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堪称毒贩的克星。
他从邵颍川的身上看到最多的就是武程的影子,甚至为此不忍,他妄图用虞小婵一家的性命做要挟,将他和“猎户座”据为己用。邵颍川却自导自演了一出绝顶好戏,把她的家人送进监狱,断了他下手的机会。
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最懂适时示弱。康珈心如明镜,眼下出境务必要获得警方内部人员的协助,否则只有死路。他向邵颍川抛出橄榄枝是下下策,邵颍川拒绝他却并不明智。即使他走到绝路也绝不会服罪,他早做好了和警方鱼死网破的准备,无非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失去了所有要挟筹码的康珈冷笑一声,张嘴示意邵颍川看他藏在口腔内的白色药丸。
邵颍川早就预料到他不可能就地伏法,却没想到他的手段这么极端。
康珈说:“是氰化钠。”
他说:“让警方后退,给我一艘船离岛,否则你们替我收尸也行。”
耳机里,上级发话:“答应他。”
但康珈真正的意图不在此,不过片刻,趁邵颍川示意警方让出下山通道的工夫,他猛然转身,向悬崖跑去。
他不信警方会放他离岛,继续周旋不过是争取最后主宰自己生死的机会罢了。
只要没落到警察的手里,就还有脱身的机会。
木屋坐落在山顶,傍山而建,山坡上野蛮生长着各种灌木,而木屋背面即是陡峭的危崖,月色下能看到崖底湖光潋滟。
邵颍川意识到不对劲,紧随其后追上康珈,但到底晚了一步。
幸好,在他跳崖的最后一刻,邵颍川抓住了他。
康珈的掌心布满粗茧,邵颍川死攥着他的手,直到手臂上青筋凸起。
湖水寒潭,深不见底,崖壁凸起嶙峋怪石,摔下就算不会粉身碎骨也要丢半条命。
邵颍川骨折的小臂还在伤势恢复期,很快就使不上力。
寒风灌进耳中,西风乍起,掀起飞沙走石。
邵颍川眯起眼睛,听到有停靠在环岛附近的船只飞速赶来的声音。他全身的力气都落在了负伤的手臂上,几乎是在咬牙坚持,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扒着崖壁,吃力地说:“从这儿跳下去你也逃不了,湖上都是警方的船只,打捞你轻而易举。”
康珈恍然抬起头来,嘴角笑容凄绝:“逃不掉无非就是死。”他早就看清眼前形势,他已是走投无路,只是无论生死他都不想落在警方的手里。
“放手。”他平静地说。
他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淹没,邵颍川却看明白了他的口型。他没有放手。
康珈突然拿枪对准了他:“也好,那就给我陪葬。”
枪声划破静夜。
沉寂已久的湖水像一面镜子被打碎,碎片四溅,让附近船只上的人眼花缭乱。
沉入水中的邵颍川只觉得头晕目眩,周遭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甚至没发觉康珈在坠崖前向他的心口开了一枪,这血腥气的来源就是他自己。
那时候,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逮捕康珈,虽然他也数以万次地想要亲手要了他的命,可是只有通过审判康珈,才能找出藏在他背后的更庞大的势力,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毁掉这么至关重要的突破口。
他浑然忘了自己的处境,几乎是下意识,向康珈沉落的深水区游去,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赶在搜救船抵达前把他捞出了水面。
当第一个搜救员游到他们的身边时,他让对方先救康珈上去。搜救员没敢耽搁,可是当第二个、第三个搜救员赶到事发地,那里却没有了邵颍川的身影。
崖底不远处即是水库的大坝,水流湍急。
邵颍川跟随水流的方向漂移,好像有人剥夺他的力气,直到水平线湮没他的口鼻。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想起不久以前的梦。
虞小婵从高崖摔落,他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他想,幸好现实和梦境是相反的。
也幸好,她平安无事。
他只是遗憾,他买的戒指最终没能套上她的无名指。
整夜,搜救船都没有停止工作,直到天边出现鱼肚白。
虞小婵被解救后,由徐轻歌和林将息陪同坐在警方安排的船里等消息。她的身上披着将息的厚外套,本来徐轻歌看她浑身淤青,坚持送她就医,但她非要留在这里。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告诉她,邵颍川很快就会回来,只有她提心吊胆,越发感到不安。
