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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村野舞会暂遣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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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黑乌乌地出现,只有长号、弯号和法国号的圆嘴子,从奏乐的人背着光线的黑暗人影中,像巨大的眼睛一样闪烁发亮。那些女孩子们漂亮的衣服,都失去了白天能辨出来的细致颜色,而或多或少地显出一片迷迷蒙蒙的白色。游苔莎挎在韦狄的胳膊上,轻飘飘地转了又转,她脸上是忘掉了一切的神气,像雕像一样;她的灵魂,早已离开了并且忘记了她的躯壳了,所以她的面目上,只剩下了空虚和沉静,凡是感情超过了表情所能表达的程度,面目就要那样。

    她跟韦狄有多近哪!想到这一点,真令人可伯。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喘息;他呢,自然也能感觉到她的喘息了。她从前待他多不好啊!然而现在,他们两个,却在这儿对面同舞。她真没想到,跳舞有这样大的魔力。她参加这种错综复杂的动作以前,和参加以后,中间有一个划然清楚的界线,像摸得出来的界墙一样,把她的感受给她分开。她一开始跳舞,就好像是大气都为之改变;现在她在场里,有热带的感觉,这和原先她在场外的情况比起来,原先在场外就是浸在南北冰洋的冷气里了。经过了她近来那种烦恼的生活而投到舞队里,就很像一个人,在树林子里走了一夜之后而进了辉煌的室内。仅仅韦狄自己,也只能使人怦然心动就是了;韦狄再加上跳舞,加上月光,加上怕人看见,可就开始使人感到狂欢极乐了。对于这种甜美的复杂感情,还是韦狄供给的成分多呢?还是跳舞和当时的光景供给的成分多呢?这却是一个细致情况,游苔莎是忽忽悠悠,弄不清楚的。

    别人都开始说:“他们是谁呀?”不过却没有人查问他们,使他们不快。要是游苔莎在那些女孩子的日常生活里和她们杂在一起,情况就要不一样了;但是在这儿,却没有过分仔细的观察,让她感到什么不方便,因为当时的情境,把所有那些女孩子的仪容姿态,都提到最漂亮的程度了。游苔莎所永久有的那种漂亮,混合在当时的光景下所暂有的那种辉煌里,就像金星围在夕阳的余辉里一样,不大看得出来。

    至于韦狄呢,他的感情却容易猜想。困难阻碍,本来就是使他的爱成熟的日光;他那时正被一种切肤之痛的苦恼陶醉了。把整年都在别人怀里的女人,有五分钟的工夫据为己有,抱在怀里,这一种滋味,在所有的人里面,韦狄最能领略。他早就又开始想游苔莎了;实在我们可以不必犹豫就说,他和朵荪在结婚簿上签名的动作,就是指引他的心,叫它重新回到他的初次恋人那儿的一种自然信号,而游苔莎也结了婚这种格外的错综关系,就是一种唯一需要的助动力,使他非回到他的初次恋人那儿不可。

    因此,由于不同的原因,对于别人只是一种快乐的活动,对于他们却就是凌空御风一样。跳舞好像对他们两个所有的那点儿社会道德意识,作了不可抵抗的进攻,使他们走上了现在加倍不受羁勒的旧路。他们一连在三场跳舞里不停地穿来穿去;三场完了,游苔莎因为老没休息,感到疲乏,就转身退出她已经在里面待得太久了的人群。韦狄把她领到几码以外一个草阜上面,她在那儿坐下,她的舞伴站在她旁边。自从跳舞以前他对她说了那句话以后,一直到现在,他们两个还没再交谈一语。

    “又跳舞,又走路,你一定很累了吧?”韦狄很温柔地说。

    “不累,不太累。”

    “咱们两个这么些日子没见面,没想到会在这地方碰见。”

    “咱们不见面,我想是咱们不想见吧?”

    “不错。不过是你起的头儿——头一次失约的是你呀!”

    “现在那不值得再谈了。从那一次以后,咱们各人都另有了结合了——你也跟我一样啊。”

    “我听说你丈夫病了,我很难过。”

    “他并不是病啦——他仅仅是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就是了。”

    “是啦,我的意思也就是要那么说。我对于你的苦恼,十二分替你难过。命运待你太残酷了。”

    她静默了一会儿。“你听说他已经作了斫常青棘的啦吗?”她伤感地低声说。

    “有人对我提过,”韦狄迟迟延延地答。“不过我不大相信。”

    “是真的。我现在成了一个常青棘樵夫的老婆了,你对我怎么个看法啊?”

