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当日陆子修被截断婚礼,不敢置一词,而梁劭在他的喜堂上耀武扬威,占尽上风。
如今到了皇宫里,梁劭虽耍不了威风,仍是高高在上的。陆子修虽然身份低微,在皇宫里更是要恭顺小心,此刻的脚步与姿态却不再有分毫的退让。
陆子修在梁劭面前站定。
没错,你的确比我更适合去爱她,你更有权势,去保护她爱护她,更有能力,更有财富,去给她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可惜你的心里不只有一个她,你便失去了爱她的资格。
所以,我绝不相让。
这就是陆子修要告诉他的。梁劭从陆子修的眼神中走出,思绪蹁跹中坠入了过往的记忆里,想起要给入府的简丹砂一个新身份的时候。
“你是江博然的女儿,自然姓江,不过这闺名不为外人道,你可以随你的意思自取。”彼时,他和简丹砂同坐在马车上,他舒展着四肢,随性往软褥子一躺。
简丹砂恭顺道:“一切听从王爷安排。”
梁劭思量了片刻,看着飞闪过的窗影,又看了一眼简丹砂:“疏影。疏影这个名字,如何?”
“疏影……”简丹砂喃喃自语着,“王爷也是爱梅之人哪。”
梁劭随口答道:“世人谁不爱梅?”
那个时候简丹砂轻轻应了个“好”字,神思却不知飞往了何处。如今想来,是不是在那时候,他与陆子修高下已判?在简丹砂的心中。
只见陆子修握住简丹砂的手,与她并肩执手,直直迎视他的目光。
君悦我兮共徘徊,我悦君兮君不知。
这世上最难能可贵的便是两情相悦,惺惺相惜。
梁劭便从他们身上读到了这句话,这比之佛郎嵌珍贵百倍千倍。
“这是我答应安庆王要交给温夫人的,现在托付与皇子,还请转交。”简丹砂递给梁邵。
“安庆王?这信的内容实在让人好奇,你不怕我偷窥了信的内容私扣下来?”
“我相信二皇子会做出对温夫人最好的抉择。”他接过简丹砂给温清雅的信,转过身迈开步子,再未回头看上一眼。他又何尝没有一个与他两情相悦之人。
如此难能可贵。
“你今后好好待温清雅。等到适当的时机,会封她做皇子妃。”太后之前召见他,这样说着。
梁劭对当年温淑妃的事情仍一无所知,惊讶地抬起头:“皇祖母,之前您和父皇……”
“今时非同往日,太子之位势必是交给安庆王的,将来的皇位自然也是他的。并不是我偏颇,你自己不比他适合皇位,你自己也是知道的。”
“是。孙儿臣明白。孙儿臣也无意皇位。”
太后哀叹:“你输就输在‘无意’二字。事情落到今天这个局面,皇祖母也再帮不了你什么。如今,温清雅就是你最好的护身符。只要温清雅在你身边一天,劼儿就不会动你分毫。这个道理你明白的。”
梁劭沉默着,藏在袖底的手微拢成拳。
“可是不服气了?要靠女人保护,觉着憋屈了?”
“孙儿臣不敢。”
太后用话点拨:“你既是与温清雅真心相爱,又何必计较这些。用心相待,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若你不爱她,才真正是憋屈了。”目光意味深长。
梁劭停下来,在温清雅小憩的屋子前站定。是的,他若爱她,又何必计较这些。
他轻轻一推,门扉吱呀打开。
本就坐立难安的温清雅跳起来,见是梁劭,呆呆望着他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
“清雅。”梁劭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嘴角噙着笑意。
眼睫轻轻一眨,温清雅的眸子里就泛出泪花来。她又哭又笑,飞奔向梁劭,眼角的泪也跟着飞扬而出。
梁劭凝眸微笑,张开臂膀,收纳住属于他的难能可贵。
所有的人太后都一一见了,拿出她的威仪与睿智,将他们一一点拨。最后剩下个于墨挥,却是她最头痛也最心痛的。她屏退所有人,只留下最可信的老嬷嬷。还未开口便落下一声叹息,深重绵长。
“你自己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墨挥也叹口气:“因为——于天下、于皇室、于太后,咳咳……这都是最好的结局。”
太后睁目拍案,茶杯也跟着震动:“你哪只眼睛看到这是最后的结局?开了天眼么!”
