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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儿还未从慌乱中回神:“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前……之前我是跟在姑娘后头走出屋子,就是,就是到院里随便走走,不知哪冒出来的贼人,把姑娘给弄晕了,我还没看清他的脸,姑娘就被带走了,然后陆少爷你们就来了。”
“你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其他线索?”
“我哪能知道呢,跟做噩梦一样,陆少爷现在怎么办,报、报官?”绯儿慌乱地跺着脚,“天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姑娘……”乱得眼泪也掉了出来。
陆子修软语安慰了几句,突然指着地上散开的包袱:“这是什么?”
“就、就是一些旧衣裳……是要救济给穷人家的,刚才我正要给送出去。”绯儿忙捡拾起来,却伸来陆子修的一只手,绯儿的惊呼没能阻止陆子修的动作,“只是旧衣裳吗?那你们可真是粗心大意,要丢掉的衣裳里竟然夹着银两,还是说你们如此大方,打算连这些钱一并送了?”
绯儿答不上来。
“在我面前不妨说实话,此时不说实话,你又打算何时说对谁说?”
绯儿张了几次口,对上陆子修的目光还是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自己说不出口,那么我问你答。你们姑娘,是不是打算——逃婚?”
绯儿先点头又摇头:“姑娘并不是因为陆少爷您的缘故,姑娘本来就想要离开了,陆少爷也知道我家姑娘的处境,只是没想到这个时候……啊,也不对,姑娘也是为了陆少爷,不想让陆少爷为难,我们也都知道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所以……”
陆子修接下话:“那可真是难她了,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这般牺牲。你们两个姑娘家这般有勇气有魄力,可是已经寻了依靠,有了去处?”
陆子修的嗓音还是寻常那般温润好听,可是绯儿听着就觉得别扭,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陆子修皱了皱眉,径自走进屋子,环顾一番后来到案前,在绯儿的面前拆了简丹砂留下的信。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自陆简两家重议婚事,长姐夜夜入女儿梦中涕泣,泣中带怨,怨中有恨,女儿每每惊醒,不胜惶恐。论容貌,女儿难比长姐,论才德,女儿更是不及,实难承替嫁之任。然女儿生性怯懦,不敢当面忤逆,思量再三,唯有离家避婚。自知此举大逆不道,有辱门楣,羞见父颜。不求父母亲大人原谅,唯望父康母健,简陆两家阖府兴旺。专此谨禀,恭请禔安。
不孝女丹砂叩别
“你家姑娘就留了这封信,没别的了?”
绯儿垂头道:“就这一封。”又抬起头来,面有犹疑,“姑娘昨晚还写过别的,但不知道是不是信,好像没写完就扔了。”
很快,绯儿便从窗外寻到了简丹砂扔掉的纸团,还未及将纸团展开揉平就被陆子修拿了过去。
绯儿退到一边,拿眼角偷偷觑着,纸上隐约可以看见“肯信”二字。陆子修对着纸看了许久,神情说不出的奇特,难知喜怒。
陆子修转过身,拿着纸的那只手负在身后,面色沉沉,几次蹙眉,却也不说话。
绯儿忍不住急道:“陆少爷你倒是说个话,不管姑娘做了什么,她的性命安危最是紧要,老爷眼下又不在府内,我、我这就去告诉夫人,不,还是直接报官才好。”
“等一等,你先别忙着。等木叶回来禀明情况,我自会同简老爷说你们姑娘逃婚的事情。”
“逃婚?”绯儿反应过来,“陆少爷,我竟不知你是这样小心眼之人,如此不知轻重!”
陆子修却扣住绯儿肩膀,面色凝沉:“既然有胆子逃婚,就该做好受罚的准备。你好好待在这个院子里,在木叶回来之前哪也不能去。你们姑娘就是逃婚去了,而且是同你一起,没有什么歹徒,更不曾被人掳劫,也无须惊动官府,不过就是个任性轻率的不孝逃婚女。”边说边扣住气得面目通红不停挣动的绯儿。
“你,你,你这个大浑蛋!”
“看来你们姑娘没把你调教好,你家姑娘留下的书信就是最好的证据,可比你的一面之词可靠多了。既然逃的是我陆子修的婚,自然由我陆子修亲自抓回来。”
绯儿停止了挣动,呆呆望着陆子修好一会儿眼睛才盈亮起来,她突然伏地跪叩,呜咽道:“全凭陆少爷做主,只要能把姑娘安然救回来。”
陆子修将她拉起来:“关于简家,关于丹砂,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还包括一个月前有贼人潜入的那件事……”
江面上落着细小的雪霰,一条乌篷船载着三名船客在还浮着残冰的江水中前行,撑船人手执一竿芦蒿,不断有细长轻缓的清波在江面上悠悠荡开,衬着青山袅袅的烟气。
身在这颇有诗意的画境中,简丹砂却怎么惬意不起来。
“你们要带我到哪去?”她苍白着一张脸,四肢瘫软,潮湿脏污的衣裳沾在身上,好不难受。
这船上明明有六只耳朵,三张嘴巴,偏偏再没有第二道声音响应,只有一壶清水递到她面前。
简丹砂看着对方,双手藏在身后,一张嘴抿得比蚌还紧,唇色青白。
“你喝是不喝?”