耳机里传来上级调度潜水员的指令,林将息和徐轻歌互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回头向船舱里的虞小婵看去。她比任何时候都乖顺安静,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每当碰到他们怜悯的目光,她都低下头去,好像在躲避。
她哭了几次,都是很安静的,在吵吵嚷嚷的现场,没人会注意她的眼泪。
徐轻歌想陪她先回去,她摇头:“我等他回来,一起回去。”
徐轻歌一时失语。
耳机里再次传来搜救新进展,康珈已经被打捞上岸,送进医院洗胃抢救,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又听到耳机里响起另一道陌生的声音,很小,却足够她听见。那人说:“第三批下水的潜水员也回来了,没找到邵颍川……”
她勒令自己要冷静,把将息偷偷叫到一旁,嘱托他想办法给虞小婵喝的水里放适量安眠药,先送她回去。
搜救一直在进行,现场只留下一小部分人。
徐轻歌听着周围的水声、划桨声、引擎声,固执地在摇曳的船上独自坐了一夜。
虞小婵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环顾四周发现已经回到了客栈。
周围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甚至是趴在床尾打盹的天狼,只是不见邵颍川回来的迹象。她这一觉,睡了十三个小时。客栈静悄悄的,她离开这间套房下楼,发现灯火长明的前厅此时空无一人。
厨房里倒是有动静。梅姨一边等她醒一边煮了白粥,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仅穿了一身单薄睡衣的虞小婵,立刻命令她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她会把粥和小菜端上去。
虞小婵摇头,想问大家都去哪儿了,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她发现嗓子哑得厉害,暂时失声了。
梅姨心疼地看着她:“客栈暂时不营业了,康珈被捕,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先歇歇。”
虞小婵不明所以地颔首示意知道了,想问:那邵颍川呢?他也在忙吗?他回来了吗?
梅姨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默默背过了身。
心里铸造的高塔轰然倒塌,一砖一瓦都落满了寒霜。
她转身上楼,跌跌撞撞冲进书房,查找相关新闻。线索少得可怜,太多消息还在保密阶段,尚不允许媒体报道,但她看到新闻概要还是清晰地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
她的爱人,她的希望,她的余生,此时下落不明。
虞小婵开始发烧呕吐,体温维持在39度,无论喂多少退烧药都没有用。这么多年,她很少一病不起,有点小病也大多吃药就能抵抗,这一次病情来势汹汹,短短几天她被高烧折腾得瘦了一圈。
徐轻歌守在她身边照顾她,最后没有办法只好送她去医院输液,等到终于退烧,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她也终于有了吃东西的胃口。
虞小婵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康珈、绑架、坠崖、高烧都是梦里才会出现的生僻词,直到季菏泽突然来到客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些都不是梦,她才终于醒悟,选择不再自欺欺人。
季菏泽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刚下飞机就被林将息接回了客栈。
虞小婵看到他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有些意外,有些惊喜,然后迅速领悟了他突然造访的来意。徐轻歌和林将息一定商量了很久,实在没有办法才搬出了季菏泽这个救兵。
真相总是令人望而生畏,可至少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做揭穿真相的“坏人”。
她病了一个星期,无精打采,蓬头垢面,等她拢好头发,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季菏泽面前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壶沏好的热茶。
后来,她再没哭过,眼泪好像都在事发当天的那一晚流尽了。
她故意穿了高领衫和牛仔裤,但裸露在外的手腕还是能看到勒伤的痕迹,季菏泽的视线久久落在她瘦削的脸上,她比离开常水时瘦了太多。
他们面对面坐下,她不问他为什么来,他也没有贸然提邵颍川失踪的事。
直到她苦笑一声,洒脱开口:“是他们找你来的?”
