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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只需温柔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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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洒落,日曦微薄,朝阳的暖热从窗帘的缝隙落进来,落到以为晒不到阳光的人身上。

    东面有人在讲:“今天青菜都要四块钱一斤了。”

    西面的人说:“怎么啦?你家的哈士奇就这么跑了?”

    东面的人答:“可不是?青椒也要五块钱一斤,我只好买买两块钱的冬瓜。”

    西面的人答:“我告示贴了好几张了,不知道找得回来嘛!可愁死我了。”

    本该是吵闹的,但朦胧醒着的莫向晚并不觉得吵,反而有种身处尘嚣之中的俗性的舒畅。

    有只小手抱住她的手臂,莫非软软腻在她身边,讲:“妈妈,我就再睡五分钟哦!”

    莫向晚微笑,为儿子掖一掖被子。

    是她醒早了,她一看闹钟,才六点半。

    昨晚莫北走后,莫非抱着小枕头和小被子到她的床边来,讲:“妈妈,我要跟你睡几天。”

    莫向晚问他:“为什么啊?”

    莫非跳上她的床,安放好自己的被子枕头,认真地说:“以后你就要跟爸爸睡了。”说完就把头蒙在被子里,让她气也不是,羞也不是。

    她隔着被子抱住儿子,安睡到天亮,一夜无梦,清晨醒来,听见尘世间脚踏实地的响动。她抚着手又抚着心,那里留着余温,在她的心间脉脉流淌。

    莫向晚翻开被子下了床,在卫生间把自己整顿一番,今日有若干事项:林湘将要出殡,罗风会来吊唁,林湘父母需要安抚。

    从昨日的云端走下来,这番公务俗事,已不占到她的重位了。她一边抹着洗面奶一边对着镜子提精神,新的一日,她的生活会有新的起色。一想,脸一红,昨晚那个人留下的气息,还有儿子的童言无忌。

    莫向晚把脸浸在洗脸盆里减低热度。

    七点一刻,门铃例行响起来,莫非提着穿了一半的校裤溜出去开门。进来的那个人放下手上的东西,蹲下来给儿子系好裤腰带。

    莫非在欢呼:“哎,今朝吃粢饭包油条,还有海苔和火腿肠来。”

    莫向晚盘好头发走出来,拿了饭勺把粢饭包油条切了两段,对他们父子说:“少吃一点,小心登牢。”

    莫北对儿子说:“听妈妈的话,总归没错的。”

    莫向晚脸红起来,回到厨房间把烧好的藕粉小圆子端出来,又给他们父子一人倒了一杯牛奶。

    莫北问她:“你从来不喝牛奶?”

    莫向晚订的牛奶统统是给莫非的,她向来不喝,他在他们身边待长了也知道了。

    莫向晚答道:“我不太喜欢喝牛奶。”

    莫非嘴里塞着食物,忙着做补充:“妈妈说她小时候喝牛奶的,后来不喝了。”

    莫北问她:“为什么?”

    她想了想,说:“我妈去世以后,家里没人订牛奶,我就不太喝了。”

    室内有短暂沉默,这是莫向晚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提起她的父母,掀开她生活的一角。

    莫北把面前的牛奶喝了,说:“以后订两瓶吧!”

    莫向晚说:“不用了,我习惯了不喝牛奶。”

    “有些习惯是可以变的,除非你不想变。”莫北拿餐巾纸给儿子擦嘴边的米屑,“对不对,儿子?”

    莫非嚼着食物,大力点头。

    她说不过他们父子,只好苦笑。

    这一路送行,莫向晚和莫北又多了一些话题,讨论了一番晚饭做什么。莫向晚说什么,莫北立刻就给出良好的建议,两人有商有量,能把家务事讨论出更好的方案来。

    他在生活上也会是一个好帮手。莫向晚在心里头想。

    讨论完毕,莫北笑着说:“你看,我们很和谐。”

    莫向晚笑了笑。

    莫北说:“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美。”

    莫向晚别开脸,近冬的太阳居然依旧火辣,投过贴了遮阳膜的车窗照在她的面上,也能让她的脸颊腾腾热起来。

    但他的这句话似曾听过,在她久远的蒙尘的记忆深处。她说:“你以前好像说过这样的话。”

    莫北说:“过去是草草和Mace的,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莫北对莫非妈妈讲的。”

    他的话让她有片刻失神,他同她,都还记得那段往事。以前是不轻易捞出来,现在一回想,每一处细节都很清晰。

    莫向晚低低地说:“也许我们觉得是过去了,但那不一定意味着真的过去了。”她垂首,“莫北,你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那样做吗?”

    莫北伸手过来握牢她的手,笃笃定定地笑道:“那个原因不重要,那时候我们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更好。”他说,“你们公司有个艺人,前一阵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挺对的。”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要从泥地爬起来,还要甩脱一身泥,很困难。这小子最后还是爬出来了,还红了。”

    这个艺人她晓得是谁,她说:“是进过少教所的潘以伦。”

    “他现在有广告拍有电视剧演,全部都是正面形象,还有一个小白领女朋友。上天是很公平的。”

    莫向晚微笑。

    爬起来,多难?尤其是在光天化日的大太阳下,把自己的一身陈泥旧屑连泪加血地带出来。但,也是应该能坦然做到的。只要心里不再害怕。

    莫向晚鼓一鼓勇气:“以前——”她舔一舔唇,有点干,有点难,但还是说了,“介绍——我混日子的那段时间,认识的人,现在又出现了。”

    莫北推一推眼镜,脑中灵光一闪,“叫飞飞的女人?”

