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就好说理了,大哥可是个明理的人,你看吧,把我们家良子都打成这样啦,咋办吧?”
父亲走过去,将良子从地上拉起来,“良子,你说说,你们俩是怎么打起来的?”良子似乎很害怕,拽着她母亲的衣服向身后藏。
“你个没出息的,叫你说你就说,有娘在,还能吃了你咋滴?”她一把把良子从身后拽出来,“快说!”
“我啥也没干,他就打我”。他声音很小。
“听见了吧,听见了吧,你们家这孩子可得好好教育教育啦”,她趾高气扬的样子是多么的让人讨厌。
“老二,你过来,说说到底是咋回事!”父亲对着二哥大喊。
二哥就像是一蹲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母亲紧忙走过去,使劲拉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拽起来,但他沉重的身躯却怎么也拽不动。大哥也走过去,和母亲一起把他架起来架到父亲身边,他像没有骨头的鲇鱼坠在母亲和大哥中间。
“你们松开他,让他自己站着说话”。母亲和大哥将胳膊向下垂下来,他的身体也随之坠下来,最后一屁股做在地上。
“起来,站好!”,父亲的话对他似乎没有丝毫的影响,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游走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视身边发生的一切。
“站起来!”父亲早已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我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父亲的怒火就像开了闸门的洪水样无法遏制,那存留在心里大哥不能上学的苦恼在此时找到了导火索。他一脚一脚的踢在二哥身上,一巴掌一巴掌的打在二哥的头上、脸上。任谁也无法阻止这头发了疯的野兽。
顿时满院子的哭声,叫声,喊声搅成一团,二姐跑过来紧紧的抱着我,极端的恐惧充斥着我。
“她爹,别打了,别打了”母亲跪下来用手环抱住二哥。大哥也搂住爹的腰,奶奶也不知啥时候摔在了门槛上。良子娘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一场暴风雨终于还是降临了。
那一夜,二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直没有出来,大哥也没办法进屋,只好在东屋的厨房里打了个地铺。母亲啜泣着、唠叨着父亲不应该打孩子这么狠。“他爹,我知道为了老大的事,你心里不好受,可也不能把气都撒在老二身上啊,你知道--”。“好啦!别说啦!”父亲对母亲大吼了一声,拿起墙上的提包就出了门。我知道父亲一定是住乡里去啦。曾经有很多次,父亲都是这样,每每与母亲生气都会气愤的离去,似乎都没有顾及母亲的感受。生性温顺的母亲,其骨子里也有着倔强的一面,他们之间的沉默拉锯战总是会在此时上演,少则几天,多则数月。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们依然受着煎熬,每个人都活得非常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做错了什么而引发新的家庭战争。
这偶而的生气其实还不是真正让大家恐惧的,真正的恐惧来源于父亲的醉酒。父亲在外朋友众多,但多为酒肉朋友,也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喝酒的时候比较多,而他的酒量又不大,所以总是喝得东倒西歪,不是丢了提包就是丢了车子,母亲为此总是烦恼不已。
有一次父亲是被人抬着送来的,他满是是土,提包也不知丢到了哪里。脸上、头上都流满了血,说是早上躺在邻村的一户人家大门口的玉米秸上。自行车瓦也摔弯了,横插在了链条里,把人家用木棍搭起的门筒也给撞歪了。幸亏这家人认识父亲,才找了几个人抬着找到了我家。母亲哭着捶打着还不清醒的父亲,二姐的脸色吓的惨白,我躲在奶奶身后没敢走上前。
“二华,去拿绳子来”,等把父亲放在炕上,大家都散去后,母亲带着怒气,吩咐二姐去拿绳子。
“娘,你要干啥?”二姐不知道母亲要绳子做什么,吓得不敢去拿。母亲转身把两条毛巾系在一起,将父亲的脚捆住,伸出手在父亲的脸上狠狠的煽了两巴掌,我扶着奶奶正来到门口,看到母亲拼尽了力气打在父亲脸上的两巴掌。
“洪芳娘,你这是干什么?!奶奶看到后脸色大变,一个母亲是不允许别人这么对自己的儿子的,即使这个儿子犯了天大的错事也不行,奶奶挣脱开我的手,拄着拐棍急走步。
“娘,娘啊--,俺没法过啦”,母亲跪下来抱着奶奶的腰,附在她胸前,哇哇的哭了起来。二姐也跪在奶奶面前,搂着母亲的肩膀痛哭着,我被这样的情形吓坏啦也大哭起来。
“都别哭啦!”父亲似乎清醒了过来,他还是怔怔的躺在那里,没有丝毫的愧疚,也没有丝毫的歉意。
母亲站了起来,奶奶靠着炕沿坐下来,摸着父亲满是血的头和脸。“二华,打些温水来,给你爹擦下脸”,二姐起身拿着脸盆出去打水。
“文玺啊,你也老大不小啦,你看这么多孩子还都指望着你呢,你可不能这样啦,万一你要有个好歹,让我,让她们娘几个可怎么活啊”,奶奶说着眼圈也湿润了,她用手擦拭了一下。“儿啊,听娘一句劝,挺起胸好好做个人,你有文化,还愁日子过不好啊?”。
父亲还是怔怔的躺着,不知是酒劲还没过,还是太累了,他什么也没说。二姐洗了温热的湿毛巾,奶奶接过来,慢慢擦拭着父亲的手和脸。母亲招呼二姐出去做饭去了,我靠在奶奶旁边。
“儿啊,娘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啦,你和洪芳娘都有了这么些个孩子啦,你就安下心好好过日子吧”。爹依然沉默着。
“我知道,当年你爹没有让你娶邻村王家的姑娘,是我们的不对,你俩是同学,有感情啦,可,后来,人家不是考上学了吗,咋能看上咱啊?”