季菏泽诚实答应:“嗯,而且我也想来看看你。”
虞小婵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身体都要陷进去,看起来很慵懒,神情却仿佛心如死灰,她说:“你们想告诉我什么就直说吧。那天晚上我就在现场,发生了什么我都知道,我听到了枪声和落水声。”
她的声音很轻,说到最后甚至有些不想继续,她也怕季菏泽带来坏消息,可是就算消息再坏,她总要面对。
季菏泽沉吟半晌,放下手里的温水杯,俯身打开了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只漆皮黑盒子,放在茶几上,推到她面前:“这些是崇阳从业以来获得的所有奖章,一直由我保管,以后就交给你了。”
虞小婵愣怔了一瞬,心怀忐忑地打开了它,最先进入视线的却是一张身份证。
是真正的身份证,姓名栏写着“李崇阳”这个名字,证件照上还是青涩的少年模样。
季菏泽告诉她,这张废旧的身份证崇阳一直没扔,虽然没有用处,但至少可以证明,这世上有一个叫李崇阳的人存在过。而那些奖章则是他出生入死的证明,他好像从小就运气好,无数次亲身历险总能全身而退,而这一次,好像不太走运。
虞小婵手抚一枚枚锃亮的奖章,答应着:“好。”
她很通透,人又机灵,遇到琢磨不透的事总是一点即通,季菏泽舍不得把话说得太直接,把崇阳的奖章都交给她保管足以让她明白,他来这里的任务也完成了大半。
他把手摸进裤袋,从机场回客栈的路上,林将息给了他一只红色丝绒盒。一开始,按照他的本意,他并不赞成把它交给虞小婵,此时邵颍川下落不明,这枚戒指无疑是在她伤口上撒盐。但当他注意到虞小婵认真去看这些奖章上的字时,他改变了主意。
他犹豫再三,拿出了那只红色丝绒盒。
虞小婵一眼就看出了这是戒指盒才有的款式。
季菏泽顺手掀开盒盖,把戒指呈到她面前:“将息说,崇阳原本打算在生日那天跟你求婚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杀伤力无限,虞小婵的眼前好像突然笼罩了一层碎玻璃。
钻石在灯光的折射下发出摄人心魂的璀璨光芒,她接过来的那一刻还有些难以置信。其实,和邵颍川这样朝不保夕的人在一起,她从一开始就没渴望过会得到寻常恋人能得到的一切。只要能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事。但他好像一直很在意,想把世俗默认的可以证明爱情永久的象征都赠予她。
季菏泽牵起她的手,把戒指盒放在她的掌心:“它也是你的了。”
虞小婵平静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戒指的样式,压抑了这么多天,她终于鼓起勇气问:“救援队有他的消息了吗?”
“还没有。”季菏泽捕获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按照徐轻歌的交代,小心措辞做解释,“当时情况混乱,下水参与救援的潜水员没能及时察觉到崇阳受伤,把康珈救上来以后再去找他时,他已经因为体力不支被水流冲到了别处。事发地就在大坝附近,水流急,石块多,所以……”
“我知道了。”虞小婵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就此打断了他。
季菏泽还想说些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不用说下去了。”
季菏泽仔细打量她的表情,发觉她脸色苍白。该说的他都说了,他觉得自己或许该走了,她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安慰的话想必大家也说了很多,但伤都在自己身上,良言再宽慰人心,也只是麻醉剂、止痛药,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
他起身时虞小婵没去送,她仍坐在那里怔怔出神。
他走到门口,蓦然回头,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说:“小婵,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爸妈早就知道崇阳的身份了。”
她下意识抬头,有些难以置信。
季菏泽说:“虞叔叔说有一次你打电话回家,崇阳也在旁边,叔叔听出了崇阳的声音,和约他去邻市送货的那个机车男人的一模一样,于是追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联系不到你,我只好自作主张,未经你的同意把崇阳的事告诉了他们……”他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来龙去脉,最后说,“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叔叔阿姨会反对你们的感情,他们很开明,更重要的是,他们也很爱你。他们理解你的选择,也支持你的选择。”
虞小婵久久无言,心里又酸又涩。
当初江湛的性骚扰丑闻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她不可能继续留在公司。她和父母又已是康珈瞄准的猎物,她任性离家的初衷虽然是不想给家里带来麻烦,但到底还裹挟着她想和邵颍川在一起的私心。
如今听到季菏泽这番话,她只觉得惭愧,自责没能妥善处理问题,害父母担心。
季菏泽说:“等有空了就回家看看,宝澄一直嚷嚷着想和你逛街。回来了随时一个电话,我只要在市里立刻去接你。”说完转身就要开门而出。
“等一下。”虞小婵突然叫住他,问,“你什么时候走?”
“我来沙都还有工作,再待两天吧。”
“回常水的机票买了吗?”