    莫向晚把握成拳头的手掌摊开,平复在自己的膝头,她开始缓缓叙述梅范范的苦恼。到了公司门口,大致将梅范范和飞飞姐的事情交代完了。

    莫北说:“你可以置身事外的,这件事情的关键不在于你。”

    莫向晚在凝思,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又说:“姓林的女孩自杀,不是你的责任。”

    莫向晚轻轻叹了声。

    他再说:“范美的事情,也不是你的责任。”

    莫向晚低声地答:“是。”

    “敲诈是犯法的。”莫北拉着她的手,倾身过来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吻,“你今天事情很多,做完本职工作最重要,其他的不要多想。莫向晚,职业一点。”

    莫向晚睨他一眼:“我一向职业的。”

    莫北开了车门出来,为她开车门,扶她走到大太阳底下,拍拍她的肩膀:“五点准时下班,不然小菜场的新鲜蔬菜全部要卖光了,就算肯出四块钱也买不到青菜的。”

    无论如何,莫北的一番话,让莫向晚镇定下来了。昨晚她接电话以后的六神无主和心绪翻腾,现在已经全部平定。

    莫向晚在电梯里稍整衣冠,镜面里的人正装谨然,门一开,面对惊涛骇浪,亦能保持平常心。最苦痛的过去已经过去,不逃避,不纠结,才是她做人的原则,是不是?

    莫向晚这样问好自己,仰一仰头,跨出电梯门。

    林湘的葬礼,让“奇丽”所有的工作人员倾巢而出。

    这一颗骤然陨落的今日红星,用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告别人间,让她的父母肝肠寸断。

    在葬礼现场,邹楠陪着林湘父母,给他们递纸巾,安慰他们,但一切都是徒劳的。他们来到这座夺走女儿生活的伤城,就再也没有停止过父母的眼泪。

    邹楠跟着啜泣,讲:“林湘一向孝顺,每个月都寄钱回去,还在老家买了别墅,是最好的地段的——”她说不下去了,自己抽了一卷纸巾哭得梨花带雨。

    莫向晚给她擦了眼泪:“等一下记者会到现场。”

    邹楠抽泣点头。

    殡仪馆门外早已经有记者在场,架好三脚架,面无表情虎视眈眈对准娱乐圈的红白事,他们甚至还为没有一个好角度而互相吵闹不休。

    莫向晚坐在里间,看着门外吵嚷。突然在人群中间觑到了当初采访林湘自杀的金菁,她个头不高,却凭一己之力在一众男摄影师中间抢到了好位置,并且端好了长焦相机。

    这一些记者,亦是受过高等教育出来的雄心人士,专注于这个圈子里最乌糟最惨垢的事,乐此不疲,全年无休。这算不算职业道德把人性道德磨一个精光平亮?

    莫向晚越想越凉。

    忽然外头一阵喧嚷,镜头齐齐摇过去。没想到迎面走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平凡面孔,穿着最平常的路人衣服。

    莫向晚也一愣,负责签到的史晶问她:“这是谁啊?”

    “给林湘看过病的周医生。”

    周医师走进来,望着签名簿皱皱眉,摇摇头,表示不签。史晶见并非圈内人士,也就不强求,请助理引领他上前向逝者致意。

    莫向晚看着他对着林湘的遗照鞠躬三下,一脸凝重。

    周医师也看到了莫向晚,就走过来打个招呼。

    他说:“我很难过,也很遗憾,。”

    莫向晚看他脸上有沉痛之色,劝解道:“您不要这样说,这是意外,谁都没有想到。”

    周医师缓缓摇头:“公安局找我去提供过资料,林湘有轻度抑郁。”

    “轻度抑郁?”莫向晚吃惊,这件事情并没有人同她说过,也许其他人都未必知晓。

    “我介绍了我们医院精神科医生给她,她不肯去看。也许有偏见吧!一般抑郁症患者都抵触和精神科的医生接触。我没有能坚持到底,是我的疏忽。”

    站在莫向晚身边的邹楠,不知怎地又开始流泪,握住手里的一团餐巾纸擦了又擦,擦得两只眼睛赛过兔子。

    周医师简短说完,从侧门离开。

    这位小人物前脚刚走,后面的重头部队大人物们就到了,保安整装开道。林湘当年选秀的伙伴们,个个面色肃穆,前呼后拥地一路走进来,然后掏出餐巾纸一个比一个哭得伤心。

    镁光灯闪成一片,“奇丽”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寻地回避。

    借着死人出锋头,太不堪了。莫向晚使一个眼色,令邹楠搀着林湘父母去内堂,怎么能让死者父母再看一出活报剧?

    林湘锋头正劲,死因成迷,不管“奇丽”想要如何低调,她的葬礼总会被有心人利用一个够本。这根本就是无可避免、心照不宣的无可奈何。

    第二个骚动是叶歆引起的,她穿了一身黑,戴着墨镜,一路走进来时,有记者在耳语猜测这个人是谁。因为她还是新人,很多媒体都还不认识她。这一次,是她顶替了亡故的林湘的节目,也有了这个机会,她要亮相了。

    叶歆在没进殡仪馆前,就把墨镜摘掉了,露出红通通的双眼红,眼泪滑落双颊,哭态甚美,一举手一投足,给镁光灯留好了最佳的角度。

    有人问:“这个是谁?”