“宇,快把你爹的腿解开,让他活泛活泛。我使劲解了半天才把毛巾解开,但爹还是一动不动。
“你有文化,洪芳娘没上过学,你觉得说不到一块儿,这娘都能理解,当年我给你爹做的填房,你爹的感情也不在我这里,娘也懂,可,你也顾及一下洪芳娘的感受不是,她为这个家任劳任怨,孝顺我和你爹那是没得说,你爹活着的时候就说你好福气,娶了这么个好媳妇。孩子啊,老辈儿都说,养个猫狗的还能养出感情,你们这都过了这么多年啦,再可不能胡思乱想啦啊”。奶奶说着说着情绪就激动起来。
“娘,没事,没啥事,你就放心吧”,爹握着奶奶的手,我看见一行泪水从父亲的眼角流下来。
到吃饭的时候,父亲就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照常坐在那个圈椅上,母亲照常吩咐我们将饭菜端到大桌上,大家依然安静的吃饭,一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大家只是彼此想着各自的心事,父母之间似乎永远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而他们的爱情就是搭伴过日子。
“爱情”,多么神圣的字眼,“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向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深情,”,“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喜悦,都无法诠释爱情的美好。多少诗词歌赋也道不尽痴男怨女的忧伤和缠绵。我知道父亲的心里也有一份忧愁,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纠结,一种无人诉说的苦楚,这种苦只能在某个刹那,某个瞬间,某个酩酊大醉后的世界找到可发泄的出口,忘记曾经有七十多岁的老母,忘记还有需要抚养的我们,忘记母亲,忘记烦扰的现实生活,陶醉在那一刻的自由世界。原来,这就是他的自由,他想要的自由,而母亲呢?而我们呢?母亲的自由在哪里?我们的自由又在哪里?母亲的爱情呢?一个一如他一样被父母安排的婚姻,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守着自己孤独的灵魂,守着另一个无法靠近的灵魂,依然为了生活,为了孩子而努力的活着,她的苦又有谁可以懂?懂得自己的苦,才可体会别人的苦才对啊,而父亲却在另一条路上孤注一掷的行走,将无尽的烦恼和忧伤再次强加给母亲,强加给我们,一如当年的爷爷一样-----。
“老二啊,给娘开开门,你都一天没吃饭啦,娘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你对娘说好不好”。娘趴在西屋的窗户上央求着。
“二小--,我是奶奶,我们二小最听话啦,快开门跟奶奶说说”。屋里还是一片寂静,我透过窗户玻璃的缝隙看见二哥躺在床上,用单子盖着半个脸。背心随着鼓起的肚皮一起一伏的晃动。
二哥终究还是没有开门,也没有吃饭,那几顿饭我们吃得索然寡味,母亲也近乎是没有吃的样子,常一个人在那里发呆,二姐和大哥继续在地里忙碌着。而谁才可以打破这个僵局呢,似乎唯有父亲。而父亲也是一天都没有回来了,听母亲说是为了大哥上学的事去找人帮忙去了。
第二天傍晚,爹回来啦,拖着疲惫的身躯,精神萎靡。我的心开始害怕起来,这种恐惧笼罩着我。母亲看见爹回来,眼圈顿时红了起来,“他爹,老二从那天夜里到现在,已经一天没有吃饭啦”,娘说着就呜呜的哭起来。父亲一听,将车子靠在墙上就往西屋跑去。“他娘,快去把锯拿来,把门闩锯掉”,父亲似乎慌了神。“他爹,我看了孩子没事,孩子没事,他就是拗,你不是不知道,你不和他说好话,他是不会吃饭的,即使打开门也没有用啊”,母亲拉住父亲的胳膊啜泣着。
父亲知道二哥没事,态度突然强硬了起来,他使劲拍着窗户“老二,你给我把门开开!”屋里依然没有动静。
“他娘,去,把锯拿来,我还拗不过你啦”,爹愤怒的让母亲去拿。
“他爹,你先别急,你说点好听的试试”。父亲在窗前来回的走着,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此时的僵局,说了软话似乎又丢了面子,不说软话似乎又没办法。
“文玺,你就说句话吧,这孩子倔也都是随了你啦”奶奶也很生气的样子。父亲看了奶奶一眼,站在窗户边,轻轻的拍了下,“老二,快,给爹开开门,爹那天打你不对,你开门跟我和你娘说说,到底是咋回事,看是不是爹错怪你啦”,父亲的口气缓和了很多。但屋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那期望的门闩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父亲的脸上又凝重起来。
