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品尝的,日后得好生教导他功课,免得事事占先,等林如海端起碗,两人方亦品尝,虽不如家中厨子做得味美,但别有一番新鲜滋味,顿时交口称赞。
听到他们接连夸赞,黛玉心里暗暗得意。
用过饭,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俞恒和林睿出去前,忍不住回头看了林如海一眼,不知道他们看了书信是何意,自己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一点儿端倪。
林如海知道俞恒回头之意,心中轻哼,暗道:“叫你急些才好。”
贾敏想着俞老太太在京城中苦等自己的消息,当即修书一封,打发人送去。想到女儿不日就是别人家的了,贾敏顿时有些伤感,命黛玉不必去上课,跟在自己身边,学些当家主母该学的,毕竟将来嫁到俞家,所有事务都得她自己料理。
黛玉饱读诗书,料理家务,奉行的是无为而治,全然不用自己亲力亲为,家中上下亦是井井有条,反说贾敏行事太过周全,累着自己了。
贾敏不禁好笑起来,见黛玉管家有条理,便由着她了。
黛玉得空读书,十分欢喜。
因早上没去上学,黛玉不好再过去打搅方先生教导林智,思索片刻,没去自己的内书房,而是去了藏书阁。林如海不在家时,黛玉不敢一人去林如海的书房,恐乱了书房里的要紧文件,但是藏书阁却是可以去的。
黛玉自己书房里的书都通读过了,学业亦是游刃有余,所以来找几本没看过的书。
藏书阁每日都有人打扫,里里外外十分干净,今年林如海不在家,她和贾敏一起将书都搬出来晒了,如今紫檀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另外还有几十口箱子亦都装着诗书。黛玉走进去,沿着书架走到里面,细细挑了几部不曾看过的书,命青鹤白鹭等捧着,正要回转时,忽然瞥见最里头的好几个书箱,心中一动。
晒书时,有好些书都未曾经过她手,记得贾敏不让自己看,晒书时不让自己靠近,黛玉此时见到,不觉好奇心起,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丫鬟仆妇,道:“你们先把我挑的书送回去,一会子再过来。我在这里看书,不必有人在跟前打搅。”
林家的藏书阁极其重要,除了林家五口外,只俞恒来过,外面都有人看门,倒也不怕有谁贸然进来,青鹤白鹭等人答应一声,留下雪雁朱雀两个在门外听唤,自己送书回去。
等她们都出去了,黛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书箱前,轻轻打开其中一口。
书箱没有锁上,所以黛玉轻易就打开了。
里面满满的皆是书,黛玉猛一看见和自己平常所看的书籍并无不同,但是细细一看,却不是自己素日所见的,伸手翻看,竟都是些古今小说和传奇角本,一箱子都是这些,自己未曾见过的,不禁拿出一册,上面却写着“会真记”三个字。会真记?黛玉忽然想起素日看戏时,似乎便有会真记中的几出。
黛玉何曾看过这些书,顿时如获至宝,悄悄四处张望了一下,见藏书阁内无人,想了想,扬声嘱咐雪雁和朱雀在门口看着,若有人来叫自己一声,便拿着会真记坐到椅上,展开细看,从头至尾,越看越爱,不过一顿饭工夫,便已看完。
黛玉心中默默记诵,只觉得此书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不禁怔怔出神,这样好看的书,怎么母亲不叫自己看呢?晒书的时候都不许。
黛玉想到这里,思及崔莺莺和张生书中之举动,又笑又叹,笑其相会,叹其离别,放下会真记,又捡起一本武则天外传,涉及古往至今唯一的女皇帝,黛玉顿时来了精神,史书虽好,记录得却未免太简单了些。不想她才看了三五页,就听外面脚步声,紧接着听到雪雁清脆的声音道:“见过老爷,老爷也来看书?姑娘在里面呢!”
林如海诧异道:“玉儿今日没去上学?”一面说,一面推门进来。
听了说话声和开门声,黛玉慌里慌张地把会真记和武则天外传放进书箱里合上,随手抽出旁边书架上的一本书,拿在手里,然后远离装着会真记等书的箱子,对着已经进来的林如海笑道:“爹爹来了,我正在挑几本书拿回去看。”
藏书阁是他们家人时常出入之地,林如海来看书时,常能碰到黛玉,本不以为意,但今日黛玉声色不比平常,虽然极力掩饰,仍旧能看出一丝痕迹,林如海暗暗皱眉,目光扫过藏书阁,再看黛玉手中的书并非打开,便知黛玉没说实话,忽一眼瞥见里边的几口箱子,林如海发现自己看过去的时候,黛玉顿时十分慌张,心中瞬间明了。
因那些都是贾敏不让自己看到的,黛玉不敢让林如海知道,低头看着地上。
林如海走过去打开书箱,果然看到上面两部书翻看后未曾归置整齐,他拿起一看,看到上面会真记三个字,不由一叹。
林如海恍惚间想起黛玉在荣国府时,与宝玉共读会真记的场景,桃花如雨,落满衣襟,本是二人之事,未曾让别人知道,却哪知同年秋日刘姥姥来谢,贾母设宴,黛玉随口说出其中几句,竟被薛宝钗数落一番,令其跪下!也是因为宝钗私下同她说,并非告知别人,黛玉觉得宝钗为人极好,非素日藏奸之人,便认了薛姨妈为母,认了薛宝钗为姐。
黛玉手足无措,呐呐地道:“爹爹!”