季菏泽的眸光亮起来:“还没有。”
虞小婵说:“订机票的时候,帮我也买一张吧。”
季菏泽没想到他的说服这么快就奏效。他蹑手蹑脚地下楼和徐轻歌交差,大家在听说虞小婵决定回常水后都松了口气。自从邵颍川失踪,徐轻歌就一直为虞小婵捏了把汗,她是普通人,承受力有限,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事发以来,她最怕虞小婵想不开,愿意回家是好事,回去好好休息,见见老朋友,远离沙都,心情或许会好些。
徐轻歌回到自己的房间,进浴室洗漱前摘下了颈间的项链。
那是一条手工颈链,黑色皮革链穿过古铜色的子弹头,不仔细看会误以为是寻常的装饰品,只有她自己知道,子弹头是真的。
那是在雅丹魔鬼城,她帮邵颍川挡了那一枪,手术后医生取出的弹头。
她有一个秘密,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她从念警校开始就喜欢一个叫李崇阳的学弟。那时年纪小,玩真心话大冒险她都能撒谎脸红被人拆穿,后来被调到境外执行任务,再回来已经变得铁石心肠,道上黑话张口就来,遇到天大的事也不露声色。
她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也不会再喜欢任何人,留下这枚弹头,不为什么,就当留一个念想。
她想起就在几个月前,她还信誓旦旦地撂狠话,扬言不管虞小婵出什么事,她都不会救她。同样,如果因为她连累其他人出事,她也不会放过她。
如今她却比任何人都惦记她的状况,只因为邵颍川失踪前把虞小婵交给她照顾,她很怕自己没照顾好,以后没法向他交代。
她把项链放在水池旁,看着镜子里自己越来越冷血无情的脸,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邵颍川还真是放心把虞小婵交给她啊,严格算起来,她们还是情敌呢。
虞小婵离开沙都这天,天气阴,她坐在候机厅捧着咖啡发呆。
季菏泽办好托运手续来找她,广播里恰好响起登机通知。
季菏泽买的是头等舱,乘客稀少,他把靠窗的位置留给虞小婵,自己坐在外侧,正准备给手机关机,一个电话却突然打了进来。没有备注,只是瞄了一眼尾号就知道对方是谁,他匆忙接起来,空乘刚好走到他身边示意关机。
电话的另一端语气急促,季菏泽听完眉头紧皱,想多问一句,又被空乘打断。他只好向对方表达歉意,简言描述自己的飞机即将起飞,匆匆挂断了电话。
他接电话时考虑到是公共场合,声音不大,虞小婵上了飞机就戴上了眼罩,并未察觉他这边的异动。其实她戴眼罩也并不打算睡觉,飞机起飞时她就把眼罩摘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向舷窗外看去。
从高空俯瞰这座古城,茫茫的戈壁滩,一望无际。
稀薄的云层逐渐变厚,城市的轮廓慢慢不见,虞小婵如坠云端,终于收回了视线。辞职以后她乘坐飞机的频率骤减,时隔数月再次体验飞行的感觉,已经从空乘变成了一名普通乘客,那些曾经做了千百回的工作流程,对她而言,陌生又熟悉。
她很累,这样的短途飞行也觉得难挨。早班机,机组和乘客无不是睡眼惺忪赶飞机,起飞后机舱里安静无声,大家不约而同地陷入梦中,连季菏泽也打起了鼾。唯独她被失眠困扰,越想睡,越睡不着。
好像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邵颍川注视她的样子,他很少笑,多数时候都是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唯独和她在一起,连眼睛都蕴藏笑意。他们明明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到头来她只记得他疏朗清隽的眼睛,雪满枝丫时他伸过来的手,还有在青峡山脚下,那一声又一声清脆的栗子壳剥裂的声响……
都是寻常得甚至有些不起眼的瞬间,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不想依赖药物进入睡眠,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了包里去摸药瓶。
药瓶没摸到,却触碰到了被她放在夹层里的丝绒盒。
