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读罢,吴乞买的大屋中登时沸腾起来,众女真贵人无不愤慨莫名,只因高强这封书信委实太过傲慢,对吴乞买只称为足下,且直呼其名;对于金国则是无条件投降的要求,除了要金兵解除武装,听候大宋发落之外,竟没有作出任何承诺。金人起兵击辽以后,好容易翻身作了主人,好日子还没过几年,眼看着头上又压下一座大山来,怎不气恼?只是骂归骂,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拍胸脯说一句,愿领兵去杀败宋军,保家卫国地。在座众人泰半都经历了开州会战,对于宋军地战斗力深有体会,谁也不敢说有正面击败宋军地能力,何况今日宋军十余万大军,金兵在国中的却只有三万?自打吴乞买退回国中之后,虽也向治下诸部调兵,然而号令所到之处再也不是以往那一呼百应地盛况,只有三分之一的部落作出了响应,并且这些部落的兵员中,有半数在半路上又退了回去,最终能来到会宁府,加入女真大军者只有数千兵而已。
吴乞买脸色阴沉,将手中的短棒在地上捣了几下,喝道:“都住了!只今宋军锋锐,不日过江,当如何抵敌?”
问到具体的退敌策略,众人立时闭嘴,大帐中寂静无声,忽然有一人道:“宋军势大,不可力敌,只可假意议和,一面催促去往中原汴梁地使人速速与大宋朝廷讲好,令那高强退兵,方为上策。”众人视之,乃阿骨打庶出长子斡本,有个儿子后世大大有名,便是海陵王。
议和本是金人惯用伎俩,战胜亦讲和,战败亦讲和,此类手段的运用巧妙不在后世的西方殖民者之下,因此斡本这般说话,也无人出来说他怯懦云云。斡离不却道:“当日阿玛也曾对我等说及此计,说道从前我们买通了辽国主事地萧奉先,才能从容整顿武备,起兵杀败辽国;如今宋军难以力敌,亦唯有买通其朝中大臣,蛊惑南朝皇帝,令那高强退军而已。故此已遣乌林答赞谟多带金珠宝贝,随阿玛南去勾当,只是那南朝京城到此,隔着大海,间关万里,路途便要三个多月方至,纵然请得南朝皇帝圣旨退兵。恐怕也来不及。”
金使往来数遭,都是从登州海面上岸,沿途弯来折去,半个多月的路硬是要走三个月才到汴梁,女真人与中原素无往来,接触的多半都是高强及其手下,怎知其中奥秘?纵然有疑心,也不知端的几许远近。故而斡离不有此担忧,众人亦皆以为然。
吴乞买承父兄余荫,却无阿骨打那般雄才,幸而女真人素来是采取集体领导制,权力交接倒也顺畅。如今听见众人议论,他便皱眉道:“娄室,当日你献上坚壁清野之法,曾说要死守黄龙府三月,而今三天便被宋军攻下。我这里诸事措办不及,万一宋军即时渡江杀来,如何抵敌?若是尽起大兵至宁江州。凭混同江而守,你以为胜算如何?”
此时女真气运方盛,国中尽是有能之人,娄室之才素为众人所知,又敬他敢于以孤城力抗宋军十万大军,故而竟无人欺他兵败而回。娄室见问,伏地道:“狼主,宋军之长者,火器而已。方今水涨,江面宽阔。倘使据江而守,使其火器无从用武,则宋军不能大举渡河,便难奈我何,此法亦可御敌。只是宋军兵多。江水又长,倘使他分兵向江水上下觅地泅渡,我兵却未必能守的严密,除非是尽起大兵至江上,建立烽燧相守方可。”
他刚说到这里。吴乞买长子蒲鲁虎便摇头道:“我们没有许多粮草。能让几万大军在江上守到冬季大雪降下!”