林如海回神,笑道:“你别怕,难道为父还能吃了你不成?”
黛玉见林如海面上并无不悦之色,登时心安,道:“晒书时妈妈都不叫我见到,想来有自己的道理,我就是心里好奇,今日瞧见,便看了两本。”
说完,放下书,央求道:“爹爹别告诉妈妈,不然定要斥责我!”
林如海招手叫她近前,柔声道:“咱们家多少书,哪里是怕你看?只是你年纪小,未曾定性,恐你看了这些书后移了性情,倒不好。”这些书既能流传下来,且广为人知,便有其道理,林如海并不愿将其摒弃在外,年轻时曾和贾敏一起看过。
黛玉不解地问道:“爹爹何以如此言语?我见此书不致于此。”
林如海笑了笑,翻看这口箱子,不见西厢记,而是在另一口箱子里找到,递到黛玉手里,道:“你看的是元稹的莺莺传,且看看王实甫的西厢记。”
黛玉欣然接过,低头看起。
林如海另外又拣了几套文理细密的古今小说出来,打算让黛玉带回去慢慢看,黛玉天性和人不同,林如海亦是风流人物,不愿意一味约束她,更加不会因为她看这些数就打骂,与其打骂一番,倒不如与她说明。至于那些过于粗露的,林家的藏书阁里并没有。
等到黛玉看完,林如海道:“你道这元稹是何人?”
黛玉道:“元稹是唐代诗人,和白居易是好友,听说也是同科及第。”
林如海笑道:“会真记虽辞藻优美,然而亦令人诟病,都说文如其人,难免有些元稹自己的影儿。你看这些书,我不骂你,却是想让你明白,做人当自尊自重,世人本就对女子不公,若学了这崔莺莺,岂不是毁了自己终生?纵然痛骂张生无耻,亦难挽回。”
黛玉想了想,道:“本是同心同意,怎么就变得这样快?”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傻丫头,这些书都是编纂出来哄人的,也只你信呢,正经大户人家哪里有这样轻浮的?这些书是男人写的,自然就轻视女子了,本是自己始乱终弃,偏没有担当,反诬崔莺莺为妖物,可见其为人。再者,崔莺莺亦有不是,若是洁身自好,不受张生挑逗和红娘挑唆,又岂会落得如此?红娘那样的丫头,咱们家里必定是不容的。”
黛玉默默记在心中,笑道:“原是小说戏曲,谁还当真了不成?爹爹说的我都明白呢,发乎于情止乎于理,方是正道。我看这西厢记也好,会真记也罢,妙在其情动人。”
林如海颔首道:“你明白就好,千万别效仿。”
黛玉连忙答应。
林如海又道:“并不是你母亲十分严厉,只是世人都视这些书是淫词艳曲,哪怕其中本有其道理,在世人眼中却是没有的。须知你今年虚岁十岁了,家里正给你议亲,你该懂些事了,即使看过了,也别带出来,免得让人说你的不是。”
黛玉听了这些话,不觉红了脸,道:“爹爹和妈妈不要我了不成?”
