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简丹砂用力拉住绯儿,又松了开来,“其实是我跪得太久饿过头了,现在反倒没什么胃口。不过——如果有一碗绯儿招牌的红豆汤圆就好了。”简丹砂眨眨眼,难得一弯露出娇羞的笑容。
绯儿扑哧一笑:“姑娘什么时候也会撒娇了?这红豆汤圆现做可要费些工夫,姑娘要不要先吃点其他的垫巴垫巴?”
“不用,我趁这段时间睡上一会儿。”
“那好,姑娘好好休息吧。我这就去。”
简丹砂定定望着绯儿:“嗯,小心些,若是碰到了那个贼,大声叫便是。”
绯儿点点头,重又提了灯笼去了。
简丹砂扭头望着半垂的帷幕,抽出怀里的绢帕抹了抹脸就和衣上了床榻,临睡前摘下了发间的银簪,悄悄握在手心里。
在这个冷僻简陋院落里住了十七年,简老爷来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姐姐雪宛也是儿时来得多一些,长大后也来得极少。院里的一草一木,屋内的每一样摆设,甚至是屋角有几网蛛丝她都一清二楚。自娘过世后,这个屋子愈发清冷,呼出的气息是冷的,寥落时的几句自语是冷的,就连荧荧的烛火,映在纱窗上的剪影也都是冷的。
如今,屋梁上多了一角凸起的阴影,冷寂的空气里多了一道人气,只怕就是那个贼人。
简丹砂初时想与绯儿不动声色地走出屋子,可是又怕自己刚才的失态已经令贼人生疑,她们这一走像是要通风报信,反正这屋子也没什么好偷的,索性她自个儿留下来,好让贼人安心。只盼着那贼人趁着她假寐之际,自个儿逃出去就好,绯儿也能耽搁得久些,待她回来,一切太平。
简丹砂心绪万千,面上一点也不流露,只半侧着身子静静合着双目,尽量让呼吸清浅和缓,一双耳朵却抽尖了细细聆听。
黑暗中,可以感觉到火苗随透窗的轻风轻摆时近时远,也就在这光亮倏忽摇动中,生出一道陌生的目光。即便闭着双眼,简丹砂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的注视,热烫地烙上她的脸,几乎让她乱了呼吸。
简丹砂心中无限懊恼,觉得自己实在是自作聪明,思虑太多,与其顶着这样未知的风险,还不如拉着绯儿一走了之。就在简丹砂装不下去时,灼热迫人的感觉消散不见。很快地,一切都恢复如常,屋内静谧得能听到竹叶的沙沙声。
简丹砂仍不敢动弹,又假寐了好一会儿,直到生出寒意才动了动手脚,缓缓张开双眼,确定屋内没有旁人,才松了一口气。
之后绯儿安然归来,简丹砂想了又想,还是把刚才的事忍住了没说,一口口吃着软糯香甜的汤团,还真有劫后余生的欢喜。
简丹砂把玩着纱帐,层层叠叠的海棠枝叶交错在一起,在月光的照耀下微微泛着流光。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全府都在谈论昨晚那个飞贼,说是护卫先在梅园发现了这贼人,打草惊蛇之下让贼人逃脱,就再也没寻到踪迹。又说那贼人身材如何魁梧、身手如何矫健,身上配着一把弯刀舞起来虎虎生风。大小姐因而受了好大的惊吓,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府里的人连夜清点财物,发现府内总共只丢了一件东西。
“丢的是姐姐的嫁衣?”
这着实让简丹砂意外。
那件脏污了的嫁衣,即便手工如何精细,也完全不能用了,扒拉下那颗翠玉兴许能卖个好价钱。只是这样大费周章,放着府内大把的金银珠宝不偷,光偷一件嫁衣?
“估计是那偷儿觉着嫁衣华贵美丽,顺手就拿了,还没来得及偷其他东西,就被人发现了。”
“可他是在梅园里被人发现的,姐姐的厢房里还摆放着不少珍宝。”顺手盗了嫁衣,却不带走那些?这件盗案实在离奇,那个贼人……
一想到那样灼人的目光,简丹砂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件事情再怎么离奇、那个盗贼再怎么奇怪,也跟她没有半分关系。
“这下府内上下都加紧了巡逻,务必要把全府上下护个周全。”
“是么。”原来她这座小院落早不在“简府”的范围了。
绯儿哀叹一声:“这嫁衣已经脏污了,本来要清洗也十分困难,偷了也就偷了。”
“你又犯糊涂了。”
简府婚前发生这样的大事,必要被不少碎嘴的人要传了出去,这不是全府上下警告就能堵得住嘴的。何况嫁衣要重做,这事瞒也瞒不住。先是嫁衣被污,继而又被盗走,定要被人说成不吉利。
果然,不久就有陆家长子与简家大小姐命中相克,这段姻缘会有血光之灾的说法传了出来,气得简老爷在饭桌上摔了碗筷。
一家人食不下咽寝难安枕,谣言传得这样大,却也不见陆家有任何动静,陆家所在的上元县与江宁县毗邻而居,同为江宁府治下,来回一天的工夫,却连个来探问的人也没有。眼看着过大礼的日子已经到了,这让简老爷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忙派了人去打探口风,结果却带来一个更要命的消息,说是陆家少爷对一名青楼女子一见倾心,在青楼流连不去已有半月,这才顾不得来慰问简雪宛。甚至还有陆子修的友人说陆子修动了取消婚约的念头,这次的事情倒成了个好由头。
听到这消息时,简丹砂正在替简雪宛喂药。
一个不知道轻重的小丫头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扑到简雪宛跟前哭哭啼啼,把什么都给说了。
简雪宛当场就变了脸色。饶是简丹砂也是一惊,差点就把药碗摔了。
简丹砂抓着小丫头问:“是谁去打听的消息?”
