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丹砂重新回到甜水巷的小院子,没想到轿子居然钉在原地不动。
“公子嘱咐说让我等在这稍事休息,暂且不回。”
简丹砂还在诧异,便听一阵嘶鸣声,有人从马背上跳下,自称是陆子修手下的人。
“这是江大夫签字确认的聘书,请丹砂姑娘过目。”
“聘书?什么聘书?”简丹砂展信一看,居然是陆子修同她的缔婚聘书。
简丹砂彻底蒙了。
“姑娘无亲无故,江大夫算是唯一名正言顺的长辈。我家少爷本欲将江大夫请回来,可是江大夫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欲回来,请托我家少爷好好照顾姑娘,眼下情况特殊,通权达变,六礼之事可以一律从简,不必过问他了。”
“可是,你们家少爷不是……”
“少爷让丹砂姑娘回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纳吉所需的彩礼此地的保长已代为收下。之前少爷怕姑娘在别庄没名没分的,让姑娘受了委屈。如今姑娘再回到别庄,也就名正言顺了。”
哪里名正言顺了,按时间推算,陆子修势必没问过陆家的长辈,居然就这般自作主张,简直就是胡闹了。
他不是知道她是假冒的么,怎么还要留下她?
“还请丹砂姑娘原路返回,如有什么疑问或者不满的不妨当面说与公子,莫难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简丹砂被彻底搞糊涂了,可是又推拒不得,安庆王的人就在附近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只得重新上轿,这回心是真乱了,不停在轿内猜度,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陆子修。没想到陆子修居然不在别庄。
“少爷有急事出去几日,并非有心怠慢姑娘。少爷吩咐了,请姑娘在庄内安心休养。一切等他回来再说。姑娘请跟我来。”
“不是原来的房间么?”
“少爷吩咐我们了,要把姑娘带到新住处。”
简丹砂随管事向别院的深处走去。
一团红粉相簇的花蕊攀着横斜的树枝,探墙而出,送出的清寒香气随着步子的靠近越发清晰。
“这是……”
“姑娘不自己推门瞧瞧么?”
管事退让到一边,简丹砂迟疑地伸出手,轻轻一推,满眼的嫣红,一团团一簇簇在枝杈上伸展着娇艳的身姿。简丹砂忍不住捧起一簇,轻轻抚触细嫩的花瓣,满是微凉的芬芳。
原来,他是真的爱杏花。
“等到了外面,找到了可以安定的地方,我们就买小小的宅子,院落里一定要种上一株杏花,一年买一株,看着由红到白,花开花落,再折上几枝插在屋子里,然后屋里屋外都是杏花幽幽的清香。”简丹砂与绯儿同床而卧,在离家的前一晚编织着她梦想中的图景。
如今……
简丹砂踏着柔软的毛毯走进屋子,案头上摆放上一只青釉瓷瓶,瓶里插着一枝杏花,正是开得最红艳的姿色。
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不,应该说比梦中的更美好。可是,这真的是属于她的么?
简丹砂在庄内的几天,安庆王还传口信夸奖她,让她安心做她的陆夫人,需要之时自会向她来讨要人情,让简丹砂更加惴惴不安。
这未来陆夫人的头衔来得实在太过容易了。她实在搞不懂陆子修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现在发觉她对他的了解太少太少了。无论是那个温柔的陆大哥,还是优雅从容的商君子都远不是陆子修的全部。
回廊下,窗棂前,都是简丹砂切切盼望的身影,在别人的眼睛里活脱脱成了“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深闺怨女,惹得简丹砂后来都不敢靠窗靠门太近了。她在别院里百无聊赖,画画写字怕被认出,数杏花又怕再被笑话,无法,只得到书房里厨房里打发打发时间,最后与下人们都熟悉了,杏花由红褪白,却还是不见陆子修归来。
教下人们叠花笺时,简丹砂终于忍不住问:“你们家公子为何迟迟不归,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侍女们吃吃地笑着,仆人们也低下头来。简丹砂红着脸,还是要问个明白。
管事咳嗽几声,止住了笑意:“每年这个时候茶园和茶庄都甚是忙碌。公子也是想多争取一些时间好好陪着姑娘,打算一气都处理妥帖了。烦请姑娘耐心。”
简丹砂红着脸,偏又无从解释,只能憋在肚子里气闷。
正闲聊着,有人前来通报:陆二公子来了。还点名要见简丹砂。
关于这陆二公子,是陆子修同父异母的兄长,是陆老爷偏房所出,从不与简家来往,是以简丹砂知之甚少,连面都没见过。只听闻他婚后就搬出了上元的大宅。
陆子铭面前的茶一动不动,他上下打量着简丹砂,眼神虽不是很厉,但带着商人惯有的油腻劲,瞧得简丹砂很不舒服。
“听说姑娘你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简丹砂轻轻点了点头。
“那子修有没有告诉你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的身份?三公子知道?”简丹砂只有装傻充愣。
“你原本是子修的未婚妻,可是在结婚前夕你被强盗掳劫了,被污了身子,自杀了……”陆子铭看到简丹砂的瞳孔缩了缩,握着茶杯的手也不自然了起来,“子修与你其实没有什么情感,虽然说你们从小认识,可是他原先要娶的不是你。当然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子修他一直对你的事心怀愧疚,你被强盗掳劫的那一天,他刚好在场。”
简丹砂微微一震,那天陆子修在?
