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多谢陆公子如此爽快,让映秀得以恢复自由之身。”
“若你真心谢我,不妨赠我两件东西。”
映秀一怔,挑起青黛细长的眉:“映秀这里有什么能入得了公子法眼?”
“在下想向姑娘索一件斗篷和一只手炉。”
映秀望了望门外,立时恍然:“陆公子这般懂得怜香惜玉,难怪多少名门闺秀都对公子趋之如鹜,但求垂青。”
陆子修不再与她多话,直接站起身:“也请姑娘转告你的朋友,请他信守承诺。其他的话,不用在下多说了罢。”
“这个无须映秀转告,陆公子以诚相待,相信他也会以诚回报。”
陆子修走出屋门,玉珩已恭候在旁。
陆子修用玉珩才听到的声音道:“派人把东西扣下,不用送给二叔了。”
玉珩一惊,“这是做什么?若再不交出,迟滞了贡品的押送,二老爷可是有性命之虞,公子大费周章找回东西不就是为了帮二老爷么?”
“我只是试他一试。”
“公子怀疑——是二老爷监守自盗?”
“但愿,我的猜想是错的。”
眼看离秋水房只有几步之谣,陆子修却停了下来:“让轿子改走后门,直接送简二小姐回简府,你亲自相送,不要送到简家门口,送到合庆大街就好,莫要让简家的人发现了。”
“那公子你?”
“我不忙着走,另外再雇一顶。”
“简二小姐既都找上门来,公子不做解释连见也不见,岂非让简家更加着恼……”
“简家不会派她来兴师问罪。你就带我的话,说明日必会登门造访,给他们简家一个交代。”
玉珩皱眉:“公子预备如何解释?这件事……”解释了势必牵扯出陆家的隐秘,要是泄露了半分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若解释不清势必令简老爷恼怒、令简大小姐伤心。
“说实话,”陆子修说得轻描淡写,将披风和手炉交给玉珩,“还有把这个放在轿子里。”
“……是。”
陆子修负手站在扶栏前,看着玉珩顺利地带走了简丹砂,她窈窕的身姿被日落的余晖映照出颀长的影子,一点点走出陆子修的视线。在跨出院门的那刻,简丹砂忽然回首仰望,两人的目光在暮色之中遥遥相对。
陆子修没有躲闪,表情也没有变化,向简丹砂轻轻点了点头。
简丹砂遥遥向他行了个礼,走出了后院。
陆子修轻轻舒了口气,目光一转,被靠墙而生的一株杏花吸引住了。杏花枝头已攒满了红艳的花蕊,披上淡淡的霞光别有一番味道。他轩起眉峰问左右:“今日是初几?”
“初七。”
陆子修目光一沉,连忙出声唤住玉珩,但玉珩已随轿子已经走出了后门。
“公子要命人追么?”
陆子修微微苦笑,收回半抬起的手:“罢了。”
都错失了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一次了。
简丹砂初时并不愿上轿。这轿帘一摸便是价值不菲的貂皮做的,轿内还铺就了厚实柔软的毛毡,备了笔墨和糕点,如此考究断不是轻红楼的,只怕是陆子修自己的轿子。
可是玉珩一再坚持,说是陆子修的意思,简丹砂眼看日暮,再不敢回去只怕要有麻烦,只得同意。
坐在柔软温暖的毛毡上,想着这是陆子修常坐的,简丹砂在轿子里红了脸,竟有些坐不住。手炉暖在手里偎在心口上,热意扩散至手脚,身体里的寒气慢慢散了,简丹砂也迷迷瞪瞪起来,不一会儿竟睡着了。待她醒来时,已是深夜,轿子已至江宁县。玉珩又在外提醒道:“深夜风大,还请二小姐穿上斗篷。若是饿了,轿子里还有糕点。”
为这一句话,刚醒来的简丹砂心头又暖了几分。她揉了揉眉心醒了醒神,这一遭未与陆子修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还证实了他确实与一名叫映秀的姑娘有所来往,但是她对陆子修始终抱持信任。他既说明日来简府做解释,就一定会做到。
眼看着过了庆合街就是简家府邸的后门,她裹好斗篷把帽子戴严实了遮好脸孔:“轿子送到这就好。”倒也未有人提出异议。
“多谢诸位。不知这斗篷如何归还?”