    有人帮助叶歆答了,她也有粉丝团了,在外面举着横幅,写“湘湘走好,我们爱你”,但是落款是“叶歆粉丝后援团”。

    这一次因为怕现场混乱,史晶又是个利索的人,早把粉丝吊唁区隔离到对面的马路上头。林湘的粉丝也成群结队地来现场的,但是偶像已逝,他们军心涣散,被工作人员一赶,三五成不了群。一时最有利的一个地头被叶歆的粉丝们占据,人虽不多,但是整齐划一,就像事先演练过一样。

    史晶大为头痛:“这些小朋友没事跑来凑什么热闹。”

    小朋友们一叫,叶歆就配合得哭得更悲戚。走出来的邹楠看到此情此景也愣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莫向晚冷冷看一看她。一个人的死,让另一个人得了锋头,这才是这个光怪陆离圈子内的正常事。叶歆弱柳扶风一样摇摇晃晃走出去,路过金菁面前,被她扯住,问道:“你有什么想对天堂里的湘湘说的吗?”

    问的问题已经出了格,答的人更是抓住机会说:“她是前辈,提点我们新人很多,我受过湘湘的帮助。我会在新专辑里写一首歌,专门纪念她,下个月就会发布的。”

    “她帮过你什么?”金菁又把录音笔递到她跟前。

    “湘湘对我所有的帮助,我都写在了歌词里。”

    史晶听了冷笑道:“这个办法不错,我没有想到闷声不响的人学起来这么快。”

    一句话倒是教莫向晚对史晶另眼相看了,原来本是江湖同道人。她说道:“是不错,她的讲法也没有错,如果不是湘湘出了事,她的确上不了那节目。”

    两人相对幽幽叹了气。

    在这一次葬礼,从“奇丽”到媒体,众人所预料的小高峰终于到来了。罗风戴着墨镜穿着黑色西服,出现在殡仪馆门前的通道口。他前进的道路几乎被记者们堵得水泄不通,需要他自己的保安和“奇丽”的工作人员齐齐开道。与叶歆不同的是,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不摘墨镜,一路低头疾步前进。

    他的经纪人事先同朱迪晨打过招呼,罗风一进灵堂,就关上大门以免节外生枝。待罗风走进来,史晶指挥了门边的保安将门一合,所有人间光影全部挡在外边。

    罗风终于得到他个人的自由,他往林湘的遗照前面立定,摘下了墨镜。前尘旧爱,多少尘缘,如今天人两隔,唯剩下三鞠躬了却他和她的一世纠葛。

    邹楠被莫向晚派去在后方休息室照看林湘父母,不让他们和罗风照面。面对辜负女儿的前男友,恐怕那对父母会恨得想要食其肉寝其皮。

    罗风三鞠躬后,怔怔对着林湘的遗照看了很久,而后径直朝莫向晚走过来。他对莫向晚说:“向晚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莫向晚疑惑地看住他,他刚才带着恳求的口吻,充满了诚意。史晶是个伶俐的人,见状说道:“后头左边还有个小房间。”

    莫向晚朝史晶点点头,领着罗风一路向那边去,他们路过林湘父母休息的右侧小房间时,房内传出林湘母亲哀哀的哭泣。罗风握在手里的墨镜掉在了地上,他慌忙捡了起来。莫向晚回头看到了他皱紧的眉头。

    二人走进房间后,莫向晚客气地问罗风:“罗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拜托我为湘湘做掉?”

    罗风从西服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她,说:“向晚姐,湘湘在世的时候说过这个圈子里人心复杂,在你们公司里头,大约只有你一个肯真心照顾照顾她。”

    莫向晚接了过来,一瞧并不是小数目,更加疑惑了。

    罗风继续说:“请将这张支票兑现以后交给她的父母,她给父母买的房子,还有一个尾款没有付。”他露出了一丝愧疚,“这件事情只有你肯接下来用心办,我现在没有办法接近她的父母。”

    莫向晚捏着支票,生出了几分慌张,还有几分莫名的惆怅。原来林湘这样信任她。她问:“恕我冒昧问一句,罗先生,你和湘湘到底怎么回事?”

    罗风自嘲地一笑:“你们不是都当我是负心人,要对湘湘的死负全责的吗?”他见莫向晚面色凝重,便正色说,“我和湘湘,在三年之前就分手了。因为她一直有抑郁症,我们最初在一起的时候很困难,在北京做北漂。她在小酒吧驻唱。我们这些人,都有些假清高,拿腔作调当自己是艺术家,没机会没出路就容易郁闷。她当初去北京是要考戏剧学院的,考了两年都没上,把爹妈的钱都花光了,心里压力太大了。大约从那个时候,她就开始犯了病。”

    “难道一直没有去治疗?”