林如海笑道:“哪能?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哥哥早早就定了亲,一年半后迎娶,你是个好孩子,难道还耽误不成?我和你妈都已经应了,你心里有数才好。”
黛玉一怔,愈加羞得不知说什么好。
当年林睿定亲,林如海夫妇问过林睿的意思,此时黛玉虽较林睿年幼,聪慧却十分胜过,于是林如海亦不隐瞒她,道:“你看俞家哥哥如何?俞老夫人心里极喜欢你,特特来信给你母亲,想必今日你母亲已经回信了。”
黛玉一惊,旋即低下了头,声若蚊吟,道:“爹爹做主便是。”
是俞恒?本来黛玉只当他是哥哥,可是此时听了林如海的话,黛玉忽然想起往日种种,最疼自己的,除了父母兄弟,便是俞恒对自己最好了。她说想看各地风景,两家不在一出时,他也没忘记,时常画了送给自己看。人不出门,亦看遍风景万千。
黛玉忽然又想起连城来,当日他效仿俞恒,说要写信作画给自己,至今却未见一幅,与他相比,俞恒更显得好了。
黛玉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俞恒对她的好,她怎能不记得。
林如海呵呵一笑,道:“自然是为父做主。”他行事不拘一格,对待儿女之事上也就豁达了许多,他答应俞家提亲,未尝不是因为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彼此心性深知,若是不知道的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还不知道将来如何相处呢。
林如海将拣出来的几部书递给她,道:“你拿去看,不许叫你兄弟见到,等看完了再送回来。这些虽是野史小说,但也能增广见闻。”
黛玉闻言,顿时大喜过望。
林如海笑道:“别太得意了,叫你妈见到,才有你的罪过呢!这些书都放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想看了自来便是,不过看完了须得跟我细说所感。”他这般疼爱女儿,可不想女儿看了这些移了性情,因此叫她知道这些古今小说传奇野史在此间都不能当真才好。
黛玉道:“爹爹放心罢,那些史记史稿多是后人编写,很有些真假难辨,不如看些野史传奇,虽也是编撰的,也能学到许多东西,免得日后叫人哄了去。”
林如海道:“你能这般想便好,去罢。”
黛玉听完,忙叫雪雁和朱雀抱着书随自己回房,因恐林智看到,遂锁在柜中,等到房中无人了方才从头细玩,偶尔观看小说时,见其男女之情,觓思及林如海说已应了俞家的提亲,黛玉常常面红耳赤,羞见俞恒,且是后话不提。
林如海找到自己欲寻之书,亦未在藏书阁久留。
林如海拿着这些书给林睿和俞恒布置了许多功课,新帝恩科设在明年,却非春日的会试和殿试,而是乡试,参加完恩科乡试,后年才能参加恩科会试和殿试,足见新帝意图重用俞恒和林睿之心,明明白白是想让这兄弟二人考中出仕。
林睿想着明年自己十八岁,后年十九,自然想金榜题名后娶妻进门,而俞恒家中没有父母,亦想早日高中,好叫林如海夫妇对自己更加满意,因此二人都十分用功。
对于祖母给贾敏的书信,至今没有见到动静,俞恒暗暗焦急,他们到底是应了呢,还是驳回了,若是应了,理应跟自己说一声,若是驳回了,也不会这般云淡风轻才是。看着林如海一如平常,俞恒心里嘀咕了不止一两次。
这回未进十月俞老太太便接到了贾敏的回信,展信一看,竟是应了,俞老太太喜出望外,急忙按品级大妆,进宫给俞皇后请安,告知她一声。
俞皇后心知自己兄弟的短处,唯恐林家看不上,今得此消息,自是松了一口气。
可巧新帝才从铁网山狩猎回来,亲自挑了不少好皮子,带人过来,送给俞皇后,见到俞老太太,受了礼,问道:“老夫人今日来,有什么要紧事?我见老夫人和皇后都是满脸笑容,想是有什么喜事?”
俞老太太笑着将自家和林家结亲的事情说了。
新帝笑道:“真真是一门好亲,听太子说过一回,林家的千金十分出色。”那年宣康帝南巡,太子跟随,宣康帝召见黛玉时,太子亦在,自然见过。
俞老太太道:“是林家厚道,不嫌恒儿。”
新帝不以为然地道:“两家门当户对,又都是好孩子,嫌弃什么?若是嫌弃咱们恒儿,我却要说林家浅薄了呢!可说什么时候定亲了?那女孩子年纪还小,我看不如等后年罢,后年恩科,恒儿金榜题名,林如海调职进京,我亲自给指婚。”
俞老太太自知身体欠佳,但听了新帝此言,便知新帝要重用俞恒,心里暗暗感激,无论如何都要撑到后年,恭敬地道:“谨遵圣意。”
俞皇后脸上闪过一抹笑,新帝重用自己兄弟,对自己而言,自是好事。
俞老太太为了让俞恒放心,回到家中,立即修书,除了感谢贾敏的外,另外就是给俞恒的,并着俞皇后赏赐给贾敏母女的衣料和俞老太太送给黛玉的东西,一起送去扬州。
俞恒接到后,喜得只想大喊大叫,好容易才平复下来,难怪这两个月来林如海对自己格外严厉,原本他还在想林如海怎么一点儿意思不曾透露,原来要为难自己自己呢!虽说林如海如此举动,但仅限于功课上,俞恒心中十分感激。
在新帝跟前挂了名,林如海少不得告诉林睿一声,林睿又惊又气,惊的是妹妹这样早就定下来,气恼的是自己千防万防,就没防住和自己一起长大上学的俞恒!
林如海说过后,次日便见到俞恒鼻青脸肿,忙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俞恒忙说是自己跌倒了蹭的,没说是林睿和林智联手,自己不敌,所以被揍得如此凄惨。他想自己要娶人家的姐妹,挨大小舅子一顿没什么要紧,和黛玉相比,这算什么?再挨十次自己都不觉得吃亏。
林睿和林智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林如海假作不知,安抚了几句,又亲自让人拿了上好的药给他,看着俞恒满脸感激,不由得咳嗽一声,然后道:“你们平常仔细些,别太淘气了,好生读书,明年睿儿和恒儿秋天还得去金陵考试呢。”
三人躬身应是,除了贾敏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林如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