    “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看法啊,游苔莎。那种事并不足以减低你的身分;你只有叫你丈夫的职业变得高尚。”

    “我倒愿意我自己也能觉得那样。”

    “姚伯先生是否还会好起来呢?”

    “他说会,我可怀疑。”

    “我听说他在这儿租了小房儿,我就觉得很奇怪。我还和别人一样地想,以为他娶了你以后,一定马上就把你带到巴黎去哪。我那时心里想:‘她的前途多光明,多灿烂哪!’我想他的目力好了一点儿的时候,他就要带你回巴黎去吧?”

    他一看游苔莎并不回答,就更注意看她。她差不多都哭起来了。她想起她永远享受不到的那种前途来了,她重新想起自己辛酸的失望来了,她从韦狄的话里想起邻居们暂时含忍不发的嘲笑讥讪来了。这种种情况,太令人伤心了,使骄傲的游苔莎没法保持平静。

    韦狄看见她默不作声的激动,几乎控制不住他自己那种太容易激动的感情。不过他却假装没看见这种情况。她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了。

    “你不打算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去吧?”他问。

    “哦,打算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去,”游苔莎说。“像我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荒原上有什么叫我害怕的哪?”

    “我回家的时候,多少绕一点弯儿,就可以和你走一条路。我很愿意陪着你走到刺露蒲角①。”说到这儿,他看见游苔莎仍旧坐着犹豫,他又说:“你也许以为,有了今年夏天发生的事儿,现在叫人看见跟你一块儿走,不合适,是不是?”

    ①刺露蒲角:赫门-里说,“舞会的确实地点不能指出,但却能找到刺露蒲角。那是十字路交叉的地方,往北通到刺露蒲村。”

    “我实在并没想到那一方面,”她骄傲地说。“我不管那些可怜的爱敦人说什么闲话,我愿意同谁一块儿走,我就同谁一块儿走。”

    “那么咱们往前走吧——你停当了吗?你看,那面有一丛黑乌乌的冬青,咱们顶近的路,就是朝着那丛树走。”

    游苔莎站了起来,朝着他指的那个方向,在他身边跟着他走去,一路之上,衫边衣角,都擦着带有露水的石南和凤尾草而过,同时给继续跳舞的舞众伴奏的乐声,仍旧在身后连续不断。那时的月亮,已经变得烂银一般地亮了,但是荒原对于这种亮光却不接受。在那儿正可以看见那种堪以注目的景色:一片黑暗无光的土地,上面的空气,却上自天心,外至天边,都充满了最白的光。要是有人从空中看他们,那他们两个的脸,在那一片昏暗的地面上,就好像是两颗珠子,放在一张乌木桌子上一般。

    因为这种原因,所以路径的高下可就看不见了,韦狄可就有的时候会绊一跤了;同时二遇到有小丛的石南或者凤尾草的根子,从窄路上的青草下面伸出来,把她的脚绊住了,她就得显一显她那婀娜的身段,努力摆正了身躯。一路上遇到这种情况,一定有一只手伸出来,牢牢地扶着她,叫她走稳了;一直扶到平坦的地方,那只手才又缩到相当的距离。

    他们一路走来,大部分都静默无言,快走近刺露蒲角了,隔那儿几百码远,有一条短短的支路,通到游苔莎的住处。他们慢慢看见他们前面,有两个人朝着他们走来,并且显而易见是两个男性。

    他们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点儿的时候,游苔莎就打破了沉寂说:“那两个人里面,有一个就是我丈夫。他答应我说要来接我。”

    “另外那一个就是我最大的对头,”韦狄说。

    “看着好像是德格-文恩。”

    “不错,正是他。”

    “这次碰到一块很别扭,”她说;“不过我的运命就是这样。他对于我的事,知道的太清楚了,除非他能再多知道些,把他现在知道的比得算不了什么。好吧,事情既是这样,那就这样好啦;你一定得把我带到他们跟前。”

    “你先别忙。你得先想一想这样办妥当不妥当。现在这里面有一个人,对于咱们两个雨冢上的会晤,一丝一毫都没忘;他正跟你丈夫在一块儿。他们两个见了咱们俩在一块儿,谁肯相信,说咱们在村野舞会上会晤跳舞,只是偶然碰上的哪?”

