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故事。”
“他同你的交易并没有完成,你却卷了交易品逃之夭夭,你觉得他会善罢甘休么?”
“为什么不?他已然得到了他想要的,有我没我都已不重要。腊八那天,他已然将我视为弃子。这场戏能陪他唱到今天,我想已用光了我这辈子的运气。再不走,连性命也不保,何谈交易,何谈兑现?”简丹砂说得很平静,曾有的怨怼、愤懑、纠结经过数天的思考已经沉淀下来。
“永嘉王可不那么想,他装得与世无争,其实锱铢必较,他显得温柔宽容,其实最是冷血。我和你打个赌,他不会放过你的。”
简丹砂不语,半垂着头沉思着。
“其实你明白的吧。你是聪明人,还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一点你应该已经预见到了。逃离王府的风险并不比留在王府小,安于现状反倒是更好的选择。可是你还是冒险来了,为什么呢?是不是——”安庆王看着简丹砂轻轻扇动羽睫,“除了安危以外,还有什么逼着你待不下去。怕再待下去,失了性命,还失了心。”
简丹砂惊讶地抬起头。
“你不要摆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有多少女人能抗拒得了他的魅力。他那张俊逸的脸,可以把人迷得天南地北。他温柔起来,可以融了那千年的雪、万年的冰。骨子里透出的邪乎劲又最勾少女的心。你们相处那么多时日,耳鬓厮磨间,就不曾有假戏真做,不曾有过心动迷惑?”
“不曾。”
“你答得太快,反倒让人觉得没有底气。”
“王爷也说我是聪明人,我既知他是那样无情的人,又怎会傻傻地往会让人受伤的坑里跳?”
安庆王看出简丹砂的恼意,反倒露出笑容:“其实是与不是,于我都不重要。不过若这是你的真心话,倒是一件好事。我且再问你一句,你为了救出琅天,不惜与永嘉王那样的人做交易,可是中意于琅天?”
“救琅天,只是出自我的私心,还有别的……我一时说不清楚,但非关男女情爱。”
“你确定?”
“当然。”
安庆王点点头:“好。”
这个“好”字究竟何意,简丹砂无法深究,或者只是安庆王的一个随口应和。但不知怎么,他那个不轻不重的好字落在心口,敲出余音。即便过去了好几天,简丹砂总无法完全释怀安庆王离开时,那略带深意的表情。
一如她眼梢上的痣,让人介怀。
那天,早起跟着学晒谷子,歌辉瞧着她的脸许久,一拍手道:“我说怎么那么别扭,你眼角的痣怎么还不擦掉。”
简丹砂苦笑着,她何曾不想。
她从王府逃出第一件事就是擦去眼梢上的那颗假痣,谁知竟是怎么也擦不掉了。半年多的时光,这不知道什么墨竟渗透到了肌理里,与她脸上的皮肤融为一体。她还记得,两次见痣色淡了,都是梁劭亲手补的色。她闭着眼睛,感受到笔尖微微的刺痛,和冰冷的湿意。
再睁开眼,对上梁劭狭长的眼,深潭般的目光。每当简丹砂被这样一双眼注视,心口总是要一紧,不自觉地就屏了呼吸,转了脸庞。
自那之后,痣色就经久不褪。
逃出王府后,她不知用那糙布蘸水狠狠搓了多少回,搓得皮都红了,那颗痣如蛆般牢牢附着。要想去掉这颗痣,只有揭皮挖肉。简丹砂突然间就害怕起来,她拼了命地逃出王府,属于江疏影的烙印就永远留了下来,一如右手手指上的伤疤。
不敢深想下去,也不愿再想,安安乐乐地过个好年。
他们在徐州没落脚几天就到了除夕。旧一年的尾连新一年的头,该是最热闹最喜庆最欢乐的日子。简丹砂与琅天歌辉他们一起围炉吃着饺子。热乎乎的饺子、酸滚滚的香醋,这眼睛突然就被熏出了泪来,掉到饺子碗里,藏在一团团的白雾后,没人瞧见。
窗外的寒风还呼呼吹着,这挂着的红灯笼也跟着摇来摆去。一扇纸窗禁不住被吹得吱呀,细雪卷进衣领里,居然不怎么冷。大伙吃得正酣畅,简丹砂率先起身将窗子关好,还把自己剪的喜上“梅”梢的窗花正了正。
歌辉亲昵地揽住简丹砂的肩膀,跟她碰了一杯,简单一个字:“干!”