    “她太要强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有病。那时候我的片约不少,忙的时候没空照顾她。她跟我赌气,自己报名参加了选秀,没想到靠唱歌唱出了名堂。后来我提分手,她同意了。她刚出名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分手了,但为了彼此宣传的需要,配合你们经纪公司的需要炒了一阵CP。她根本不想去治病,她说她得的不是神经病,不要看精神科。”

    “我以为她一直很坚强。”莫向晚黯然说道。

    罗风也黯然:“我也以为她是坚强的,直到我和她的照片被曝光,她选择自杀。我想她是真的有这个念头,但是大家都当她是假的,都当她是因为感情。你们公司为她花了些心思,她的事业逐渐有起色了。我以为她会好起来。”

    莫向晚问他:“但她在你婚礼的时候去看你了。”

    罗风说道:“她是来跟我借钱的。”

    “什么?”莫向晚吃了一惊。林湘的片酬和各项演出收入并不菲薄,为父母买房绰绰有余,从没有听过她有任何经济困难。

    “她嗑药有一段时间了,瘾越来越大,也许这可以让她忘记她的病。她为了给自己爹妈长脸,在老家和上海都买了房和车,看着赚得多,其实花起来还是紧巴巴的。前一阵不知她怎么就开始沉迷赌博,输得有点大,她打电话问我借,我没答应。我没想到她会跑到我婚礼上。她说我不给她痛快,她也不给我痛快。在婚礼现场她到底还是没有给我不痛快,后来我想算了,我拿了钱再找她,她已经回去了。”

    莫向晚已跌坐在椅子上,不能言语。

    罗风说:“她要是乖一点,他妈的肯去看个大夫,自己积极一点,不要去碰什么赌博,何苦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她最后会绝望到选这条路,竟然找了什么氰化物。警察来问我,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警察说这种东西一般化工厂和化工学院里才会制。她竟然费了这么多心思搞来这个东西给自己一个了断。如果当年我不撺掇她走演艺圈这条路,让她安安分分当个文员,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罗风抓着自己的头发,也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低垂着头,又是懊悔,又是忏悔:“她给她父母在上海买的房子,就剩这个尾款没付了。她说她爹妈当了一辈子农民,家徒四壁,被城里的亲戚看不起,全家就靠她来翻身,还有一个弟弟明年要上大学,她要买房买车存够弟弟的大学学费争口气。”

    莫向晚握着那张支票,难过得不能自己。这一张支票,上面签注的是万金,也重如万金,是一个意外失足的女儿对父母最后的心意,是一个男人对无法守护的爱过的女人最后的爱护。

    罗风说:“这也是一个围城,有的人想进来,有的人想出去,有的人进来以后再也出不去。”

    罗风走了以后,殡仪馆内平静了好一阵,又接连来了一些明星吊唁,都是三四线的小角儿。戏终会散场,外头记者也作了鸟兽散。此间的凄风一卷,纸屑无数,便如一场闹剧即将收关。

    莫向晚把支票拿到林湘父母面前,告诉他们是罗风给的。林湘的父亲接过支票,双手微微颤抖,捏着支票的两端攥了个紧,再紧一点点力,这张脆弱的纸片就会被撕裂。但他终究还是没有使力,也许是因为现状让他们不能够下手。

    莫向晚讲:“回头我去办理好手续,打进你们的银行卡里。”

    她站起身来,看着灵堂上林湘的遗像,默默祷祝。林湘的那一双美目,艳光四射,仿佛在说:“要干干净净地走。”

    莫向晚在心中对她讲:“幸好你爱过的那个人,最后为你尽到责任了。湘湘,请你安息。”

    终于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刻,林湘的父母亲自将她推入火化池。一律芳魂终化成灰,人生消逝得如此容易。

    莫向晚生出无尽的疲倦,她同史晶邹楠等人陆续退场。走出殡仪馆时,她远远地望见对面马路上,林湘的粉丝们安静地站着,一直离开,将一排花束排在人行道上,写着永恒纪念的心语。

    一直以来,莫向晚不太会因圈内诸事落泪,或许是看人前人后的各色风景,这些风景从来都不是单纯的风景。但还是有些东西是单纯的,比如现在的这些粉丝。

    他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和接触过他们爱着的这个偶像的最真实的一面,但仅凭几面之缘,便用尽全心全意去待这个偶像,就像造一个美好的梦。他们现在所祭奠的,或许正是心中那一个梦。美好的梦碎了,才是最令人心碎的。

    莫向晚看到人群里当初来为林湘打气的蜜蜜母女。那位阿姨手里还捧着一只Hello Kitty,默默流着泪。对新闻火眼金睛的金菁正站在她的身边,伺机采访。但伤心的阿姨只是摇手不答。

    莫向晚拿出了纸巾,印了一印眼角的泪。

    跟随在她身边的邹楠,突然身体转了一转,朝另一个方向望过去。她有些不安,莫向晚感觉到了,问:“怎么了?”

    邹楠摇摇头,没有说话。莫向晚循着她注视的方向看过去。那一处拐角,立着一个人,对住办过林湘葬礼的礼堂方向行注目礼。

    莫向晚不禁疑窦丛生,在邹楠准备疾步离开时拉住了她,问道:“你知道管弦会来的原因,是不是?”