只听得陆子铭继续道:“后来他去强盗窝救你,结果又迟了一步,让你跳了山崖,先后两次他都只差了那么一步。他一向是个善良温厚、责任心很重的孩子,他一直把你的事归咎于他自己,如果哪一次他能早到那么一点,结果就大不一样了。”
简丹砂暗吸一口气,原来还暗藏着这些事情。愧悔相交,这是陆子修对她难以释怀的真正原因么?一时间也不知是为陆子修心疼,还是为自己悲哀,她继续假装道:“你说,我是他的……未婚妻子?”
“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知道自己曾经遭遇过那样的事,任谁都很难接受。可是这是事实。你就是她,不然子修为什么会对你另眼相看,这么快就要娶你过门,还要瞒着我们大家。他是在弥补,又不能把真相告诉你,怕你受刺激。但是我不得不做一个恶人。”
简丹砂紧紧捏着杯子。若是当初她被陆子修救了回去,是不是也必须要面对这些?不管她有没有被奸污,重要的从来不是事实,而是别人的眼光,是他们大家族的名声。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呢?”
“你可以问问子修身边的木叶,子修还有一幅你的画像,你看了就知道,不过不在我手边。或者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回江宁,回你的家,你是不是简家小姐,就一清二楚了。当然,你要做好被指指点点的准备。我若是想赶你走,多的是办法,没必要编造这种谎言。”
“虽说是无情无义了些,可是你配不上子修是事实,做个妾侍都勉强,更不要说做他的正妻了。他若娶了你,就是一辈子的笑话。不光我们陆家抬不起头,你的父亲简明远也会抬不起头来。你若是对子修有情谊,还有一点羞耻心,就放弃这门亲事,跟我离开。我会给你做出做好的安置,算是我们陆家的一点补偿。”陆子铭的话说得十分重,一番威逼利诱,分明是铁了心要赶简丹砂走。
“那如果我不是她呢?”简丹砂抬起头来。
“什么不是,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
简丹砂打断他:“我只是一个很像他未婚妻的女人,可是不一定就是她,您不能否认这天下会有长得很相似的人,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我就是她。三公子也很清楚这点,他不告诉我关于他未婚妻子的事,也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因为我的脸而移情,或是娶我解相思之苦,这有什么不可以?”
陆子铭有些意外简丹砂的硬气:“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哼,我看你是知道这陆夫人的位子有多少好处,霸着不肯走吧?好,好,你开个价,要多少钱?”
“钱,我不要。我并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人,我对子修是有真感情。”简丹砂虽已动怒,面上却不动声色。
“真感情?”陆子铭嗤笑一声,“好,那我就跟你谈对子修的真感情。眼下江宁知府都有意将女儿许配给子修,这可是位实实在在的千金大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是温柔又是贤惠,若是嫁与子修,那是他天大的福气,陆家在官场上也有了一点依靠。”
“琴棋书画”“温柔贤惠”这几字着实刺痛了简丹砂,姐姐雪宛又何尝不是?怎么这江宁知府的女儿就可堪“实实在在”,姐姐难道不是么?可是接下来的话,更加让简丹砂揪心。
“当初陆家就是权势不够,子修为了请兵去救你不知费了多少银两,却还是遭安抚使戏弄了一番。他也慢慢明白了权势的好处,才对几位从政的叔父多了几分支持。原本他是最为反对陆家再涉足官场的,之前还因为二叔在官场上出了差错,执意要他辞官……”
之后的话简丹砂基本都听不进了,陆子修真的为了救她做到这种地步?真是如陆子铭所说,因为责任与愧疚么?