“干。”
然后便是琅天长行轮着要同她喝。简丹砂高兴,都没有拒绝,一下子挑起了两个人的兴头,都嚷嚷着要把她放倒了不可。
她哪有什么酒量,一杯竹叶青她往日里只能浅浅抿上几口,如今换上二锅头,呛得给力,通了心肺,刺激了满头满脑有些停不下来,其实神思早飞到天南地北,找不到回来的方向了。
歌辉一拍桌子:“真是出息了!居然拿这个欺负丹砂,你们也不害臊。来来来,跟我喝!”
歌辉的酒量向来就好。琅天还在收伤口,喝得过分了吃了歌辉好几记眼刀,也就乖乖停口了。
剩下长行与歌辉,却是越拼越起劲。到后来两个人双双趴下,一个歪在炕上,一个倒在地上。简丹砂也俯在桌子上,酣然睡去。留下琅天一个哭笑不得。
一个热热闹闹的年就那么过去。细究起来,这年过得也就如此,许多年后,它出现在简丹砂的脑海里,也不过是些模糊的影子,却偏偏沉淀得出热烫香醇的味道。
安庆王又来了。不仅要带走长行他们,还要连简丹砂一起带走。长行他们是要被收编回安庆王府,正式成为他的人马,为他效力。而简丹砂,安庆王却是要带到另一个地方。
简丹砂曾经奇怪,不过是几个没落的江匪,怎么值得安庆王如此相帮,动用人力物力与永嘉王府敌对。歌辉长行这样的江湖草莽,又怎么甘心对着朝廷的人俯首帖耳,何况碧江岛就是让这朝廷剿了去。岛上剩下的那些人去了哪,简丹砂都不敢向歌辉问起,怕勾了她的伤心事。
这一切一切的疑惑,只能搁在心底。歌辉倒是自己提起,当日是洛长行先投奔了安庆王,然后找到她,一起去救琅天。简丹砂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已经搅进不该有的是非中,不能再犯一次错。
可是安庆王偏偏不让她安生。
“你可知道江南陆家?”
简丹砂面上不动声色,一双手悄悄在桌底攥紧了袖口。
她给安庆王讲故事时,隐去了自己的身份来由,仍以江疏影自称。她后来才从歌辉口中得知,陆简两家联合官府封锁了她被江匪劫走后又投江自尽的消息,纵然外面已有各种流言流传开,但对外坚称简丹砂是在碧云寺下山的途中不慎落下山,落入滔滔的江水中,尸骨无存。碧云寺在江水南,碧江岛在江水北,共饮一江水。想来之所以编出这么个故事,到时候真找到了她的尸首,也不至于在地点上露出马脚。
“在江南随便哪一条街,都有陆家的宝店分号,这明面上的有凤来仪楼、绿华馆,暗地里的归来钱庄、照影阁。这陆家有一位三公子,长得俊朗秀逸,又有经营之才,先后与江宁简家的两位千金定亲,结果两位千金都在出阁前香消玉殒,这陆公子得了个克妻的名头,却还是有络绎不绝的人上门说亲,都被陆公子推拒了。听说,这陆家最近买下的一座山又开出了银矿。”
安庆王细细观察着简丹砂的神色:“不过最近听说新上任的江宁知府也有意把女儿下嫁给陆三公子,这门亲事可就难推拒了。”
“王爷同我说这些……”
安庆王拿出一卷画:“这是一幅临摹的画,原画在陆三公子的书房中,据说画的是其中一位未能过门的未婚妻子。”安庆王将画展开,画中的女子穿着胭脂红的罗衫罗裙,裹着荼白的披帛,正端坐在案前提笔作画,露出一张专心致志的侧颜。
“可觉着有些眼熟?这位画中女子年岁若是再长些,真是像极了江姑娘你。”
简丹砂却瞧着那幅画久久无法回神,这确是她的装扮,简家的书房,还有画纸上烂漫盛开的杏花。这的的确确是陆子修才能画出的画。
“江姑娘也很惊讶吧。如果不是你眼梢上的那颗痣,我大概会以为是同一个人了。”
“是啊,我当然不是。若是的话,早安然做了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又怎么会飘零至此。”
“那么你想么?”