    “好吧,”她低声刚回地说。“那么趁着他们还没走到跟前,你离开我好啦。”

    韦狄对她说了一声温柔的告别,投进一片常青棘和凤尾草里去了,同时游苔莎慢慢往前走去。走了两三分钟的工夫,她丈夫和他的同伴就跟她遇上了。

    “红土贩子,我今天晚上的路就到这儿为止,”姚伯刚一看出是游苔莎来就说。“我现在和这位女人一块儿回头走了。再见吧。”

    “再见,姚伯先生,”文恩说。“我希望你过几天就好了。”

    文恩说话的时候,月光一直照到他脸上,把他脸上的线道全都对游苔莎显示了。他正带出疑心的神气看着她。那么要是说,文思犀利的眼光,已经看见了姚伯微弱的目力所没看见的——看见了一个人从游苔莎身旁走开了——是很在情理之中的。

    如果当时游苔莎能跟着红土贩子走去,那她不久就一定能证明出来,她所猜想的完全不错。姚伯刚把胳膊伸给游苔莎,领着她离开了那个地方,红土贩子就转身离开了往东爱敦去的路径,本来他往那边走,只是陪伴克林,他的大车现在又在荒原这一块地方上驻扎了。他迈开长腿,往荒原上没有路径的部分上,大致朝着韦狄去的方向走去。一个人,要在这个时候像文恩这么快走下这样灌莽丛杂的山坡,而不至于一头跌在山坑里,或者把脚陷在兔子窝里拧折了,那个人一定得惯于夜行才成。但是文恩一路走来,却并没出什么闪失;只见他匆匆而去的方面,正是静女店。他走了大约有半点钟,就到了那儿了。他很知道,如果他起身的时候,另一个人还在刺露涌附近,那么那个人就决难走到他前面。

    这个偏僻的客店,主要是和路过此地的长途旅客打些交道,现在那些旅客都早已经上路去了,所以店里很冷清,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但是店门却还没关。文恩进了客人公用的大屋子,叫了一大碗酒,假装着随随便便的口气,问小女仆韦狄先生在家不在家。

    朵荪正坐在屋里,听见了文恩说话的声音。平常店里有主顾的时候,她总不大露面儿,因为她根本就不喜欢当一个店主妇;但是她看今天晚上并没有别人,可就出来了。

    “他还没回来哪,德格,”她使人愉快地说。“不过我想他早就该回来了。他上东爱敦买马去啦。”

    “他戴了一顶轻便警醒帽,是不是?”

    “不错。”

    “那么我在刺露蒲看见他带着一匹回来了,”文恩冷冷静静地说。“可以说是一美,白白的脸,鬣像夜一样地黑。他一定一会儿就来了。”说到那儿,他站起来,往朵荪甜美纯洁的脸上看了一会儿(自从他上次见过她以后,那副脸上添了一层愁闷的神情了),就不顾冒昧,又添了一句说:“韦狄先生仿佛每天这个时候常不在家吧?”

    “哦,正是,”朵荪装出轻快的口气来喊着说。“你晓得,作丈夫的往往旷工。我很愿意你能告诉我一个秘密的方法,能帮助我,叫他随我的心意,晚上不要出门儿。”

    “我想想看我知道不知道,”文恩答,他的口气,虽然也是故作轻快,而实际上却很沉重。他说完了,就用他自己发明的那种鞠躬方式鞠了一躬,动身要走。朵荪伸手和他握了一握;红土贩子虽然一声也没叹息,却咽住了无数声的叹息走出去了。

    一刻钟以后韦狄回来的时候,朵荪羞羞怯怯地(羞羞怯怯,现在成了她的常态了)对韦狄简单地问:“戴芒,你买的马在哪儿哪?”

    “哦,闹了半天还是没买成。那个人要的价钱太大了。”

    “可是有人在刺露蒲看见你来着,说你带着一匹往家里走来——可以说是一美,白白的脸,鬣像夜一样地黑。”

    “啊!”韦狄把眼下死劲盯住了朵荪说;“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红土贩子文恩。”

    韦狄的脸由于表情的关系,很稀奇的样子紧紧揪到一块儿。“他那是错了——他那一定是看见别人了,”他慢慢地并且烦恼地说,因为他看出来,文恩对他的破坏工作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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