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君赫哭着说:“不吃会浪费粮食的。”
杨煊一把拉过汤君赫面前的小瓷盘,说:“那我吃,我也要饿死了。”说完就三口两口地吃掉了剩下的一个半鸡蛋。
他风卷残云,吃得飞快,把君赫看得呆住了,一时忘了哭,含着眼泪乐了,说:“你吃得真快。”
杨煊眨巴着一双真诚的大眼睛,看着君赫说:“我把你找到了领回家,还给你做饭吃,还帮你吃你吃不了的剩饭,我好不好?”
君赫认真地想了想,说:“刚刚是好的。”
杨煊急了,拍桌子吼:“就刚刚好吗?”
汤君赫被他一嗓子吼怕了,躲闪着眼神说:“你老吓唬我,就不好。”
杨煊小手一挥:“我以后都不吓唬你了。”
汤君赫怯怯地看着他,明显不太相信的模样。他的两个眼珠子像两颗圆圆的黑玛瑙似的,把杨煊清晰地映在上面。
“真的,”杨煊犹犹豫豫,“那,那你一会儿不要告诉我爸,我下午把你看丢了啊……”
汤君赫看着他,奶声奶气地讨价还价:“你以后不吓唬我,我就不告诉。”
“我以后肯定不吓唬你!”杨煊信誓旦旦,又捏着汤君赫的脸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刚刚我找你一路,想叫你名字来着,就是想不起来。”
汤君赫老老实实地说了,杨煊重复了几遍,说:“怎么那么难记啊,算了,我还是叫你弟弟吧。”
这事发生之后,汤君赫就开始黏着杨煊了。他对润城人生地不熟,再加上迷路这次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更是对杨煊寸步不离。
两人虽然只差一岁,杨煊看上去却比君赫大了不少。汤君赫比同龄的孩子长得晚,认生,还不爱说话。杨煊却是个孩子王,小小年纪就在周围一带的孩子当中树立起了威严。他长得也比同龄人高,两条腿又长又直,跑起来一溜烟就没了影。
开始那几次,汤君赫跟他出去玩,总是没过多久就要慌里慌张地找哥哥,后来知道杨煊跑一阵子就会回来找他,便乖乖地站在原地等杨煊。
汤君赫头发软软的,脸也白白的,肉嘟嘟的,杨煊总是脏着一双手就上去摸,一天玩下来,他的脸是干净的,汤君赫却成了脏孩子。
被杨成川骂了几次之后,杨煊每次领汤君赫回家,都会拿毛巾给他把脸擦干净。
在杨煊眼里,汤君赫不是他的好朋友,也不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小玩具。
半个月过去,汤君赫还是对杨成川保持警惕,不肯叫他一声爸爸,却对杨煊粘糊得很,一口一个哥哥。
汤君赫被送走的那天,杨煊站在楼下送他,看着他被杨成川抱进车里,懂事地跟他说弟弟再见。
“行了,你回家吧,”杨成川上车之前对杨煊说,“自己关好门啊,我先送弟弟回他自己家里,晚点就回来了。”
“哦。”杨煊垂头丧气,依依不舍,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来了精神,眼睛一亮,说,“爸你等等,我回去拿个东西!”
杨成川坐进车里,系好了安全带,还没见杨煊出来。眼见着天要黑下来,他便发动了车子,缓缓地驶离了小区门口。
汤君赫扭头朝后看,他还在等杨煊,杨煊一定会出来的。可是他又不敢让杨成川把车停下来,对他来说,杨成川依旧是个陌生人。
车子开出了两百米,汤君赫看到杨煊从小区门口跑了出来,对着他们的方向一阵拔足狂奔。
“哥哥!”汤君赫喊出了声。
坐在驾驶位开车的杨成川愣了一下——这个小儿子还没在他面前这么大声地说过话,他朝后侧了侧头:“怎么了君赫?”
“哥哥在追我们,”汤君赫整个人都跪在了车后座,兴奋地拍打着车后窗,转头朝杨成川喊,“叔叔,你把车停一下吧!”