这话说得莫名。
“什么?”
“江姑娘,我带了一笔新交易,一笔你绝对不会吃亏不会蚀本的交易,可以帮你摆脱梁劭,远离这些勾心斗角的是非,不但有富贵荣华可享,还可以享受温柔的宠溺。总之于有你百利而无一害,不,我想这已经算不得交易。”
简丹砂的心却跳了起来。
“你可愿做一回这画中人?”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的烟花生活天下闻名,从栖灵塔上俯瞰,青楼满街,花船遍江,十丈软红,百里笙歌。
陆子修来了扬州两月,每一笔买卖商谈无不是被安排了在那风月之地。似乎这银钱买卖不在那软玉温香里滚上一滚,就做它不成。
木叶递上新送来的帖子:“管家公子邀少爷您去江心画舫。”他小心瞧着陆子修的面色,“这是管公子第三次相邀了,少爷去还是不去?”
陆子修扫了一眼帖子:“事不过三,这次是推拒不得了。”
“是。我这就去安排软轿。”木叶转过身,心中有几分得意,他就知道少爷会答应这次邀约,只为着这帖子上写着的陪客,是那明月楼的杏儿姑娘。
这杏儿姑娘一把好嗓子、好身段不说,这眉眼肖似简家二小姐,温婉的性子又承袭了简家大小姐。这一个人集合了简家两姐妹,怎能不牵住少爷的心?
“把生丝运到大食国去,绝对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为了安全起见,先走水路再改陆路,到了西域,后头的自有大食国的商人接手,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管邵东絮絮说了许久,陆子修一句“陆家无意在丝绸买卖上分一杯羹”就断了他的话。
管邵东笑道:“我也知陆家并没有丝织绸缎上的营生,我们管家不缺料不缺人,缺的就是那一点阿堵物。若陆三公子是觉得买卖手生,这次合作管家从作坊、店铺、船运敞了门让你们瞧,这瞧着瞧着也许就瞧出了什么念想。若陆三公子确无意拓展丝绸买卖,那更好,陆三公子袖子一甩,坐等这白花花的银子上门就是。”
陆子修淡淡一笑:“管公子好生大方,就不怕日后陆家抢管家的买卖么?”
“这买卖总有人抢,能交陆三公子这样的朋友却是难得。”
管邵东正要举杯,被陆子修按下:“按说管家如此有诚意,做了诸多退让,把这么好的买卖摆在陆某面前,陆某不该拒绝……”
管邵东的心一咯噔,嘣——这流水的琴声也断了。杏儿姑娘轻呼一声,两人扭过头去,就见七弦琴断了一弦。陆子修起身拉起杏儿的手,莹白的手指上多了一道鲜红的口子。
陆子修皱眉问道:“船上可有药?”