娄室依旧伏在地上道:“狼主,粮草还不为难。最多将些无用的奴婢杀了来吃,然而有一事更加可虑,我若悉兵往江上御敌,国中少了镇制之兵,万一有降顺诸部起了异心,与宋人勾结起来,却是心腹之患。”
此话一出,众女真贵人尽皆缄口。在女真人残酷的生存环境下,能坐到这里议事地几乎没有一个傻瓜,开州战败之后诸部离心的倾向,谁看不出一二端倪来?女真人并不是天生的辽东诸部领袖,也是数十年来父子几代血战杀出来地声威,他们从来不以为辽东诸部是铁杆跟随、不离不弃的死忠,从来都是对治下诸部存了警惕之心,而今大难临头,这种来自内部的潜在威胁便越发显得强烈起来。
难就难在,现在女真人还要指望这些部落提供粮草和兵员,帮助他们抵挡宋军的进攻。过了一会,阿骨打嫡长子绳果方道:“如今诸部虽然多怀观望,一时还不敢便作反,尚有可为。只是那宋人和高丽人相继来攻,我军分兵抵御,亦恐不及,万一契丹人乘机来攻,我兵更无许多兵力,如何抵敌?”
一想到契丹人,便要想到镇守泰州和长春州的萧干,此人可是不折不扣地契丹降将,如今却一手掌握着金国的半壁屏障,叫人如何放心得下?再一想到适才娄室的担忧,诸多女真大将只觉得屁股上好似扎着针一样,坐都坐不住了。
挞懒便即跳起来道:“当日那宋国高强来到我国中时,便是夔离不领兵相送,这两人一早相识,如今宋军大兵压境,那高强只须一封书信招降于他,岂有不降之理?须得速速将此人招还方好。”萧干的契丹名叫做夔离不,女真人便都如此称呼。
斜也瞪了他一眼,道:“长春州尽是夔离不的铁骊兵,招他回来地话,谁去统领其兵?”
谋良虎也道:“贸然招还夔离不,只怕他觑出我家有疑他之心,登时便反了。单只长春州也还罢了,夔离不之兄别里剌现为铁骊部太师,正在我国北面,倘若作反起来,与宋军南北夹攻,祸事不小。只今当命人加封夔离不官职,多送金帛子女与他,以安其心,再征别里剌之兵往宁江州助战,以此为质,令夔离不畏威怀德,不敢生出异心,方好。”
谋良虎在女真人中亦有多智之名,他这番话颇见高明,众女真咸以为是,独有娄室道:“无功不受禄,忽然加赐金帛子女与他,夔离不心思缜密,必道我已生疑心,若再征其部兵来国中,仍是促其反也。为今之计,莫若以静制动,我兵只须守住混同江,一面遣偏师扰宋军之后,待其自退,诸部无有外援,自然无事。”
两种意见,登时又激起一番讨论,娄室之言终究是太过保守,不合女真人地个性,何况在宋军强大的压力面前,谁又保得定,混同江能挡住宋军多少时间?人家可是连大海都过来了!
争到最后,终究是谋良虎地意见占了上风,当下便由吴乞买写了封信,信中对黄龙府地战事一笔带过,却大大褒扬了萧干稳守泰州和长春州至今无事的功劳,赐予大批金帛子女,并遣谋良虎为使者,前往长春州劳军。
使者是派出了,可是对于要如何守住混同江,众女真人仍旧是意见不一,最终也只是商定,先向宁江州派出援军,征集人夫在混同江边开始建立烽燧亭障,预备守江,会宁府这里的坚壁清野照旧进行,打定了一旦江边守不住,便即脚底抹油向后撤地主意。
娄室没了部帐,无处存身,吴乞买便拨了一个谋克与他,叫他暂且统领,监督国中各处守备。娄室谢过了,出得帐来,望见来去奔波的众女真人,心中忽然一片凄凉:“萧干若反,我金国顷刻便有覆灭之险,谋良虎此计特使其生疑而已!也不知我金国能否支撑到第一场雪落下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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