    邹楠闻言整个人抖颤了一下。莫向晚的发问是趁她不备的,她的这位上司,端着明白冷眼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事后抓人一个措手不及。

    她记得当初刚进入“奇丽”,她还带着少女的玩性,在接受新员工培训的时候悄悄玩着连连看。

    莫向晚一开始就看在了眼内,但一直不发声。到了她见习期结束,要转正的时候。她把邹楠单独叫进会议室,严肃地讲:“一天八个钟头要时时刻刻专注工作,或许是很严苛。我的要求很简单,今日事今日毕,计划和总结一样不可少。我会根据你的工作日志安排你的工作内容,保证你的效率和工作量前提下,让你有劳逸结合的机会。”

    当时被训得措手不及的邹楠听得惭愧至极。后来她渐渐习惯了莫向晚的管理方式,她以为她已经有能力把事情瞒过莫向晚的眼睛,然而并没有。

    莫向晚说:“我们找间咖啡馆聊一聊。”

    邹楠又抖颤了一下。她迟疑着、尴尬着、也害怕着。但是,在莫向晚逼视之下,她只能选择终于顺从。

    莫向晚招了出租车,回到市区,在人声鼎沸的闹市中心,找了一间星巴克入座。她知道这位下属喜欢吃巧克力,所以给她点了一杯巧克力星冰乐和黑森林蛋糕,希望她放松下来,实话实说。

    情势渐缓,邹楠用小银勺一勺一勺挖着泥一样的蛋糕,银勺上沾了黑泥,她用力擦,但是擦不掉。她是欲语还休。

    莫向晚给自己买了一杯拿铁,捧在手里温暖了一会儿冰凉的手指。她在等邹楠开口。

    身边有一桌人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谈生意,等他们敲定明天签合同的时候,起身离开时,邹楠还是没有开口。

    莫向晚把纸杯内最后一口拿铁喝完,她不想继续等了,问邹楠:“湘湘走了,我知道你很难过。邹楠,你还年轻,会有许多压力承担不了,看到你这样,我很难过。你已经跟了我两年了,期间跟着湘湘跟了六个月。”

    邹楠将银勺咬在口中,决然地抽了出来,泪扑簌簌流了出来。她说:“老大,我没有想到湘湘会这样。真的,我没有想到。”

    莫向晚温柔地看着她,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期待她能够放下包袱,将一些话讲出来。

    邹楠把银勺放下来,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头,垂下头。这是一个认罪的姿态。她说:“这个圈子,太复杂了,我没有想过一环套一环,会把人逼到这样。”

    这是莫向晚知道的,理解的,甚至也是洞悉的。

    邹楠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闭了闭双目,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缓缓开了口,“湘湘有抑郁症,我跟着她的时候就有了。她一直很自负,觉得自己很出色,比选秀的很多选手都要长得漂亮,唱的也好,也有演技天赋。但是罗风在她刚红的时候就提出分手,理由是她给的压力太大了,她希望罗风能够拿到那位二十三岁就拿到金马影帝这样的成绩。但她又看不惯溜须拍马,看到罗风为了上一部戏,对着投资人卑躬屈膝。她跟我说,她最看不得男人摧眉折腰事权贵。可是分手以后,她又不甘心,天天打电话纠缠罗风,让罗风避她不及。”

    莫向晚无声叹气,完全能够想象这样一个矛盾的林湘。不甘又自傲,自负又矛盾,是真的清高,不能自承的清高。她问:“湘湘之前的几次自杀,不完全是为了罗风?”

    邹楠点点头:“她觉得没有面子,她觉得按照罗风和她的关系,应该对媒体说一些帮她的话,但是罗风完全站在自己女朋友的立场说话了。这之前,这之前——”她擦了擦眼泪,声音微颤,面色煞白,她终于说道,“林湘刚红的时候拒绝过一个有身份的人。”

    莫向晚忽然能想到其中关节,厉声问邹楠,“原来你在当林湘助理的时候,就知道了别的赚钱方法了,是不是?”

    邹楠擦干眼泪,依旧用忏悔的姿态点了点头,“老大,做我们这行的小菜鸟,每个月只有这一点薪水。有人过来放话,只要能把明星约出去吃饭喝茶,就会有额外的外快。你也知道的。”

    莫向晚的确知道,有这么些小助理拉线扒外快,赚得盆满钵满。她入得这一行后,清者自清,从来远着这样的交易,但却让身边人钻了空子。自责和悔恨,让她的心微微绞痛,原本自以为是的有原则,原来是早已麻木了六感,忽视了原则。

    她厉声问邹楠:“是谁给你线的?”

    邹楠的唇微微掀动,欲语还休。一下天旋地转,莫向晚抓着桌沿,让自己不至于难过到要往后跌去。她稳住自己,又拿起纸杯喝了一口咖啡,定下心神。

    邹楠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老大,她不会来找你,因为她知道你不会同意。那时候我想,只是小事情,别的人都在做,我就做了。”说完眼泪又流了出来,她抽泣着,“一开始湘湘不肯,她当面给了人家难堪,那个人很生气,说了一些狠话。湘湘是个急脾气,要挣面子,就把罗风端出来当借口。但是,她没想到罗风公开了新女友,这等于断了湘湘的退路……

    “她那时候的自杀,我猜不是假的。她本来就有抑郁,一受刺激就会胡思乱想,越想越偏。她本来人就很偏激,出道以后红得太快,自视很高,觉得自己样样都好,谁的面子都不卖。接连出几次事后,她人气跌了很多,她又想不通了,整天神神叨叨,最后作到连朱迪晨都不肯管她了,让她自生自灭……”

    莫向晚问她:“你也知道她嗑药?”