侍女摇摇头。
管邵东忙道:“我这仆从身边倒是常备着药物。”
杏儿眼色一使,侍女便将药交到陆子修的手里。陆子修也不拒,拉着杏儿凑到宫灯下,垂头细细为她上药。杏儿不瞧自己的手指,只瞧着陆子修。陆子修向来是个很温柔的人,眼神温柔、笑容温柔,声音也是温柔得如和风细雨。被他的温柔浸润过的冰雪再寒冷也会消融、岩石再坚硬也会崩隙,何况凡人的一颗心。杏儿在心中喟叹,贪恋着陆子修温暖的手指,两抹浅红自那雪腮上晕出,被那玲珑宫灯衬得更加娇艳。两人各自专注,倒视旁人如无物了。
待陆子修替杏儿包扎完,杏儿先一步挣开他的手,扭身道:“茶已凉了,奴家再为二位公子烹上一壶。”
“不必了。”
管邵东忙道:“要的要的,不妨为陆公子烹上一壶女儿香。”
“就不知陆公子是否喜欢了……”杏儿把眉眼一睇。
“女儿香?是什么样的茶?”
“女儿香为明月楼特有的茶,泡出的茶色红若胭脂,入口香腻,滑如凝脂,就像在品女儿家的肌肤一般……是谓女儿香。”
木叶瞪大了眼,光是听着就齿颊生津。陆子修也难得轻佻了一回,道:“哦,我这个茶叶贩子倒是从来未品过这样的茶,一定要试试。只是无须劳烦杏儿姑娘了。”他示意杏儿坐下,“杏儿姑娘刚才伤了手指,多有不便。”
“多谢陆公子体恤,那我请翠竹代劳,不过下一回,陆公子可一定要品我亲手烹煮的。”
趁着这工夫管邵东借机又向游说。
陆子修想了想道:“与其合作谋利,陆家更愿意将这笔款子借贷给管家。”
管邵东忍住要拭汗的冲动:“多少利钱?”
“三分。”
“陆公子不再考虑考虑么?既然肯借钱与管家,就说明陆公子对这笔买卖有信心,借贷的风险虽小,可是这利润也是折了两分、三分……甚至更多。”
管邵东虽是不死心,陆子修却没有更多的表示了。
管邵东不禁一叹:“陆公子何时这般谨慎保守了。”都说陆子修虽然人前温文尔雅,谦虚恭顺,经营处事却是大胆果敢、雷厉风行。陆家这几年迅速扩张,这陆三公子功不可没。怎么他遇上的陆子修却与传闻大大不同。
陆子修一点也未被激到,反而淡淡一笑:“只能说是管少爷你运气不好。”陆家的枝蔓已展得过开,风头也太过强劲,此时不收更待何时?他已经开始着手关停几家分号,只是触到家族其他一些人的利益,进展并不算顺利。
“管少爷不妨多做考虑。”
陆子修转身走出船舱,负手立于船头。正值初十,江面上月色正浓。牙色长衫笼上了一层层淡淡的黛蓝,在他的背影上勾勒出孤冷与寂寥。
一双玉手悄然握住他反剪在背后的手。
陆子修偏头瞧着杏儿。刚才温暖的手如今微微有些凉意。起先她只是攥住他的几根指梢,见他没有挣动,一点点地探上去,包覆住他的两只手掌,试图将她的温暖渡给陆子修。
“夜凉如水,公子保重身体,还是先回舱里吧。”
“不用,外头的景致很好。再过一炷香的工夫也就到了。”
“管公子之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没有。”
她叹息:“外头都传说我这个陪客于公子百试百灵,实在有负于管公子所托啊。”
“他们只把你当这个用,是屈就了你。”
瞧到这一幕的木叶扭头对管邵东笑道:“管公子也并非一无所获,兴许将来还能收到一份谢媒礼。”
眼看着船将到岸,管邵东苦笑一声。
木叶倒是颇看好杏儿姑娘,虽然出身不好,但是经历了简家两位小姐之事,陆家几位长者都对陆子修的婚事有所松动,不多加干涉,只求他快乐就好。
木叶正想着,忽见岸边有一道女子身影从桥身后转出,一步步走下湖堤,竟是往那湖水里去了,先是没过鞋子,再是裙裾、裙身……
“啊,啊!”
木叶大叫起来,为的不是那投湖的女子,而是为了突然跳入湖水的陆子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