “他们刨了一个坑,姚伯太太,从坑里刨出一些东西来,像倒放着的花盆儿似的,里面装着地地道道的死人头骨。他们把那些死人头骨都拿到人家住的地方去了;叫俺上那种地方去睡觉俺可不干。死人显魂把他们自己的东西又要回去了的,不是常有的事么?姚伯先生本来也弄了一盆那样的骨头——地地道道的死人骨头——正想把它带回家来,可没想到老天爷出头儿不要他那样办,因为他又想了一想,就把它给了别人了。你听了这个话一定放了心吧。你只要一琢磨夜里的风那个刮劲儿,那你就知道他把那些东西给了别人是你的福气了。”

    “给了别人啦?”

    “可不是么,给了斐伊小姐啦。她对于这种教堂坟地的摆设,好像吃人肉一样地爱好。”

    “斐伊小姐也在那儿吗?”

    “可不,没有错儿,她在那儿。”

    姚伯待了不大一会儿也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他母亲用一种稀奇的口气对她说:“你本来打算给我弄的那个骨灰盆,你给了别人啦?”

    姚伯并没回答;她的脾气要怎样发作,太容易看出来了,所以她儿子不敢承认那件事。

    那一年的头几个礼拜过去了。姚伯一点儿不错老在家里读书,但是同时他在外面闲行的时候却也不少,而他闲行的方向,总是离不开迷雾岗和雨冢之间那一条线上的地点。

    三月来到了,荒原微微露出冬眠渐醒的初步情态。这种醒觉,简直和猫的脚步一样地轻悄。一个人,观察游苔莎的住宅跟前土堤下面那个水塘的时候,如果不安安静静的面弄出声音来,那它就会仍旧和从前一样地死气沉沉,荒凉寂静,不过要是他在它旁边静悄悄地不声不响守视一会儿,他就会慢慢地发现,那里面是一片的生动扰攘。因为一个胆小怕人的动物世界,已经应时出现了。小小的蝌蚪和水蜥蜴,都开始在水面儿上冒泡儿,在水里面角逐;虾蟆也像小鸭子一般——地叫,同时两两三三地往岸上爬;天空里嗡蜂也在渐渐强烈的阳光里到处飞动,它们的嗡嗡声时闻时寂,听着仿佛打锣的声音。

    有一次,就在这样一个黄昏时候,姚伯离开了那个水塘旁边,走到了下面的布露恩山谷;他跟另一个人一块儿站在那个水塘旁边来着;站得很静,站得很久,所以他本来很可以听见自然界里生命复活那种细小轻微的骚动;但是他却并没听见。他往山下走去的时候,速度很快,脚步很轻捷。他进他母亲的家以前,先站住了脚喘气。窗户里的亮光射到他身上,照见他脸上发红,眼里放光。不过有一桩情况,亮光却没照出来,那就是他嘴唇上留下的那一点东西,仿佛印在那儿似的。这个印痕的存在,清楚明显得叫他几乎不敢进屋里,因为仿佛他母亲会问他:“你嘴上那块那样鲜明的红点儿是什么东西?”

    但是他待了一会儿还是进了屋里,茶点已经预备好了,他就对着他母亲坐下。他母亲没说许多话。至于他呢,因为刚才他在山上作了一些事,说了一些话,叫他不能开始优逸的闲谈。他母亲那种默不作声的态度里,本是含有不祥的预兆的,但是姚伯对于那种态度却好像并不理会。他知道她跟他不多说话的原因,但是他却不能消灭她对他这种态度的原因。现在他们母子这样不大说话而对坐已经很不稀罕了。他们母子当时对坐了半天以后,姚伯才开了口,他说的话是他认为可以把问题根本解决一下的。

    “您跟我这样不言不语地吃饭已经有五天了。妈,这样有什么用处?”

    “用处是没有的,”她说,音调里含着满腔的情绪,“但是原因可有。”

    “不过要是您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明白了,那就没有什么原因可谈了。我早就想跟您谈一谈了,我很高兴今天这话已经提起头儿来了。您说的原因自然是游苔莎-斐伊了。呃,我承认我近来见过她,并且还见过她许多次。”

    “不错,不错;我还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哪。我为这件事很心烦,克林。你这完全是在这儿浪费你的光阴;而你这种浪费又完全是为的她。要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你决不会想出那种教书的计划来的。”

    克林使劲看着他母亲。“您分明知道并不是那样,”他说。

    “我倒是知道,你没见她以前,就决定要试一试这种计划了;不过那时那种计划,本来可以是以愿望始,以愿望终的。那种计划,说着很好听,实行起来可很可笑。我满想,过了一两个月以后,你自己就该看出来这种自我牺牲的愚蠢了,就该这阵儿又回到巴黎作事去了。我很能明白你反对钻石买卖的心理,我本来也实在想到了,那种事对于你这样的人也许不合适,固然它也许能叫你作一个百万富翁。但是现在我看你对这个女人这样看不清楚,那我就很怀疑你对别的事是否能看清楚了。”

    “我怎么对她看不清楚?”

    “她又懒,又老不遂心。不过这还不要紧。她就不是一个好女人,即便她是的话,那你也不应该现在这时候作结婚的打算。”

    “我有实际的理由,”克林说,但是说到这里,差不多又停顿起来,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理由很不充足,一下就可以叫人驳倒。“既是我要办学校,那么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会于我有莫大的帮助。”

    “怎么!你真打算娶她吗?”

    “现在说一定娶她的话,还嫌太早。不过我们先看一看娶她有多少显而易见的好处。她——”

    “你不要认为她有钱。她连一个子儿都没有。”

    “她受过很好的教育,在一个寄宿学校里一定能作一个很好的女学监。我很坦白地承认,我为尊重您起见,已经把我的计划多少改变了一点儿了;我想您该不会再不满意了吧。我现在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非要亲口教给最低班初步知识不可了。我可以作高一点儿的工作。我可以办一个好的私立学校,专教农人的子弟,再一方面设法去应考。用这种办法,再能得到她那样一位太太的帮助——”

    “哎呀,克林哪!”

    “我希望,我到最后,就可以在这一郡里最优秀的学校之中,居领先的地位了。”

    姚伯说“她”字的时候,带出了一种很热烈的情感,在一个作母亲的面前那样说话,就得说是很荒谬地不谨慎了。四海之内,几乎没有一个作母亲的,在这种情况之卞,听到她儿子对于新交的另一个女人,流露出这样不合宜的感情而能不心烦的。

    “克林,你这是眼睛让人蒙起来了,”她激烈地说。“你头一次看见她那一天,就是你不幸的日子。你的计划,只是一种诚心建造起来的空中楼阁,好给你这种摆脱不了的痴愚找理由,好给你因为陷入这种毫无理性的地位而良心不安找安慰。”

    “妈,这并不是真情,”他坚定地答。

    “怎么,我这儿一心一意要把你从烦恼里救出来,你可能认为我说的都是假话?真不害臊!不过这都是叫那个女人闹的——不知羞臊的东西!”

    克林脸上像火一样地红,站起身来。他把手放在他母亲的肩膀上,用一半恳求,一半命令的奇怪口气说:“我不听您这一套。您老这样,我也许会忍不住要说出您和我过后儿都要后悔的话来了。”

    他母亲已经把嘴张开了,想要再说几句厉害的实话,但是她看他的时候,他脸上的样子使她把要说的话咽住了。姚伯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两趟,忽然走出屋子往外去了。他又回到屋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不过他始终没出庭园的边界。他母亲已经上床睡去了。桌子上有一个亮儿,晚餐也摆在上面。他没吃饭,就把门闩好,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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