    邹楠稍许顿一顿,终是颓丧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第一次自杀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嗑药磕了多久,她说她总是觉得自己在走独木桥,家里靠她赚钱过日子,她爸妈自从她能赚钱开始就不肯再下地劳动了,她弟弟还要靠她念大学。她说她弟弟很厉害,年年都考学校第一名,不管怎么样要把弟弟供出来的。她跟我说她吃那个什么盐酸片的时候,就不用想现实里的这么多苦了。”

    莫向晚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经凉透了,苦涩涩。

    总有人愿意饮鸩止渴,贪图一时快慰,而拒绝苦口良药。她不知道苦在舌尖,还是心头。窗外渡过一群白鸽,自由翱翔在天空,莫向晚怔怔看一会,同邹楠又是短时间相对沉默。然后,她再问邹楠:“她的事业有了起色,为什么不去戒掉?”

    邹楠说:“老大,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句话,没有错。栽倒以后爬起来的困难让有的人宁愿在泥地里面打滚。因为太了解,莫向晚由此黯然而神伤。

    “她因为工作又多了起来,怕自己精神不好,所以越来越上瘾。她也不敢告诉朱迪晨。后来她爸妈上门找她,让她在上海给弟弟买房子车子,说亲戚们笑话她在大城市不提携亲弟弟。她一赌气就在内环买了两层楼,把她这两年攒的积蓄全部用光了,还欠了不少贷款。

    “她当时到处借钱,最后借到了管姐头上。管姐,管姐让我问一下湘湘的意思,管姐那里一直有局……”邹楠小心翼翼看了看莫向晚,“我以前以为你都知道的,所以我直接去问了湘湘,湘湘着急用钱,就去试了两手,当时赢了些钱,她就上了瘾。可是后来她就不停输不停输,输到求别人不要追究赌桌上的这些账。对方就提出让她低片酬演一部剧,还——还有一个更过分的要求。她根本不肯答应——”

    邹楠又讲不下去了,不住地流着眼泪,她擦了半天,才哽咽着再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手里会有湘湘嗑药的照片,湘湘去求管姐调解一下,管姐带话回来,和当时对方提的要求一样,没有转圜余地,不能做的话就还钱,还不了钱就必须照着做。湘湘说,她什么都完了,自己最后还是走到这一步,是自己作践自己,自己把自己逼到悬崖边。管姐当时跟我说,只要湘湘愿意,我可以从这个项目里拿笔提成,我当时就说不要,我不敢要。我不知道怎么就从吃饭喝茶变成了赌博,最后又变成这种事情啊!”

    莫向晚的鼻头微酸起来,她说:“湘湘最后还是不愿意做,所以就干脆了断了。”

    邹楠“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引得别人都看他们这里。但莫向晚并没有给予她安慰,她用餐巾纸印去自己再度落下的泪,扭头看向窗外。

    那一群白鸽已不知去向,地面上的喧嚷,传不到天际。一望无际的蓝天,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么安静地俯瞰众生。

    众生有多少欲哭无泪的故事?混迹红尘,盈亏自负,时时与道德激战。有的人饱受冲击,无法承担选择的结果,也无法改变现状,只有自己的良心在为自己而内疚。

    莫向晚一下一下擦干为林湘落下的泪,对邹楠说:“快点吃完点心吧!明天还要上班。”

    同邹楠在星巴克门口告别后,莫向晚目送她的背影良久。

    她才多大?二十岁入的这一行,迄今不过二十三岁,是尚能从道德的歧途上回归过来的年纪。但是是否真能回归,全赖于她自己。自己的路,毕竟要自己来行。

    直在看不到邹楠的身影后,莫向晚才恍恍惚惚向另一个方向行去。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想通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通。她很迷惘,迷惘到头重脚轻,她也很难受,难受到无法呼吸。她随着人流潮动的方向,走进了地铁站。

    这时候正值下班高峰,整个候车区拥挤得如沙滞之河,好容易来了一列车,人人争先恐后,唯恐慢半拍就此落后。莫向晚被身后人群推入列车,车门一闭,换了一个空间,但依旧四处为人所压迫,人人都是狰狞,各有各的苦衷,拼命挤压,力求一个相对宽舒的空间。

    莫向晚被推来搡去,好不容易趁着一个时机觑得一个空隙,才得以能够伸手格开压迫她的人。她想,林湘为何不肯等一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护一下自己?她连自顾都不暇,又能如何照拂好他人?

    莫向晚想了想,待到下车后,不及走出地铁站,就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张彬手底下管档案的主管,要她调一调林湘的资料,资料里果然有林湘弟弟的联系方式,那是林湘留下的第一紧急联系人,其后才是她的父母。

    她问:“这一次没有联系她弟弟来吗?”

    助理答:“行政部本来已经订好三张机票,但她的父母一再请求不要打搅儿子,怕影响他学习,说他就要期末考了,还要考六级什么的。”

    手心手背的肉,还是有着天渊之别。莫向晚重重叹气,挂掉电话。片刻后手机又响起来,是莫北打来的。

    他说:“我想带儿子出去搓一顿,不过你放心,绝对不去肯德基。”

    她没有反对的理由,便答:“那就去吧!”

    “你什么时候到家?”