“许多年前,太后不就对我起了杀意?当断不断,是为政大忌,墨挥是想替太后做出抉择。”
怒意顿消:“你……你也说了是几年前……你难道看不清我现在的心意么?”太后无力地软倒在座,她抚了抚额头,在这个人面前终于露出了疲态,原本绷着的脸皮松懈下来,露出清晰的皱纹,一丝不苟的鬓发也绷不住散出几缕碎发。
“当年我知道你时,心里很是矛盾,但那时候的情势……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这朝堂的稳定,我不能留你。可是你到底是嫡亲的皇族血脉,流着皇室的骨血,你被夺了身份,流落在外,未曾享受过一丝皇家关爱,本就是受害者。血浓于水,你让我如何下得了手?我几经思量,只能继续掩住你的身份,留下你但不能把你放在宫里,看住你又要试探你……”
“索性让你继续留在永嘉王的身边,说是协助他监视他,其实也是我要把你掌控起来。我知道你虽不说,但聪明如你,也明白这道理。这些年,你在永嘉王身边安安分分,忠心克己,很好却又不够好。”太后说到后来思绪已有些混乱,但她知道于墨挥明白的她的意思。
“我不愿看你唯唯诺诺一生,埋没了自己,可是又觉得能是如此,已是幸事,强迫自己不要太关心你,怕加深了不该有的感情,我、我……”太后抓住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还把你的身子耽误成这样,是我们欠你啊……”
“太后,您不必介怀。墨挥的身体墨挥自己知道,咳,只要多加调理,不再操劳就会好的,墨挥既无怨怼也无遗憾,一切皆是天命。”
于墨挥含笑说着,语带安慰,终是唤她“太后”,她多想听他唤一声“皇祖母”,却是不能。
他继续道:“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既是天意如此,我们循着天意就好。”
就像上天有意安排让简丹砂的母亲带他离开皇宫,交托给他人抚养,却又让他做了陆子修的侍读,认识了简丹砂,继而被丹砂的母亲认了出来,告诉了他真相,又将他的命运牵引回皇宫,历经这种种。
太后颤抖着摸上于墨挥的脸庞,以指代梳,梳理他鬓间夹杂的白发,又怜又愧,恨意慢慢涌上心头,如果当年不是她们低估了温淑妃,真误以为她是什么懦弱可欺的人,又怎会疏忽让她钻了空子,让她的宫女瞒天过海带走了皇后真正的孩子,用这样的方式报复了整个皇家。
于墨挥反握住太后的手,用他的温厚宽容给予太后安定的力量。
“比起王孙公子,墨挥更愿意做个平凡人,咳咳……比起遨游天上、俯瞰苍生的真龙,墨挥……咳咳,墨挥更愿意恣意在江水里,做那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小虾米。”
他向太后叩首,虔诚地说:“还请太后成全。”
太后张臂将他扶起。
欠他至深,如今他只有这点微末要求,她如何能不答应。
太后勉力压了压已哽咽的喉音:“江南气候温暖,景美物丰,好好在那把身子骨养好。”
“是。”
太后松开手,看着于墨挥转身,看着他畏寒地裹上烟灰色的披风,背影慢慢融进阳光里,一点点被浸没,最终被耀眼和泪水一起吞噬。
能在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太后,也不禁老泪纵横。
这一身的光华,一身的耀眼,这个孩子才该是天之骄子,最接近皇位的那个啊!
老嬷嬷扶住趔趄的太后,安慰道:“其实是这孩子更有福气,年少的时候不必在宫里费心思博宠爱、整日里勾心斗角,长大后也不必累心朝堂上的事,不必把这天下的担子都担在身上。娶个好姑娘,将来老了,儿孙满堂,颐养天年,哪像那个位子上的,要费心思量这江山要交给谁,还要想着怎么才能不留个骂名。”
太后为最后一句轻轻扑哧,又笑又哭地,拧了一把老嬷嬷,将一张老脸掩在帕子后,不停地点着头。
陆子修与简丹砂在太后的寝宫外,焦切地等待着。直到厚重的宫门被推开,走出一道熟悉的人影,微笑着向他们走来,两人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陆子修快步迎上去:“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要是没问题,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皇宫,回江南去,沿途可以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把该看的山川给看了、把该览的景给览了,你觉得这个主意可好?”
于墨挥用轻松的语调说:“好啊,再好不过了。”
“那,现在就走?”
于墨挥耸着肩:“还等什么呢?”
陆子修点点头:“走前不用去见那个人么?”
于墨挥知道陆子修说的是谁,他抬头仰望着湛蓝开阔的天空,只想了一瞬:“不用。”
干脆利落的两个字,落在陆子修的耳里,却不啻于天籁,凝滞的呼吸瞬间畅快。
“真——不用么?”
“不用。”于墨挥拉长着声音,还丢个陆子修一个鄙薄的眼神。
于墨挥既已死,那么也就让翠娆永远住在死去的于墨挥心里好了。
陆子修眉眼开、嘴角开,齐挂上温温的笑意:“既是如此,这后头的事可多着了。这第一桩,你得先给自己想个新名字了,这一路上,咱们就可以先熟悉着叫起来。”
“说得也是,这还真要想想,叫什么好呢?”
“还有你可以盘算起来,到了我那到底做个什么掌柜,是卖茶叶呢,还是数银票,是掌大勺,还是挑珠宝……”
简丹砂望着谈谈笑笑间向他走来的两个人。
一个身穿青衫,一个裹着灰色披风,在渐渐氤氲的视线中化作白光里的一道青一抹灰。
依稀回到那个雪天,这一青一灰的温暖一前一后靠到她的身边,向她伸出双手。
紧紧握住,再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