见简丹砂心神不属的样子,还以为她是故意轻慢,陆子铭不禁更加恼怒,一拍桌子震回简丹砂的心神:“你开个价吧,三百两如何?”
“三百两?陆二公子前面还说子修正妻的位子如何如何,那位知府千金又是如何贵重,现在这是自打嘴巴,自贬身价么?”
陆子铭先怒后笑:“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就知道你贪得无厌。五百两!”
简丹砂没有反应。
陆子铭咬牙道:“八百两,不能再多了。”
“陆二公子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可是我若不是子修那位未婚妻子,你却非要说是,反倒是玷污了我的清誉。”
“清誉?你还有么?够贞洁么?”
简丹砂沉下脸色:“陆二公子请自重。总之一句话,如果是子修亲口告诉我,亲自要我走,我才相信。眼下陆二公子还是请回吧。”
“你还没坐上女主人的位子就如此趾高气昂,将来还得了。你这个弟妹,我们受不起!”
简丹砂笑道:“子修受得起就好。只是眼下也不是陆二公子你能做得了主的。”
“你莫要得意,我这就让子修速速回来。”
陆子铭的到来激起了简丹砂长久一直压抑隐忍下的反骨,等到简丹砂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了自己在冲动下说了什么。
简丹砂揉着额角还来不及懊悔,面上先不自觉地笑了。好痛快!有多久没有这般痛快了呢?罢罢罢,她就等着陆子修回来。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子铭的急召起了作用,第二天早上陆子修终于回到了别庄,踏着纷飞的杏花推门而入,他细细拂开,像是拂落一身的雪。彼时,简丹砂正在镜前梳妆,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不用回头,就从镜子里看到多了一只手,替她插上了一支紫玉钗。
“公子!”简丹砂微惊,忙裣衽行礼。陆子修却扶着她坐下,“别急,我还没插好呢。看这里还有些歪。”感到发髻上的手正在细细整弄,简丹砂面上一红,这绾发簪花,本是丈夫才能做的事情。
陆子修却做得无比自然,还将她的一缕鬓发拨弄到耳后,温热的指腹擦弄到她的耳廓,惹得简丹砂双耳一烧。心跳得这般响,简丹砂疑心陆子修都能听得到,如此更加抬不起头来。
陆子修却偏要跟她作对,拉起她的手起身:“走吧,陪我一起用早膳。”这声音温柔得都出水了。
这顿早膳,陆子修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还冲着她快埋进碗堆里的姿势调笑几句。简丹砂自是食不知味,手忙脚乱完全不知如何自处。
放下筷箸,简丹砂再也按捺不住:“那日二公子来过了。”
“我知道。”
“他,他……”简丹砂他了个半天,竟说不下去。
“他怎么了?”
“二公子没同公子你说么?”
“说是说了。不过我也不好听一面之词。”
简丹砂硬着头皮道:“二公子说……我是你失了忆的未婚妻子,我当初是遭人掳劫后羞愤自尽。”之前陆子修并未当面拆穿,她也只得当作不知,顺了下去。
“你确实很像她。”
像?而非“是”?简丹砂一震。
“但你不是她。我很清楚。”
简丹砂的心又拧绞起来,虽然是她故意拆穿自己,可是被陆子修笃定的语气否定,简丹砂心里仍是不好过。
“那公子你……”做自己的替身,竟是这般滋味。
“我虽对她心怀歉疚,念念不忘,但人死不能复生。不想老天爷就让我遇到了你。”
见面前的佳人怔愣着:“你说移情也好,替身也罢,见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想着要对你好,再无其他,你——可愿意?”不自觉地就把这句话说出口,陆子修感到他的双脚支撑着他站起,他的双手引领着他握住她的手,挑起她的下颌。
陆子修看到惊惑与迟疑在她眼眸里流转,垂珠的珥珰不停摇摆,一点细小的汗珠透过匀着脂粉的鼻尖渗出。
忽然想到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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