当指尖碰到戒指盒的瞬间,她胆怯地收回了手。迟疑过后,又鬼使神差地把它拿了出来。安静躺在凹槽里的钻戒,被她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戴上了左手无名指。尺寸出奇地合适,几乎不需要调整,恰如其分地套在她的指间。
舷窗外云层已经把千年古城完全覆盖,再也看不到风沙席卷艳阳天。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起始于无人区的星火最终化为尘土,那些与他有关的纵情与痴狂像一场戛然而止的美梦。
置身云端,看晨光倾洒云海,虞小婵突然哽咽。
她有万语千言想说与心上人听,奈何他已不在身边,无人再握她的手,在她的耳畔轻声低喃:“婵婵,婵婵。”
尾声
8月,炎炎盛夏,微博热搜榜上有一条跳转新闻置顶,点进去就能看到康珈案即将开庭审理的新闻。
新闻罗列了康珈贩毒的罪行,评论区网友义愤填膺,高呼建议死刑,总是有部分人愿意唱反调,呛声说网民冷血无情不人性化,被其他网友群起而攻之,其中热评第一自称是内部警员,直接反驳:“楼下那位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跟毒贩讲人性?你知道一年有多少个家庭、多少条人命葬送在毒贩的手里吗?你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兄弟有去无回是什么心情吗?同情心可以给可怜人,不能给十恶不赦之人。”
这条评论被赞到最高的位置,虞小婵的指尖也在点赞的位置上停了一瞬,随后便把手机丢在一旁,一把掀下挡光板,继续向导航指引的方向进发。
牧马人疾驰在静谧的无人区,方圆百里连一个遮挡物都没有,只有风车在道路两旁孤独地矗立。
她已经离开沙都五个月了。
距离邵颍川失踪,也过去了五个月。
虞小婵的心态慢慢调整趋向平和,虽然还是经常睡不着。
死于和康珈案相关的警务人员不止邵颍川一个,可是在季菏泽已知的死亡名单里,邵颍川的名字后面始终备注着“失踪”。
这样也好,留一丝余念给她想,总比直接泯灭那一抹微弱的希望,更让她容易接受得多。哪怕不用别人告诉她,她也知道,那希望就像沙漠里的萤火,忽明忽暗,近乎奢望。
她猜测季菏泽背地里跟她爸妈打了招呼,回到常水以后他们什么也没问,就像她旅行回来一样,半个字也不提邵颍川,更不关心她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老两口越是这样心照不宣,她越自责。
起初她试着强颜欢笑,当作无事发生过,可是每当夜晚,她回到自己的公寓,想起和邵颍川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光,就再也无法掩饰郁结在胸腔里的难过。
后来宝澄听说她回来,专程请了年假留在家里陪她,给她做饭煲汤,劝她出门多走走,从来不讲那些人尽皆知的大道理,只跟她讲身边的八卦,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听说江湛因为性骚扰事件被开除后不久,就有专门的调查小组瞄准了他的家庭背景。这位曾经红极一时的网红机长已经很久不更新微博了,有人传他家道中落,早就躲了起来。也有厉害的网友扒出了他们那个圈子里的富二代出游,再也不见江湛混在其中的身影。
事过境迁,不禁唏嘘,万千世界,得势失势不过眨眼。
陆宝澄的假期有限,她怕虞小婵整日胡思乱想待出病来,不管她愿不愿意,强行让她来自己的网店帮忙。网店刚刚经营不久,还在起步期,因为她经常飞国外,店里多是护肤品,也有小众品牌服装。她一个人能力有限,也没有多余的钱额外请人,干脆让虞小婵来店里客串模特。
人一旦忙起来,时间就会被琐事填满,站在镜头前的虞小婵觉得那个跟邵颍川翻山越岭的自己好像来自另一个时空,而那些每每想起都能让她会心一笑的美好,短短数月,恍如隔世。
有时候睡午觉,阳光正好,她在暖洋洋的梦里被邵颍川揽入怀中,醒来身边空无一物,枕边一片温热。
有些人一旦相遇,爱与不爱都是过错。
5月,皓月当空,陆宝澄偷偷分享了一个秘密给她。
像少女时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陆宝澄趴在她耳边说:“小婵,我有喜欢的人了。”
经历了江湛这个情场高手,虞小婵笃定认为陆宝澄看男人的眼光是负分,怕她又一跟头栽进去摔得遍体鳞伤,再三盘问对方的人品。
陆宝澄脸红招认:“你认识季菏泽这么久,他人品好不好,你还不清楚吗?”