见简丹砂还是没有言语,捧水壶的年轻男子眯了眯眼,耸着肩膀自己咕咚咕咚喝得畅快,接着咂巴匝巴嘴,掷出一声响亮畅快的喟叹,一双浓眉扬得高高的,好似喝的是什么琼浆玉露,最后还炫耀似的一撸嘴,哼了一声,故意坐到最远的位置。
简丹砂看着这个把她掳来的歹徒高额深目、面略粗犷、高大健硕的身子被裹在寻常的粗布后,虽是一脸的络腮胡,但看得出很是年轻,只因毫无遮掩的一双眼把什么都张扬出来,天真与风流糅杂在一起,而眼底淡淡的青黑又泄露出一丝疲惫与憔悴。
但再怎么样疲惫憔悴也断然比现在的简丹砂好。
不是她真的倔强傲骨不吃不喝,也不是忌惮害怕什么,而是真的毫无胃口,吃到什么喝到什么都觉难以下咽。
有什么东西攀爬缠绕上心头,一丝丝一缕缕,如蒲丝,纤细、柔韧,勒出的痛楚涌上喉头,化作一波又一波的苦味在唇舌间弥漫。
她早就悄悄地在钱庄中寄存了一笔钱款,定了落脚的地方,也订下了船只,先遣绯儿把简单的行囊偷送出去。她们再寻个由头一同出府,在外改头换面,远走高飞。然后那便是她的另一段人生,另一片天地,另一个简丹砂。
没想到她刚向绯儿嘱咐完,院子里就出现了一个蒙面汉。她还来不及惊呼,青天倒转,烈日刺目,她便再没有了知觉。之后就一直迷迷糊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偶尔能听到些许人声,也能感到路途颠簸,甚至还有人给她喂食喂水,可是就是使不上力气,神志昏茫着怎么醒转不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她真正清醒,发现已身在船舱中,第一次看清身前人的容貌,听清楚他们的对话,这个满面络腮胡的人就是将她掳走的匪徒,名叫琅天,后来负责接应的人叫长行,只是究竟是什么来路、为何要把她掳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这两人却是一字不提。
简丹砂不会水性,置身渺茫的江水中也不敢妄做什么。
琅天拍着腰边的水壶好一会儿,伸展了一下四肢,索性以手枕头躺了下来,一双脚大咧咧地敞在篷外头。
洛长行将自己的水壶递了上来。他四方的脸、四方的眉,棱角却是圆润含蓄的,一身鸦青的衣衫平整干净,衬着温润淡然的眼神,丝毫没有恶人的样子。简丹砂抿了抿干涩的唇,犹疑着要不要接受。
琅天扭头道:“你管她做什么,她爱喝不喝、爱吃不吃,这样更好,省得她有力气闹腾。”
洛长行直接将自己的水壶塞进她的手里,淡淡说道:“你若想喝了随时可以喝,还有这些干粮。”
简丹砂拢了拢手,虽然眼前的是掳劫她的匪徒,但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了感谢。
“或者到了目的地,还有热汤热食,可以暖暖胃。”
“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去?”简丹砂抓住机会,又问了一次。
洛长行正迟疑着该不该回答,或者该怎么回答。琅天翻起身,口气不耐烦地说:“你对她那么好做什么?你该不会看上这女人了吧?”
“你在说什么,”洛长行露出不快,“你不觉得有些过了吗?”
“我只是在提醒你,看歌辉怎么治你。”
洛长行道:“这话你恐怕没有资格对我说。”
琅天反问:“我怎么没有资格?”
两人对峙了片刻,还是洛长行先软下口气:“你想得太多了。”
“那就好。”琅天转而又瞪向简丹砂。船只正驶进一条狭窄的江道,贴着峻峭的崖壁走得颤巍巍,四周陡然暗了下来。琅天的一双眼睛把黑暗也瞧出了分量,死沉死沉地,硌在简丹砂的脸上、架在她的身上,简丹砂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直到船只驶了出去,光亮融去了琅天眼中的深沉,她才松了口气。
三个人在船中安静了好一会儿,船停了下来。
琅天率先站起身:“走。”
简丹砂瑟缩了下,无法掩饰对未知的恐惧。
洛长行将简丹砂扶了起来:“走,上岛再说。”
“上岛?”
