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都已经决断好了才来告诉我们,也不过是周知一声,怕到时候喜堂上没半个长辈,难堪得很。”一直未开口的陆老爷终于打破沉默,鼻中哼哼,面色言语皆是不满。
陆子铭接上陆子修刚才的话:“你也说了,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我们都是商人,以你的阅历眼光,该知道什么样的买卖赔本的风险大,你之所以急着给我们陈情跪堂求谅解,就是因为你也估量到了这件婚事赢面小,赔本大。是也不是?”
“是。”陆子修垂着头,答得干脆利落。
“既是如此,我们何以要做这个赔本买卖?”
“若以买卖去衡量,买卖做成了,最大得利的是我,若买卖不成,累及的是整个陆家。确实不是一桩好买卖。我本不该为了一己之私使整个陆家遭难,可是婚姻大事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新娘我要明媒正娶,告诉所有的人,她是清清白白出走出简家,堂堂正正地进我们陆家。”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陆老爷气得直拍桌,陆老夫人忙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
陆子修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双手奉给双亲:“这是我亲笔写的绝亲书。”
堂上的众人都是一惊。绝亲书!
“虽然事情未必会那么糟,可是作为商人,就该先一步谋划好全局,做好最坏的打算。如若因为我和丹砂的事情,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爹娘可以拿出这封绝亲书,好与我划清界限,免得陆家因我而受累。”陆子修温润清明的嗓音如被丢进熔炉了锻造过,一字一句句沉实得让人心悸。
“你、你、你……好一个绝亲书!你倒是想得周到。你以为靠着一封信就能断了这些年我们对你的养育之恩?你若真有事,我们真能做得到袖手旁观?”
“爹应该明白,若真要帮我,就得明哲保身,保存好实力,谋定而后动。不然什么都是空谈。”
陆老爷这边已是无话,一旁的陆老夫人拿起手帕哭出声来:“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魔怔了。这简家前后两位小姐,一个比一个折腾,一个比一个折磨人,我们上辈子到底是欠了她们什么呀。”
陆子修抿紧唇线,朝着父母三个叩首,咚——咚——咚——,每一记都是在昭告着自己的决心有多强烈、多坚定,直叩得在场所有的人心一起震动。
面对陆子修如此决心,他们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陆子修继续道:“其他的环节我也做好了准备。二叔也插不插上手,明哲保身最重要。这件事要解困就得借助外力,我自会安排其他的人。”说完又转向陆子铭,“若我真有什么不测,陆家的生意以后就要多靠兄长你了。”
陆子铭先怔后怒:“你敢做这个甩手掌柜看看,耍无赖想抛到我一人的头上么?”
陆子修淡淡笑着:“兄长是能者多劳。”语气却很是郑重。
然后他在祠堂里跪足了一整天,向陆家祖先请愿致歉,原是陆子修诚心为之,倒是跪得简老夫人心疼不已,主动允了婚事。
但陆子修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再跪出陆老爷的首肯了。他紧锣密鼓地为婚事筹备起来,事事亲力亲为,不敢有丝毫马虎。、直到陆子修要迎娶简丹砂那天,陆子铭亲自为他结上大红花球,陆老夫人翻箱倒柜找首饰给未来儿媳。陆老爷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往堂上一站,便已说出了他最终的选择。
陆子修感动在心。
结果事事筹谋一切还是徒劳。不但婚事被搅得一团乱,他自己身陷囹圄,丹砂也被永嘉王带了去。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了。
