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东死后三天,报纸上才出现他的讣告,占很小一个版面,一张几乎算得上模糊的照片,几句很简单的话,概括了这个男人的一生。
没有过度赞誉,没有生者对死者怜悯虚伪的祝愿,或杜撰或想象的豪门恩怨片段,有的只是那么几行字,平平淡淡,清清楚楚,交代他几时出生,几时去世。
没人知道,这几行字是我亲手写的,写完这几行字,我用了一整夜,几乎耗尽我身上所有的力气。
等我写完,走出办公室,我的头发一夜之间黑白斑驳。
那三天,我花了无数金钱,动用许多人脉,不计后果地压下有关他逝世的一切□□。我知道,有好几家八卦杂志盯着这单事,加上之前世东出的那件丑闻,狗仔队记者们就如闻到腐尸气味的秃鹫一般,蜂拥盘旋,伺机窥伺。这是多么好的题目,昔日豪门贵公子,今成车底幽魂,多少所谓秘事等着他们去掘地三尺,再面目全非地宣扬出去。
我忽然之间觉得受够了,他的名字,他的事,他的一生,不应该交由莫不相识的人去糟蹋,去随意发挥,去成为街头巷尾佐菜的一味调料。他那么喜爱安静,那么顾全林家的声誉颜面,现在人虽然不在了,但我不能忘记。
更何况,他们都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好,他们都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好。
可这么好的人却死了。
他死了,我亲手为他写讣告,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感觉到身体本身就如消融的液体一般迅速消散,作为意义那种东西,随着最后那个句号的完结也进入完结,在无穷尽的粘稠的黑暗当中,我冷静地想着我也该死去,我也仿佛,就这样一死了之。
等我写完,我的满头黑发,却已花白斑驳。
他的丧事是我操办,墓地是我选择,墓碑是我敲定,连配在上面的照片都是我挑了又挑。我没有合眼,没日没夜处理他生前留下的无数问题,从公司到林家,从差不多精神崩溃的林俊清到恨不得扑上来撕咬我的七婆,从收购合并到打发那帮贪得无厌的姓林众人,我的手段可称得上狠绝快速,雷厉风行,但在另一方面,却也博取仁至义尽的名声。
我就如机器一般不曾停歇地做着这些事,拖着一个干瘪的残骸或一个空壳,直到有一天,老友黎笙从台湾飞来,命手下砸开我的办公室,擅自带了医生为我强制性注入镇静剂,我才恍惚间意识到,原来我还是个人,原来我还需要休息这回事。
然后我对眼眶含泪的黎笙说了一句话,我说:“阿黎,你哭个屁,老子还没哭呢。”
“放屁!”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吼道:“你他妈最好给我哭出来,听见没,不然老子把你的□□卖给港岛最没品的八卦周刊!”
我想笑,想说他的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却发觉心里空出一大块,空到仿佛一阵风吹过,能听到胸腔传来的回声。太空了,所有的情绪仿佛都离我远去,世东走了,似乎在那一瞬间,也将我的喜怒哀乐,全部用抹布抹煞干净。
世东死了。
我没有表情,但世东确实死了。
一个人死了,对另一个还活着的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今往后,这世界再没有这个人,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他的身影;再怎么等待,也等不到他回来;再怎么付出,也不要期望,有一丁半点的回报;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奢望,再看到他投到你身上,或敬佩或愤恨的目光。
对我来说,还意味着,我真正的人生从此终止在那个雷雨之夜,终止在那辆水泥车的车轮下;意味着,从今往后,那个称之为心脏部位,被不知名的外力活生生挖空,就像乡下被过度开采的石山,中间骤然少了一大块,丑陋而空洞,丑陋而卑微。
于是我恍然大悟,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成为这么重要的所在,就如流光溢彩,不可名状的阳光一般,以至于他一离开,我的世界中,关于温暖的渴望,关于光明的怀想,全部寂灭。
只剩下一片没有表情的荒野。
无数个日日夜夜,我像输入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工作、应酬、健身、吃饭、睡觉,我不敢留出一点一滴的个人空间,我怕一停下来,从胸腔处那处空洞泛滥上来的寒冷,会将空气变得凝重压迫,直至我窒息。而这世上,已再无第二人,能够仅凭一个微笑,即让我感觉,冬日暖阳那般的感动。
那个能如此微笑的人,已经死了,没了,消失了,不在了。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终于发生了最让我惊恐的事情,我发现,我竟然想不起那个人的模样,哪怕我那么费心费力去维持林宅原貌,那么不顾一切,将七婆那个仇恨我的老太婆留下来,可是,我仍然一点一滴忘记了那个人的样子,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温暖,怎么可能,竟然连对方的模样都想不起来?
这下我是真的慌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忘记他的样子,就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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