虞小婵又意外又惊喜:“你、你喜欢……”
陆宝澄的声音小得几近于无:“嗯,季菏泽。”
“跟他告白了吗?他怎么说?”虞小婵替她着急。
“他说,咳,谢谢你,我要认真考虑一下。”陆宝澄故意模仿季菏泽说话时的语气。
虞小婵听到这个回答心里就有了底,像季菏泽那么要面子又闷骚的人,就算喜欢一个人也不会主动说,只会藏在心里。但他讨厌一个人向来毫不掩饰,如果不喜欢宝澄,他会直截了当地拒绝,但他说“考虑一下”,就证明他对宝澄也有喜欢的感情,只是还不确定,需要时间严谨地思考后才能给她一个负责的答案。
她有些替宝澄开心,她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苦味生活需要一点甜,哪怕这份甜和她没什么关系。
6月,绵绵雨季,虞小婵约好时间去文身,就在附近商圈,网上评分很高。文身师傅是个很酷的短发中性小姐姐,手背上文着一个长发女孩的侧面剪影,手法极稳,过程中一点血迹都没有。
都说文身疼,也因人而异,对她来说,这种疼度就像抓痒。文身针在她的身体上每游动一寸,她都能想起和邵颍川讨论文身的那个夜晚,他们在午夜空寂的美术馆接吻。
文身图案是她自己设计的,一把被花藤缠绕的左轮枪,很小的一颗,点缀在她的心口位置。那位置也在她的胸部上端,穿上领口大一点的衣服就会半遮半掩,很是性感。宝澄的淘宝店上新项链,请她做实物模特,文身图案尤其引人瞩目,甚至有客人效仿去文了个一模一样的。
宝澄问她图案的寓意,她囫囵敷衍着“随便文的”。
没人知道,邵颍川失踪后,她的心口也像被人开了一枪。
7月,暑气难耐,青峡寺即将迎来建寺百年庆典,虞小婵看到公众号推送的消息,即兴前往。夏天的青峡与冬日里截然不同,正是旅游时节,人声鼎沸,香火旺盛。
她没坐观光缆车,从山脚开始,拾级而上,中途喘喘停停,最后抵达观景台。
观景台上游客聚集,几乎没有她容身的地方,她只向山野望了一眼就转身从热闹里抽身而出,孤身前往正殿。
那佛依旧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相,佛前的人却变了又变。
她排在等待拜佛祈愿的队伍最末,频频回望那棵被她系了许愿带的古树,枝繁叶茂,树下人群密集,被她寄托了朴素愿望的红色绸带早已不知所踪。
就这样到了8月。
康珈案在沙都的公开庭审在即,季菏泽提前半个月就问过她想不想去现场旁听,她当时摇头说不想,却在距离开庭越来越近的日子里反悔。没告诉任何人,独自开车踏上了前往沙都的旅程。
这条路她是第二次走,一路走走停停,经过当初抛锚时的地点,她不由自主放慢了车速。依旧是漫天星光的8月,这一次,她一个人拎着行李箱推响了客栈的门,风铃声清脆,前台接待抬头,徐轻歌意外看到她,惊呼:“你回来了!”
她却在走近时愣在了原地。
说来奇怪,她在客栈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注意前台背后的照片墙,偏偏今时今刻,她的视线越过徐轻歌,定格在她身后的照片上。画面里她在烟花的照耀下脸颊绯红,那一晚是除夕夜,所有人都闹着笑着,却有一个男人,趁她没留意,为她拍下这张照片,并留下一行“新年快乐,我爱你”。
他们在一起时,他从没说过这三个字,她也从未想要听他讲。情话再好听,也不过须臾,一辈子那么长,她不在乎那三言两语,可看到眼前简短的一句,她却一边哭一边笑。
庭审当天,旁听人员众多,到处都是媒体记者,虞小婵和“猎户座”全员混杂在后排,等庭审结束就离开了法院。
网上铺天盖地是希望判康珈死刑的声音,虞小婵却对他的生死无所谓。她只记得邵颍川说过,鸣沙山的星空有多美。在等待庭审结果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去山上拍摄星轨,回到客栈已经夜半。
徐轻歌怕她触景生情,不同意她入住邵颍川的房间,只给了她隔壁房间的房卡。
凌晨回来,她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到隔壁有响声,忽然困意全无,竖起耳朵听,窗外树梢,鸟雀啁哳。
她承认自己这是久病未愈,在他的领地,听到一点声响,就以为是他。
9月,秋风习习,法院的宣判结果如大众所愿,虞小婵却没有网友们那么激动的情绪。她觉得康珈死一万次也不足惜,可纵然再怎么严厉地惩罚他,她失去的都回不来了。
陆宝澄担心她,给她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她说,明天就起程。
在沙都的最后一晚,她租了一顶帐篷,带着天狼跟随鸣沙山上的露营组织者宿在了新月湖畔。