“是何副总管。”
一听是做事向来谨慎的何副总管,简丹砂拢了拢眉头:“何副总管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说是何副总管从简府的下人打探得的,后来何副总管还亲自去了,守了大半夜,说是……说是确实看到陆公子深夜进了那轻红楼,老鸨也承认了陆公子为了那名姑娘一掷千金……”
这一说,简雪宛脸色更是难看。
简丹砂立刻安慰简雪宛说:“原来何副总管也有办事不牢靠的时候。要么就是这小丫头片子听岔了,添油加醋一通说,她不也是听碧玉说的?这你传他,他传我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做不得准,定是有什么误会。”拍了拍简雪宛的冰凉的手,将之塞进被子里,小心地掖好。
大夫人也跟着心急火燎地赶来,顾不得简丹砂在场,把陆家上上下下一通大骂。
“这文定都过了,离迎娶的吉日还有几天?这陆子修看着老实,没想到竟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实在欺人太甚!”
大夫人越说越气,手中的绢帕绞了又绞。
“宛儿你放心,爹娘不能让你受了这样的气,你爹已经准备亲自走一趟,务必要把陆子修给逮过来,还要陆家给你个交代。”
“大娘莫要冲动,这件事非同小可,许只是误传,还是慎重为好,不要因为些许误会坏了两家的情谊。”
“呵!面上说得好听,其实压根见不得你姐姐的好,日也嫉恨、夜也嫉恨。你姐姐闹了这样的笑话,你心里不知有多开心呢。”大夫人也顾不得脸面,把怒气都撒在简丹砂身上。
“丹砂怎么会存了这样的心思?”
“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眼巴巴就是要陆子修这样的如意郎君,小小年纪心机就重,对你姐姐心怀妒忌,故意弄坏了陆少爷送的梅枝。小时候就如此,现在更是生了满肚子的坏水。”
尖刻凶狠的吵嚷胀痛了简丹砂的耳膜,如雪的面容上蒙上羞愤的红晕,袖中藏起的手微微发颤。这不仅因为大夫人说出了当年那件事,让简丹砂想到了受冤的屈辱,还因为这一通谎话里确有那么一句真话,触及她内心最深的酸楚。
剪断梅枝后的第二天,陆家就带着陆子修就上门拜访,大夫人当即就把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通,而她怯怯地站在一旁,接受陆家一家人的冷眼。她觑到陆子修瞧她的眼神,阳光般的和煦消失了,十二岁少年的眼神里头一次流露责难与轻视,那一眼狠狠钉上她的心,她忍不住叫了一句:“不是的!”