    她刚想说“我不去”,他就紧着又说了一句:“我们一家三口一道吃晚饭。”

    在拥挤的车厢里,莫向晚把这“一家三口”四个字在舌头尖上滚了一遍,没能阻止它荡到心底里去。她不想拒绝。

    莫向晚答:“我刚下地铁。”

    莫北说:“等我,很快。”

    莫向晚走出地铁站,果然很快地,她看到莫北的车缓缓开了过来,停到她的面前。坐在车后者的莫非老早就把车窗开得老大,探出小身体朝她招手。

    “妈妈妈妈,这边这边。”

    莫向晚走过去点儿子的脑门:“大老远就听到你的大嗓门。”

    她准备拉开车门坐进去,但是莫非撒起娇来,“不要不要,你坐前面,我要一个人白相(上海话:玩)。”

    莫北干脆下了车,走到莫向晚跟前,为她打开副驾座的车门,做了个标准的绅士邀请女士上车的姿势,笑说:“进来吧!”

    等她坐好,莫北才转而再讲,“本来要去买青菜的,不过时间太晚,小菜场的菜贩子都回家了。”

    莫向晚轻轻一哂,想说“怎么跟你儿子一样话痨”,还好刹车刹住,没有说出口。但只是一想,就喉咙口发紧,不大自在。

    莫北没有看出来,径自讲:“我们随便吃吃,比较家常的,也不贵。”

    她“嗯”一声,由莫北发动车子。

    这一随便,没想到真是随便。莫北最后将车开到了闹市中心最为僻静的一处老式工房小区里,在正宗壁角里头的破落房子后的空地上停下来。

    莫向晚不大明白莫北肚子里打什么妖怪主意,有点审慎地看一看他。莫非笑嘻嘻说:“爸爸带我吃咖喱鸡。”

    莫向晚问:“吃咖喱?”

    莫北领着他们在弄堂里拐了一个弯,往一幢很有些年头的老工房里走进去。

    “是的,餐厅有点小,但是咖喱很好吃。”

    “在这里?”莫向晚问,“这里是民居啊。”

    “跟我走就是了。”

    莫北一手握住莫向晚的手,一手握住莫非的手,这样一路坐电梯上了十楼,走到一个居民住宅门前头。

    莫向晚抬头瞅瞅门头,普普通通的民居门头上用LED灯做了四个字“长乐小厨”,原来还真的是一家开在居民楼里的小餐厅。她跟着莫北走了进去。

    屋内开了白炽灯,很是敞亮。进门的玄关处设了一个小收银台,上头摆着14寸电视机,旁边放了一盆文竹,文竹后面摆了一座相架,相架后头的一壁墙整齐贴着各色人种的客人在餐厅里的留影。看得莫向晚咋舌,看来这还是一间名扬海外的小餐厅。

    收银台旁边站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她见莫北走进来就停了下手里记账的活儿,笑着打了一个招呼,寒暄了几句。看来莫北是这里的常客了。

    莫向晚趁他们打招呼时,又打量了一番小餐厅里头的格局。

    大客厅里放了五张普普通通的木板桌,凳子也是普普通通的木头条凳,已经有三张桌子有人坐了。往左转是厨房,用玻璃门格开,玻璃上挂了一副半旧不旧的塑料帘子,里面散发出来的浓烈的咖喱香气。往右转还有一间房间,但是门是闭着的。

    莫非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里并不像是一家餐厅,于是问他的爸爸:“我们是不是要自己动手做吃的啊?”

    这时右边的门开了,有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用手熟练地打着轮椅的滑轮转出来,看见莫北乐呵呵地打着熟络的招呼,又看到了莫向晚和莫非,问:“莫先生,你终于有女朋友了啊?”

    莫北笑得轻淡,并没有否认,倒是莫向晚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一声。他看一眼她,向轮椅男人介绍莫非:“这个小囡是我儿子。”

    莫非自来礼貌又伶俐,马上叫“叔叔好”。轮椅男人惊讶管惊讶,但是倒未曾多问,只一路热情地将他们引进右边的房间。

    这一下,莫向晚“呵”地惊叹了。

    原来这是一间打通了原来阳台的大包房,借着阳台的格局,把整壁墙做成了落地玻璃窗,从这里望出去正正对牢黄浦江的夜景,一路过去万国建筑霓虹耀眼,天上繁星璀璨,不似在人间。

    莫北问轮椅男人:“小严,最近生意好吗?”

    小严答:“现在公款吃喝都限制了,别人家大餐馆不肯去吃了,专门找实惠的小餐馆。我爸妈管的云南路的那个餐厅天天爆满。我们在点评网还上了团购,卖得不要太好。”

    其实这间房间里摆了两张桌子,但是小严识趣,看莫向晚有点儿羞涩,讲道:“我不说了,你们快点菜吧!今天这里只招待你们这一桌。”

    莫非马上说:“叔叔你真好。”

    小严笑起来,“莫先生,真看不出来。”

    莫向晚脸很热,低头下,但是莫北就手拉住她的手,这样首次在外面的人面前这么亲密。小严倒不好意思了,赶紧退了出去。

    莫向晚想要抽出手,莫北拉着不放。她难为情地觑莫非,儿子正趴在落地窗前啧啧惊叹,“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啊!”

    莫北大笑:“非非,你都知道‘渺小’了?”

    莫非转头回答他的爸爸:“我们老师说的,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就是渺小的。”

    他的爸爸说:“除了这条江,这片天,这些星星是大自然的,其他都不好算大自然的。”

    莫非被为难,再把脸贴到玻璃上又看了看,有了小主意,说:“人类被大自然包围啦?爸爸,你看房子都被黄浦江围着的呀!”

    莫向晚宛然一笑,说:“非非比较高明。”

    莫北点头,对她笑:“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世界才会进步。”

    莫向晚不同他抬杠了,坐了下来问他:“点什么?”