玉珩道:“不过一件斗篷,二小姐不必太过介怀。”
轿子虽然留在街上,但玉珩跟在简丹砂身后暗送她安然入府后才带人离开。
一直候在院门的绯儿见简丹砂终于归来,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放下。
“谢天谢地,姑娘你总算回来了,可见着陆公子了?”
简丹砂迟疑一下,摇了摇头:“这一天可有什么事么?”
“没有。快进屋里来。”绯儿见简丹砂穿着从未见过的斗篷,不禁面露疑惑。
“夜里风大,有些受不住寒,就买了摊子上的旧物。”
“所以说姑娘巴巴地赶过去做什么,要是冻着了落了一身病可不是得不偿失。”绯儿嘴上唠叨着,从小炉上端来了热面,还有一盘小巧的点心。
“不忙,回来的路上吃过东西。”
“这点心不说,这面是一定要吃的。姑娘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简丹砂恍然,不觉莞尔,她握上绯儿的手,“也就你记得。”
绯儿笑道:“姑娘这回可要吃仔细了,莫再像去年那样不上心,一口咬断了。”
指尖摩挲着碗缘,简丹砂小心着一绺一绺地吃,再就一口汤。热气扑上眼来,糊了视线。她半转过身子,趁绯儿没注意悄悄擦了眼里的泪。
第二日简丹砂起得比以往迟,用过早膳后就带着绯儿去探看简雪宛。
大夫人身边的一个小婢迎面跑来,见到她们马上嚷嚷开:“陆少爷来啦!陆少爷来啦!”
简丹砂一把拉住婢子:“他人呢,在前厅吗?”
“是,是啊……”那婢子跑得气喘吁吁,满脸喜色,“陆少爷亲自来过大礼,老爷已经在前厅了,我这就去禀告大夫人。”
简丹砂舍了她向前厅飞奔,把绯儿的呼唤也撇在身后,沿途就见一担担的礼挑过,几次拦了她的去路。到了前厅,果然见到陆子修端坐在前厅,穿得正正式式,面上却掩不住几分疲倦,正在接受简老爷的训斥。
简丹砂缓了步伐。
就听到简老爷的一声惊呼:“丢失贡品反遭盗匪勒索!竟有这样的事!好嚣张的盗匪!”
“谁曾想到二叔初涉官场就丢失了要进贡的一对潘古墨。二叔一家都是乱了方寸,唯有向家父求援。这样的事不能假手他人,是以子修一直盯那些贼匪周旋无暇分身,才会耽搁了许久。”陆子修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凝沉。
“既是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好歹也差人给个口信!雪宛受了这样的惊吓,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害得雪宛日也啼哭、夜也啼哭,病在床上都不得起身!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愁眉不展,忧心忡忡的?外头又是谣言满天的。”
“此事到底宣扬不得,非得处理得十分小心谨慎,府内知道真相的也没几个,都是最最得力能干的亲信才放心。众人的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一事,无心顾及坊间流言,哪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出这样的事。”
简老爷责难道:“你若抽不出身相告,好歹遣其他人把大礼给操办了。”
“家父家母对这门婚事都极为看重,纳征时特指定两位总管亲送,到了纳吉的时候,岂有打发寻常下人来的道理?只寻思着先过了这个槛,确保家叔平安无恙了,再亲自上门谢罪。”
简老爷一拍桌子:“哼,可见你和你们陆家心里只有你们叔父,不曾把我们简家、把我们雪宛真正放在心上,看作是一家人。那你说,那夜夜流连青楼的事情也是怎么回事?”简老爷捕捉到陆子修的迟疑,不由得怒火中烧,“好啊,敢情你之前的都是信口雌黄,来糊弄老夫的!”
“世叔莫要动气,夜入青楼也是为了此事。只因为些贼人把接头点就定在轻红楼内,几次前去都是为了与之周旋,议定赎款。至于什么头牌什么花魁,全是幌子。”
“荒唐!我看根本是在为你的薄情寡义、寻花问柳寻找借口!到现在也不见你称老夫一声岳父大人,可见你根本没把我们简家把这桩婚事放在心上!”