大娘剜了她一眼,娘则暗暗摇头示意,刚鼓起的勇气从喉口退到,湮灭了余下该说的话。
她垂下头,泪水一滴滴地往下掉,却还是抿紧了嘴巴,不敢抽泣出声。随后陆家就派人送来了新的梅花,比原来的那一株开得更好,开得更烂漫。
见梅花失而复得,简雪宛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到底还是小孩子,兼之品性也好,对丹砂的怒气与怨怼没几天就烟消云散。陆子修待她却是疏远不少,偶要与她言语,或是语带训诫、或是清淡疏离,前头总是冠着“江二小姐”。
简丹砂垂敛眼眸,恭恭敬敬地还以“陆少爷”。“修哥哥”“陆大哥”这般的亲昵自那时起,独留与简雪宛成了专属。
这之后陆家每年送来一株梅花,至简雪宛及笄那一年,又一口气送来十四株,才有了现在小小的梅园。一到了冬季,芬芳满园,幽雅的清香飘出梅园甚至能传至简丹砂所住的小院,枯黄的竹叶沙沙沙、沙沙沙,也飘出一股淡淡的梅香。
又过了两年,陆子修渐渐长成,愈发俊逸沉稳,待她也诗一般和颜悦色,再没用异样的眼神瞧她。但也不过是陆子修懂了人情世故,收敛了少年人的直率随性。她那小小的院落,陆子修不嫌简陋,进来小坐过几次,陪娘闲话家常几句,喝她亲手烹的茶,赏赏园中的花木。她与姐姐一起在书斋的时候,陆子修也会教研习字,为她的诗画提点上几句。
那时候,简丹砂对琴棋书画已失了兴趣,那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要学要擅的,她学得再好也无用处,倒不如在绣工和算账上多下些功夫。与陆子修也说不上太多,不像雪宛与他聊一曲《三弄》就能聊上一个晌午。
她心中丧气,面上不禁也流露了几分。
“粗缯大步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简丹砂望向陆子修,他手中正握着苏东坡的手抄诗集,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浮在唇梢。
简雪宛含笑叹一句:“真是好句。”
“苏子瞻的诗自然是好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陆子修侧首向丹砂瞥来,又淡淡挪转开。她却为这一瞥上了心,为此又重新拾起诗书。她本就爱东坡居士的诗集,读着读着忍不住想起当日一幕,心中的涟漪一圈圈泛开。
江氏分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陆子修相约他们姐妹去游园后,突然道:“别忘了,你要谨记的那个字。”
描眉的手停在镜前。从铜镜中映照出江氏的背影,丝来丝往的针线不曾停歇,在她的旧鞋面上轻缓起舞。
可不就是一个“妄”字。
不过一句诗词、不过一抹笑容,就让她生了妄心。即便陆子修不是姐姐的,也不会属于她。
恋慕太过,痴心太多,只会伤了自己。
用绢帕抹去脸上晕染的脂粉,也抹去眼角眉梢浮动的欢欣,默默收起桃红色的衣裳。三人行,她贪慕满园的春光,把玩一缕缕拂动的柳条,悄然落在了最后。
如此,就好。
自此,她再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对陆子修的思慕,对他不亲不疏,几句清淡的言辞,划出既定的距离,只是内心却还是不自觉地留下了一片角落,小小的,安置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偶尔在几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细细拂拭这片角落,他的表情、他的动作、他的言语,一一拭来,擦得明镜通透,好好端详一番,又悄然摆放回去。
即便是娘临终前,她也还深深隐匿着这个秘密。她告诉自己:也不过是寻常女子,春风怀情,对陆子修那样的男子心生爱慕也是再正常不过了。少女情怀,过了便好。
过了便好。
简丹砂想着等到姐姐出嫁,相信她也就会彻底死心了。
大夫人根本不会懂,她比任何人都盼望姐姐早点出嫁。可笑大夫人却还处处提防她,勒令她亲自打点姐姐的出嫁,意图要她心痛羞愤。
她垂下眼帘,掩住心底的嘲讽。
“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要给一些闲言碎语气糊涂了。”简雪宛适时出声替简丹砂解围。
“哪是闲言碎语,你压根不知道,你这个好妹妹人前谦恭,人后轻浮浪荡,满肚子的坏主意。”
“娘,你这话未免太过了!”简雪宛轻咳一声,“相处十七载,丹砂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简丹砂立刻说:“陆公子也是八岁就与我们相识,九岁就与简家定亲,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品性,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吗?”
简雪宛不禁动容,有什么在她的眼中悠悠荡开,又很快被愁光淹没,面容更显苍白憔悴。
大夫人再要说什么,简雪宛眼角突然盈出泪来,从两颊落下。
简丹砂也无从安慰,索性趁着大夫人顾不上自己悄然离开,转而直奔简老爷的屋子。
“女儿和姐姐都不相信陆公子会做出这样的事。爹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曾觉得他是轻浮浪荡、不知轻重没有担当的人?如果何副总管所言非实,为了这有的没的谣言就上门质问,陆家会怎么看待我们,又怎么看待婚约?还请爹爹三思。”
简老爷沉吟:“这件事的确不能贸贸然。可是你也知道何副总管的为人与处事。”
“聪明人也有办糊涂事的时候。如果陆家不要这门亲事,早就派人来说了,之所以没有动静,兴许就是陆家表达对我们家的信任,又或者因什么而耽搁了,离过大礼的日子最后期限还有几天,陆家总会先派人通知,依女儿看,爹不妨再等个两日。如果那时候陆家再没有动静,那就是陆家失了礼数,那时候爹再兴师问罪也不迟。”
简老爷点头称是,望着丹砂忽然喟叹了一声:“你倒真是长大了,懂事了。你与雪宛出生只差一月,照理雪宛出阁后马上就该是你。可是爹这些年一直奔波在外,你大娘又一心想着要操办好雪宛和陆子修的婚事,确实把你给疏忽耽误了,连个合意的对象也没有。要找能与陆子修比肩的虽是不易,但家境相当的好人家总还是有的,爹这就多多留心。”
简丹砂垂首道:“谢谢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