这一声“叔叔”叫得杨成川五味杂陈,他踩了刹车,把车停下来,打开车门下去,隔老远就朝杨煊喊:“慢点慢点,别摔倒了。”
杨煊追上来,大口地喘着气,一手拿着一个变形金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个给、给弟弟,让他带回家玩……”
汤君赫坐在车里,想把车门打开,可摆弄了半天也没成功,急得出了汗。
杨成川过来帮他把车门打开,杨煊走过来,小脸跑得红扑扑的,把两个变形金刚往君赫的怀里塞,挺大方地说:“你不是爱玩这个么,送给你了。”
汤君赫抱着两个霸气侧漏的变形金刚,想要又不敢要,不怎么真诚地推拒道:“我妈妈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杨煊豪气万丈:“你哥哥说,给你你就拿着!”
就这样,汤君赫抱着两个价值不菲的变形金刚,从高楼林立的繁华市中心,回到了遍地拆迁的萧索市郊,也回到了他妈妈汤小年的身边。
汤君赫被送回家之后,总是抓着汤小年一遍又一遍地问,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哥哥,什么时候能把哥哥请到家里玩。
开始那几次,汤小年还会象征性地敷衍他几句,被问的次数多了,便有些情绪了,每次听到这句话都不理他,有时候还会偷偷擦眼泪。
在汤君赫童言无忌的描述里,杨成川的家就是个富丽堂皇的宫殿,而杨煊就是宫殿里养尊处优的小王子。杨煊送给汤君赫的那两个变形金刚,被安安静静地摆放在掉了漆的电视柜上,不加掩饰地睥睨着这个屋子里陈旧破败的其他摆设。
汤小年在商场替人看衣服摊,无数次路过商场的儿童区,那里的玩具都贵得令人咋舌,她每次都低垂着眉眼匆匆走过,不敢多停留一秒。
而汤君赫带回来的这两个变形金刚,比商场里的那些还要更高大、更精致,价格也毋庸置疑更昂贵,可杨成川的儿子一出手就送出了两个,这让汤小年愈发觉得自己过得憋屈又寒碜。
汤小年当时怀孕,匆忙地找了润城邻市的一片老旧楼区安身,这里没一处好,除了租金便宜——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灰头土脸的低矮楼房,冬天干冷、夏天泛潮,每天只有中午那么片刻珍稀的光景,才能见到外头亮堂堂的阳光。
可是这两年,上头一纸政策下来,这片破败的老城区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润城的地盘,房价涨得比火箭还快,租金自然也就水涨船高。这更是逼得汤小年省吃俭用,连买提卫生纸,都得站在超市货架子前面对比着犹豫半天。
汤小年也不是没有“脱贫”的机会。当年杨成川找到这里,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住这来了,这儿是人住的地方么?走走走,我给你找个住处去,不在这遭罪了。
汤小年当时很有骨气地斜睨着他说:“哪儿来的滚哪儿去,谁稀罕你那两个臭钱。”就这样把杨成川剩下的话都噎回了肚子里。
有一天晚上,汤小年给汤君赫做了糖醋排骨,汤君赫一边吃一边舔着手指说:“妈妈,下次叫杨煊哥哥也来尝尝吧。”
汤小年一听,一股心酸顺着食道就顶到了嗓子眼。她放下筷子,抓着汤君赫的胳膊问他:“你跟妈妈说,哥哥家里大不大?”
汤君赫用两只白藕瓜似的胳膊张牙舞爪地比划着:“好大的。”
汤小年又问:“那哥哥穿得衣服好不好看?”
汤君赫认真地点头:“好看,哥哥长得也好看。”
汤小年突然就开始掉眼泪了,吧嗒吧嗒的,她转过脸擦了擦眼泪,说:“那些都应该是你的,你懂不懂?”
汤君赫自然是不懂,但他懵懵懂懂地看着汤小年,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自打那次之后,汤君赫就再也没在汤小年面前提过杨煊了。他知道,只要一提哥哥,妈妈就会掉眼泪的,他不能让妈妈伤心。
只是,虽然嘴上不提,他还是常常想起杨煊。
因为汤小年的原因,巷子里的其他小朋友都被暗示过不要跟汤君赫玩。汤君赫没什么朋友,除了汤小年,也没什么人对他好过。杨煊对他的那点好,就成了他童年里唯一一抹亮色,衬得其他日子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