“二小啊,你爹都说啦,他打你不对,你就开开门吧,他以后再也不打你啦”,母亲近乎哀求的声音似乎真的有了效果,我透过窗户缝看见二哥翻过身来,坐在了床边,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肿胀,头发就像一堆乱稻草。
“我哥起来啦,我哥起来啦”大家一听都很兴奋,随着门闩的滑动声,门吱呀一身列了一道缝,母亲紧忙走进去把二哥搂在怀里,“你吓死娘啦,你吓死娘啦”母亲抚摸着二哥的头不停的哭着。
“好啦,他娘,快给孩子做点好消化的来吧”
“是啊,给孩子煮点挂面再窝个荷包蛋来”奶奶也高兴的吩咐道。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二哥,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在二哥的反抗中结束的,那时的我不懂原来反抗是有好处的。而我却从来不懂,我只知道做个听话的好孩子,哪怕不是自己做错了事也会因为怕父母伤心而主动认错。这成就了我与二哥不同的人生,获得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父亲和二哥进行了一次亲切的谈话,知道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是父亲冤枉了二哥,我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用手环抱着二哥的肩膀说着语重心长的话,那画面是如此的温暖-----
二姐和大哥也从地里回来了,我们围坐在一起,父亲和奶奶依然坐在那个正门的大桌上,大家依然很安静,只有自己咀嚼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吃过饭,大哥被父亲叫住,谈论着上学的事。
“今天我找了你们老师,也找熟人问了问情况,今年可能是不能参加考试了,但也不是就没有一点办法啦,说是从初二开始复读,再升到初三就不算是复读生啦,我打算让你从初二开始再读一次”。父亲俨然不是在和大哥商量,而像是在宣布一件事情一样。
“爹,我不想上了,我都多大啦,我都已经复读了一次了,我不想再复读”。大哥的态度也很坚决。
“这是唯一的办法,没有其他办法啦”,父亲也很无奈。
“那就不上啦,这天下也不是只有上学一条道?”大哥依然在争辩。
“还有哪条道?你给我说说,除了上学考大学,那就只有种地啦,难道你想像我和你娘一样一辈子窝在土坷拉里呀?!他的声音顿时大了起来。母亲从东屋跑过来,“他爹,好好说呀,和孩子好好商量。”
“商量啥商量,这事就这么定了,从明天开始回学校去,上初二”。
“我坚决不去,你说啥我也不会去的”,大哥说着跑了出去。
父亲将烟使劲的仍在地上,用脚跺了一下:“我看都是长大啦,一个个的翅膀硬了,谁也不听话啦”。
夜幕降临了,晚秋的风吹着这灰暗的院子,一切都沉静的可怕。东南角那棵老槐树在风中摇摆着,随着风、随着云感受着四季,感受着岁月。也感受着院里人们的苦辣酸甜。
母亲坐在西屋大哥的床边,大哥仰面躺在上面,娘坐在床尾用手不断拍打着大哥的小腿:“森啊,你爹说的对,咱庄稼人不读书咋能走出去呢?你爹也是为你好,不想让你再受我们一样的苦,你可要理解他的用心啊。”
“娘,你说的话我也知道,可是娘,你也知道我学习本来就不好,我也不感兴趣,就是再上一年,我也考不上学。再说,我们家这么忙,只有二姐和您忙活,我坐在学校里也不安心啊,我不上了,我和您和二姐一起供弟弟妹妹上学”。
“哥,我也不上了,我学习更不好”二哥从外面走进来,听见大哥的话,也撅着嘴说。
“你看,你看,把老二都带坏啦吧?这不上学怎么行呢,你看你二姐一天天的累的,你们没看到啊?!”母亲开始激动起来,那话里带着难过,带着心酸。
“老二,你和妹妹上,就这么定啦,我来种地养家,谁也别说啦,我已经决定啦。娘,你回吧,你劝了也白劝”。大哥转过身子侧躺着,双手环抱在胸前来示意他这坚决的决定。
青春是热血沸腾,是意气奋发,也是孤注一掷的执念,是无怨无悔亦是恣意挥洒的喜悦。不惧前途漫漫,不畏道路艰险,青春依然是一首欢快的歌,唱响着所有青春的岁月,圈画着记忆的年轮----
大哥终究没有再去上学,无论父母怎样的苦口婆心,无论父亲怎样的强压亦或是哀求,都终究没有战胜此时大哥那沸腾的血液,那燃烧的激情。他依然投身到繁重的耕种中,没有迟疑,没有退缩,而他就像是一把耕种在父亲心中的篱,日夜啃食着父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