简丹砂探出篷子,小船停靠在一片浅滩前,不见了雪与雾,一片开朗清明。江岸边七八艘大小不同的船沿岸排开,茸茸的细草从沙砾与黄土中探出,沿着江堤勃勃生长,绿意盎然到有些刺目。视线再高昂些,便能看到不远处延绵高巍的城墙,旌旗猎猎,寒光湛湛。扭头再望身后,山峡外依稀还见得着飘飞的雪。
分明是两个世界。
瞧着简丹砂的惊怔,琅天很是得意,一弯笑容咧到最大:“怎么,我们没说过吗?我们是江匪。”
当然——没有!
从外面仰望,这是一座岛中城池,壁垒森严,高高矗立。可是闸门开起,高巍的城墙和刀剑的驻守后隐藏着的却是一个寻常村寨。村寨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得粗鄙随意些,都是寻常人的相貌,他们朗声唤着“大当家、军师”,脸上堆满了笑容。还有成群的孩子在岛上笑啊闹啊,有一两个不小心撞上琅天他们,缩缩手脚吐吐舌尖,转身奔到娘亲怀里去了,只把小脑袋露在外头,目光溜溜地转着,全是绕着简丹砂这个外来人,半是好奇半是戒慎。大人们附耳说上几句,他们眼中的戒慎尽褪,耀出亮闪闪的笑意。
然而这些简丹砂都看不真切,她把头垂得低低的,散乱的发丝半遮着容颜,只从眼角余光中收悉一二,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缓慢,越走越是乏力,越走越是艰难。
洛长行伸手扶住这纤弱的身子,关切地问着:“怎么了?”
琅天只是瞥了一眼,自己一个人走在最前头。
周遭的笑意渐渐寥落,即便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也瞧出了疑惑,不停扯动大人们的衣袖。
有几个汉子走到琅天和洛长行面前,其中一个略高的拍着琅天的肩膀,戏谑道:“怎么,到头来还是用抢的?看小娘子那不情愿的样,你也不温柔点!”
又有个彪形大汉冲他嚷:“哎呀,大当家什么都行,就是啊对着女人不行,看看军师!”
“对女人可要温柔点,何况是自己的新娘子。”
新娘子?
简丹砂这时才抬起头来,下颌绷得紧紧的,那唯一一点的唇色也褪得干净,不比灰白的墙瓦好到哪去。
琅天眼中的温度迅速冷去,把眼神一睨:“她?”讥讽的话语冷凝在半扬起的嘴角,冷冽无情,隐隐地还带着几分薄怒。
“她怎么可能是我的新娘?要不你问问老三?”
众人目光茫然地游走在三人之间,洛长行皱了皱眉,不赞同地看着琅天。
“既然不是你的女人,怎么可以私自带上岛!”伴着怒喝,碧江岛上的二当家琅穆从哨站上走下,敞开的毛皮褂子里露出晃眼的弯刀,“琅天,你身为当家越来越不知道分寸!”两道浓眉拧得高高的,横贯额角的刀疤也跟着狰狞。
琅天却越发轻佻了:“二叔不必那么紧张,谁说非得是我们谁的女人,当然,将来也说不定——”说着睨向洛长行,挑起简丹砂的下巴,“瞧这姿色,这身段,也算是上乘了,只不过嘛……”他猛地拽住她的头发,“现在,她是我们大家的钱箱子!”
痛楚震醒了简丹砂原本昏茫的神志。她反手一抓,几天未剪的长甲在琅天脸上留下了三道鲜红的抓痕。
一道长鞭破风甩来,简丹砂来不及反应被抽痛了手腕,又一鞭甩来把她鞭摔在地,火辣辣的痛在脸颊上灼烧。一双挑尖的红靴伴着叮叮当当的声响一步步走近,简丹砂勉强抬起头,一个裹着披风的女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长长的黑发不拘地披散下来,雪白的肌肤犹如一捧冰雪,衬着一张菱唇樱红欲滴,额心还饰着用珠贝做的花钿。纤长的指把玩着鞭把,眼看着又是一鞭。
“够了,歌辉。”洛长行扣下鞭子,挡在简丹砂的面前。
简丹砂按着脸上的伤口,不觉转目向琅天望去。他也居高临下望着简丹砂,目光冷冷的,像是在俯视卑贱的虫蚁。就是这样一个任意妄为的男人,生生坏了她两年来的筹谋,载负着多少忍辱,多少盘算——就是为了一桩掳人勒索的买卖。
简丹砂义愤、畏怯、不齿,然而到底知道了琅天他们的目的,心头的意志一松,黑暗倾没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