“爹不信,女儿信!”简丹砂这时举步现身,也顾不得行礼,直接向简老爷道,“若真有心诓骗,陆公子大可寻了别的由头,或者借口说是对头捕风捉影搬弄是非,没必要杜撰这样的理由。若是传扬出去,反引来杀头之祸。爹即便信不过陆大哥,姐姐却一定是会信的。姐姐能相信比什么都重要。爹指责陆少爷失了分寸,爹又哪里知轻重了?现在哪是计较对错、计较称谓的时候,宽慰了姐姐才是最紧要的。”
简老爷恼道:“你这时候居然还向着外人!”话音落下,才惊觉自己是自打嘴巴。
陆子修适时跪拜:“小婿知错,还请岳父大人息怒。但方才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分欺瞒。”
好在大夫人匆匆赶到,对还要发作的简老爷一通安抚。
趁这个时候,简丹砂退了出去,扭身向简雪宛的屋子跑去。
原来背后居然有这样的曲折。她想着姐姐破涕为笑的场景,想着自己该如何将姐姐的庸人自扰奚落一番……连日来的疑惑与消散开,心中无限畅快,这身体步子也跟着轻盈起来。
她跑过小梅园,跑过石子路,一把推开姐姐的厢院。
忽地一声尖叫从房内传来,紧接着又是两声惊叫,叫得简丹砂心惊肉跳,她冲进屋子被撞个满怀,就见简雪宛的贴身丫环青儿摇摇晃晃站也站不住。简丹砂忙拉住她:“怎么了?”
青儿脸色青白,抖着一张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再往里,绛儿摔跌在地上,一只手勉强指了一下床就软下去:“大,大小……姐……”
只见一股猩红的液体从半敞的床幔后漫出,绽出妖娆的红花。简丹砂抽息一声,冲上去掀开床幔又迅速放下。
她转身扯下内室的帷幕,冲着闻声而来的几个下人叫着:“大夫,快去叫大夫……谁……快去,快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还闹不明白怎么回事。
寒光暴射,厉色一指:“我说快去!听到没有!全部都去!”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
下人们都被骇了一跳:“好,好……”踉跄地冲了出去。
简老爷大夫人却也在这个时候来了。
“不准进来!”简丹砂来不及关门,拦在内室前,身后紧紧攥着帷幕不放。
众人惊骇之下脚步都是一缩,大夫人第一个大怒:“说什么啊!你在做什么?陆公子来了没瞧见吗?”
“姐姐现在正在病中,不宜见客。”
“她看见陆公子来了什么病都好了。”
简丹砂一步不让,气势惊人:“大娘也请止步。这是姐姐的意思,她现在的样子没法见人,青儿绛儿,把陆公子给拦好了,绝不能让陆公子进来。”
绛儿已吓得魂不附体,根本站不起来,青儿勉强拦住门,却茫然不知所措。
大夫人一把推开青儿,向简丹砂冲去,甩手就是一巴掌。
“你这个丫头发什么疯!宛儿?你醒了没,陆公子来啦。”
简丹砂也顾不得捂脸,就是不让,大夫人反手就是第二掌,简老爷对丹砂的呵斥与掌掴声一同落下——啪!
再抬起头,简丹砂的眼神由热转冷,冷然着松开手,径直走向屋外的陆子修,垂着头,一双手攥住陆子修的衣袖。
“无论如何,请你不要进去,至少,不是在此刻,陆大哥……”简丹砂的一声“陆大哥”让陆子修有片刻的愣神。
她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大夫人疯狂尖厉的惊叫。
简丹砂只是紧紧攥着攥着,素白的衣袖在她的手中挣了挣,到底还是挣脱而去。
她的手悬停在半空,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
阳光就凝在她的指梢上,闪闪发亮。她的手指到哪里,阳光就跟到哪里。可是,这么闪耀的手指,偏偏什么也抓不住。
儿时她是最喜阳光的,因为院落偏僻向西,树木环伺,每天只有一个时辰能沐在阳光里。对于她和娘,连阳光也是可贵难求的。
偏偏有这么一个人,有好多好多的阳光,不管是白衣胜雪还是青衣如艾,他走到哪儿,阳光就到哪儿,总叫人挪转不开双眼,停不下追逐的脚步,和煦明亮得直想让人握在手心里。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等到她意识过来时,她已经拽住了陆子修,一角衣袖就捏在她的小指尖下。
她慌忙松了手,连连退了好几步,不敢直视陆子修的眼睛。
陆子修却只是扬眉浅笑,按了按她额前的刘海。那种感觉,似是轻柔的微风。
那个时候开始,她再未梳过没有刘海的发型。
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的事了……
身后惊叫哭喊成一片。简丹砂翻了翻手掌。到底,还是妄行了。伸手捋过额发,又颓然垂落。
这世上真的有可以抓得住的光。只是,不在她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