就在这个时候,洛长行带着酒菜来看他。牢头打开陆子修的牢房,单独开了个干净的密间给他们。门砰地一关,门外的狱卒换成了洛长行的人。这场会面隐秘而安全。
酒很香醇,是上好的烧春,菜肴当然也美味,至少比牢饭美味多了。可是酒菜搁在桌上一动没动。陆子修的心事太重,全然没有胃口。
洛长行看着他,替他满上酒:“喝点酒,也许你能好好睡一觉。”他知道陆子修在大牢里没有受太多罪,可是他依然憔悴得惊人。因为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比起数月之前,洛长行在明月楼所见的那个清朗秀逸的男子,已完全走样。
那时候桌上摆的不是酒,而是茶——明月楼有名的女儿香。替洛长行与陆子修牵线的是当日被他赎出明月楼的杏儿姑娘。她替他们泡好了茶,便走到外间,抚着琴唱着歌。外面的人只听得到杏儿动听的琴声,婉转的歌喉。
陆子修上下打量着洛长行,觉着很眼熟。
洛长行便好心提醒他:“是在碧江岛,当时我和琅天一起被押上船。”
第一个从牢房里被救出的就是洛长行,救他的也正是安庆王的人。
洛长行年少时就曾经为安庆王手下的人办过差事,惠敏沉稳,又不安于室。后来他因缘际会到了碧江岛,留下来做了一名强盗。再后来曲折丛生,安庆王抓住机会救他,将他招揽到麾下,洛长行答应得毫不迟疑,条件就是要找回歌辉、救出琅天。
歌辉被找到后,一直不明白安庆王何以这样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们。洛长行却明白得很,安庆王要的是他的头脑、琅天的血性、歌辉的武艺,还有地势隐蔽的碧江岛。官场上拉帮派讲权势讲手段,官场下得民心得要靠政绩,拉拢民间势力、收服江湖草莽,要靠个“义”字。这第三个可不是他们做惯了大轿、说惯了官话的人能做到的。
这样拉帮派、求民心,于他一个王爷而言,未免过了。除非……
歌辉被洛长行一点就透。
洛长行道:“你摆在心里就好,其实我希望远离这里,越远越好。可是如今我们都没有退路了。”
歌辉笑道:“这国家大义、人伦纲常对我来说通通都是狗屁,我歌辉不讲对错,不讲是非,我只认一件,一个是恩情,一个是你们。安庆王帮我们,我们就还他恩,为他上刀山下火海。有你们在我身边,便是倒行逆施、叛朝篡国我歌辉又有什么做不得!”
琅天后来也明白了,丝毫不畏惧不说,还懒洋洋地道:“当初我们是劫贪官,抢奸商。如今我们一样是劫、一样是抢,劫的是朝廷、抢的是皇位。既然当初兄弟们都是被这皇帝老儿下的官兵害了,我们若是成功,也算是报了仇。”
安庆王听闻他们说过这样的话,也不禁要为这几个江湖盗匪拍案说好,承诺若是将来他们立功,他便想办法将碧江岛上剩余的强盗都放出狱。让琅天他们精神一振,愈发忠诚。
只是陆子修和他们不同。琅天他们已然舍得一身剐,他却还有家族、有负累、有牵挂。他本不该蹚入这浑水,偏偏他蹚了,义无反顾。
只为了一个人。
在于墨挥询问他陆子修之前,他就已经与安庆王结盟。这是他第一次对于墨挥撒谎。当年于墨挥离开他一事,让他深切明白了钱之重要;他借安抚使的兵力救丹砂一事,又让他深切体认了权的重要。
他若是个凡人,可以不求权、不求势。偏偏上天不予他这个机会,还要来招惹他。
陆子修找上安庆王时,直截了当地说:“陆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王爷苦心拉拢于我,也是事倍功半,我至多能把我一手建立的钱庄交给王爷,陆家的根基祖业王爷拿不走。”
安庆王不以为意:“我要钱庄做什么?我底下可没有像陆公子这般的商界奇才,钱庄还要陆公子自己打理本王方能安心。有陆公子坐镇,这财富势必源源不断,滚滚而来。”言下之意,他要的陆子修做他背后屹立不倒的金库,而不是眼前的一笔短利。
“不过,陆公子倒是有一样东西可以直接交予我。”
“是什么?”
“陆公子前不久得到的那座矿山。就我所知,那座矿山采到的不是银,而是铁。”
铁矿涉及兵器车船的打造,只有官府能够开采,民间若无授令不得私自采掘冶炼。
安庆王的野心明明白白,陆子修只有一个“好”字。
他不求高官厚禄,只求能保护好丹砂,永远摆脱永嘉王的纠缠,不让陆家受到牵连,还有——
“我要一个人的性命。”
“谁?”