    他说:“我已经点好了。”

    果然下一刻就有人来上菜,正是刚才算账的女人。上的前菜是送的龙虾片,摆好盘子调羹和叉子,一切都很家常,令莫向晚轻松不少。

    莫北讲:“饮料我只点了泰式奶茶,奶味不大足,他们还需要再学习。”

    她说:“没关系。”

    莫非吵着要喝可乐,被他爸爸一个眼神给拒绝了。原来严父的架势摆出来,还有一些威慑力。莫非闭上了嘴,老爸点什么他喝什么。

    先上来的菜是泰式拼盘,有迷你春卷、粽叶包鸡、虾饼和鱼饼。莫非又吵着要吃鸡,莫北就耐心替他剥了粽叶。

    不用照料儿子饮食,这让莫向晚有笃悠悠享受其他食物的空闲。虾饼弹牙可口,她一连吃了两口,莫北看她吃的香,又为她夹了两个,自己倒是一个没留。

    第二道菜是青咖喱鸡肉,一端上来满满一盆。莫向晚向来不耐青咖喱的独特味道,从来不曾尝试着吃一次。但是莫北说:“这是小严拿手的,青柠皮的分量和外面不一样,快到冬天的时候吃最合适,健康功效加倍。”

    他一边说着一边为她舀了小半碗青咖喱汤,用一个诚恳邀请的眼神看住她。他在支持她尝试新的东西,于是莫向晚就只能给面子喝了一小口。第一口下去,依旧不是自己喜欢的味道,但因为对面那人的诚恳,她有了继续细细品味的耐心。也因为这耐心,她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慢慢熟悉了这一股自己原本以为不可能会喜欢的味道,熟悉之后,渐渐品出了其中的美妙。

    不知不觉地,莫向晚纠结了很久的心松快了下来。

    她问莫北:“你和这里的老板很熟吗?”

    “认识好多年了,看着他在这里开店的。”

    莫向晚想了想,又问:“是不是和你有些关系?”

    莫北刚想回答,包房门被敲了两声,他起身开了门。小严一手转着轮椅,一手端着一盘烤猪颈肉进来。莫北站起来,想要亲手接过来,“我们可以自己来。”

    小严不准莫北动手,说:“你来我这里就是大客人。”

    莫北便客随主便。小严将菜端上了桌,特地推到正吃得津津有味的莫非面前去。莫非连忙说了一声“谢谢”。他拍拍莫北的小脑袋,然后同莫北说,“莫先生,有两句话想跟你讲一讲。”

    莫北看了看莫向晚,对小严说:“你说吧!非非妈妈不是外人。”

    小严叹了口气,说:“莫先生,你同于先生讲一讲,他为我们家做了很多了,我不怪他的。他又买房子又投资我们的小饭店。这两年我这里生意越来越好,云南路那边更加好的不得了,前几天我找他给他分红,他一直避着我,你看这个——”

    莫北笑:“嗨!你别管他,别放心上。”

    小严较真起来:“我哪能不管?做人是要有道义的。他对我尽的责要到个头的,以前我们家里没有什么经济能力,现在有了,哪里还可以贴到人家身上去?你讲对不对?”

    莫北拍拍小严的肩膀,“你看你看,我到你这里来吃饭就图一个家常,你还给我出难题,你给到我手里,于直那边不肯要,你这里也不肯要,我岂不是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小严被莫北一说,也考虑到此关节,不禁烦恼。莫北站起身来,顺手将他推出门外,到莫向晚听不到的地方,才讲:“我好不容易哄了老婆出来吃饭,你就不要当电灯泡了。”

    小严大笑:“莫先生啊,你到底什么时候结的婚?”

    莫北正正经经讲:“很早以前。”

    小严只得作罢,让做收银的老婆送冬阴功汤过来,莫北半路截掉,自己送进去了。

    莫非啃猪颈肉啃得正香,莫向晚拿着餐巾纸给他擦嘴边的残渍。莫北坐到他们身边,接过莫向晚手里的工作,继续刚才的话题。

    “小严几年前出了车祸,双腿残了。”

    莫向晚有点震惊,“车祸?是不是因为——”她还没有问完整,便自觉不太可能是莫北,莫北此人,做人做事稳中有细,应当不至于会让自己脱轨至此。

    莫北亦明白她的意思,“倒不是因为我,是我的一个朋友,年少的时候做了不少糊涂事情。我和他关系好,那时候也一起荒唐过。”

    往时的印象回到脑海里,莫向晚问他:“是那个叫阿直的吗?”

    莫北倒是有些意外莫向晚还记得,他点了点头。

    “于直一直在资助他们。虽然一开头只是经济上的补偿,后来看他们一家路子正,小严身残志坚,竟然学了一门泰国菜手艺。阿直就帮他把餐厅生意做大了。所有的有心的帮助都是不会白费的,有些错误也是可以弥补的。”

    莫向晚福至心灵,低头想了想,没有讲话。她转头看向儿子,见他吃得实在很香,向来不食油腻的她也夹了一块猪颈肉来吃,赞道:“小严确实有一门好手艺。”

    她干脆用青咖喱拌了饭,搛几块猪颈肉做小菜,和莫非比赛谁吃得快吃得干净。

    莫北却一直没动什么筷子,只是含笑看着偶尔调皮起来的莫向晚和莫非耍着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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