夜深露重,白日和煦的秋风霎时变得瑟瑟,幸好她穿得足够多,夜里睡在睡袋里也不觉得冷。只是准备得再充分,还是没能万无一失,充电宝忘记带了,手机电量用尽,自动关机。她失眠没有手机玩,只好掀开帐篷坐在沙坡上数星星。
秋季星空暗淡,她能找到的也只有邵颍川曾经亲手为她指认的仙女座。
天狼倒是睡得熟,一觉到天光微亮,却在第一缕晨光洒落时突然坐起,发出持续热烈的喊叫。虞小婵按住它的背,示意它保持安静。它却双眸明亮,挣脱她的束缚向远处的沙丘奔去。
她有些茫然,站起来,追上去,细软的沙在她的脚下滑动,她踩下的每一步都留下一道清晰的足迹。
天狼在扬起的沙土中奔向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又数次在察觉到她缓慢的步伐后折回她的身边,雀跃欢腾地围着她打转。
她觉得莫名。
远处响起阵阵喧嚣的噪声,她循声看去,一辆红色的荒漠四轮越野摩托车由远及近,向她所在的营地驶来。那一抹红从沙丘疾驰而下,轮底沙浪翻腾,两道平行的车辙沿着沙坡直直抵达她的面前。
车上的人穿着专业的赛车服,头盔把他的脸挡得严密,她逆着光,睁不开眼,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摩托车减速,缓慢地停在她的面前。
头盔后面,邵颍川轻抿嘴唇。
他终于再次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事发当天,他被冲到大坝下游,因失血过多,意识涣散,幸好搜救队在第二天找到了他。下游锋利的石块在他的身上留下累累伤痕,康珈开出的那致命一枪害他长久昏迷,徐轻歌告诉他,医院的病危通知书一封接着一封,大家都以为他活不下来了。
治疗漫长,每度过一夜就离死亡远了一步,可是面对他长久的昏迷,没有人敢告诉虞小婵真相。他身上的伤,触目惊心,他这条命,随时都在面临考验,让她知晓他还活着是惊喜,但如果他死在手术台上,她又该怎么承受?
他们只好不约而同地选择缄默,就连季菏泽在回程的飞机上知道这个消息后,都不得不选择保密。
养伤的过程像在经历酷刑。他受过太多伤,大痛小痛都熬过,唯独这一次,每夜都要依赖止痛针入睡,又在清晨中被伤痛折磨而醒。数不清一共做了多少台大大小小的手术,等他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下床走动时,春天已经结束了。
因为在水下潜得过深,他的鼓膜受到损伤,起初被界定为失聪,后来专家会诊,在长达数月的治疗中勉强保住了他的听力。但是他的听力下滑严重,从前那双能够灵敏捕捉任何异动声响的耳朵不复存在。
季菏泽为他感到可惜,到处帮他联络耳科名医,他对此却不执着,能活着已经很好。
他走下车,一把摘掉沉闷的头盔,甩了甩头,看着眼前这个被朝霞映红了脸的女孩,仿若随口问:“季菏泽是不是故意给了我一个假号码,你手机怎么关机?”
虞小婵呆愣在原地,一时之间好像什么都忘了,痴痴地应着:“没、没电了。”
“噢,这样。”他气定神闲地应着,随手把头盔撂在车座上,打趣她,“你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怎么?也没电了?”
虞小婵被他一句话逗得哭笑不得,却老老实实答:“嗯,每天都睡得不好。”
他不再笑了,若有所思地静默,然后向她张开双臂,一本正经地问:“充个电?”
虞小婵的眼前一片模糊,脚踩细沙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生怕这是梦。又在触及他的身体后,紧紧拥住他的腰,暗下决心,要把这场梦做得长一点久一点。
她哽咽出声:“你回来啦?”
“嗯,太想你,就回来了。”
他点头,轻轻亲吻她的发顶,每一个字都是脉脉含情。
太阳从沙丘的背后慢慢升起,映得广袤的沙漠像一片金色的梦乡。
他曾经历两次生死挣扎。
一次,凭借一定要为父母报仇的执念,重获新生,攥紧双拳一头闯入和黑暗无休无止的周旋与博弈中,枕戈待旦;一次,因为放不下他最爱的女孩,只好跌跌撞撞地在死亡绝境中忍受苦痛,探寻生还的出口。
拜伦说:“她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晴空无云,繁星灿烂。那最绝妙的光明与黑暗,均汇聚于她的风姿与眼底,交织成如许温柔光辉,是浓艳的白昼所无缘得见。”
在他的世界里,虞小婵就是昼与夜的边界。
她站在哪里,哪里就风和日丽,星河旖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