“江南东路安抚使孟有良。”
安庆王笑了:“好,我马上就给你,以表我对合作的诚意。”
当夜就有刺客闯进府邸,取了孟有良的项上人头。要孟有良性命的不只陆子修一个。琅天也等了这一刻很久。他手起刀落,砍下孟有良的人头,还来不及感到快意便感到懊悔。他让孟有良死得太痛快。于是他换了把锋利的小刀,一刀刀地削着孟有良身上的肉,像是削羊肉下锅一样,从容轻巧,带着嗜血的畅快。
他不但要让孟有良死无全尸,还要体无完肤。侍卫官黄三就是这个时候走了进去,吓得面色全无,整个人软到在地,一双腿不停抽搐着。
琅天只好踢开孟有良血肉模糊的身子,带着孟有良的头颅跑了。
第三天,孟有良的头颅就到了安庆王和陆子修的面前。
然而,琅天并不知道那个要孟有良性命的是陆子修。要他毫无芥蒂地与陆子修合作是绝无可能的。而洛长行和琅天不同,对他而言,碧江岛上最最重要的就是歌辉与琅天,只要他们好,其他的他可以什么都不管。
是以,他对陆子修没有太多的怨恨,也不会有太多的信任,他处事沉稳,又善于决断,安庆王派他来帮助陆子修,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洛长行见陆子修不肯喝酒也不肯吃饭,只得先将一张纸递给陆子修,希望振奋他的心神。
“开封那里探子送来的密报。”
陆子修却只是扫了一眼,不愿细看:“知她平安无事就好。”
“平安倒算是平安,却非无事。”
陆子修的眼皮突突地跳着,他强忍着闭上眼,藏在桌下的手攥紧了自己的囚服。
“你明知道她回去后会遭遇那样的事,当日在江宁为何就不应了她的心意,至少——她心里会好受些。”
那日在江宁的居所,洛长行就已经到了陆子修的身边,还打算事后替简丹砂做一颗假的守宫砂,以他的手艺足可以乱真。陆子修却放弃了。
越是相处越是觉得,陆子修看似芝兰玉树,君子坦荡,内心却藏得很深,有时候连洛长行也看不透。
这件事就让他尤为难懂。
“安庆王让你来我身边说了许多永嘉王的生平,就是要让我了解永嘉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爷是希望你能知己知彼。”
“既是如此,依你看,若是永嘉王事后发现丹砂的守宫砂是假,你觉得他会如何?”
陆子修压一压嗓音:“丹砂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自负如永嘉王,觉得一次又一次被戏弄,这便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本已在盛怒上,若自觉成功报复了丹砂,有了掌控感,还能消减几分怒气,松下戒备。”
洛长行沉默了许久,知道陆子修说的是实,可是——
“你可以不计较丹砂遭到永嘉王的凌辱,可是,你可想过丹砂的感受?”语气中夹杂着隐隐的怒意。他向来认为爱一个人,就必定护一个人周全到底,不让她受到伤害,即使不行,也要让伤害减到最低。否则,他无法原谅自己。若换作是他,当日在喜堂只怕拼死也不会让永嘉王带走简丹砂,即便那样一点也不明智,到头来可能只是玉石俱焚。
洛长行自认做不到陆子修如此冷静、如此理智,几乎把爱人也算计进去。
陆子修又紧了紧手中的力道,慢声道:“眼下,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知道她一定能熬过来。等此件事了,我会让丹砂忘记这一切的不愉快。”不是必须,而是一定。
洛长行深深瞧着陆子修:“但愿如此。”他将酒壶往陆子修的视线里推一推,“其实我这次来最主要的是要转告王爷的一句话。”
“什么话?”
“时机到了。”
“时机就在这酒里?”
“是。”洛长行说完起身走出密间。
陆子修缓缓执起酒壶,定了定手微微发抖的手,然后高举着咕咕地往嘴里灌着。酒液烧进喉咙,烧进胃里,烧得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在喜堂上他不与简丹砂说话,是因为他怕多看一眼,多说一个字他就迈不开步子。他知道,这时候丹砂脸上一个细微的表情、一点点声音,都能夺了他的理智毁了他的决心。
丹砂,丹砂……这两个字像是情人的一把弯刀,他思念一次心口便挨上一刀。他想了无数遍,便挨了无数刀。
如何能睡,如何能食。如果不是因为安庆王不能过早地暴露自己,出面保下丹砂,他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抉择。
安庆王说时机未到。陆子修也只能等待着,等待着安庆王所说的时机,一个早就谋划好的时机。
一天又一天,煎熬如油沸。
陆子修喉头一呛,吐出的酒喷到桌上,还混着一点血。陆子修抹抹嘴巴,血液暗红得有些发黑。
终于来了么。更多的血抑制不住地被吐出,身子一软倒在冰冷的石桌上。
“来……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