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样谨慎严峻之人,听到此类传闻,便求着皇帝将福康安放出毓庆宫读书,也是个忧谗畏讥以求避祸的意思。福康安心里自然明白,但见和|也是副毫不见怪闻之泰然的模样,心下就猜着这个人已将他父亲的想法摸透了——此人心中城府大不一般。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地:“和兄说哪的话。”
“这样我们以后就能一同上学了三哥!”福长安猴在他三哥身上,脸却对着和|笑道,“以后咱三个就一条路走到底了的!”
相较于他的一相情愿,其余两人却只是不说话地对着脸儿笑,那笑意中却隐含着各自的提防与戒备。最终还是福康安先摸摸长安的头,转头开口道:“。。。这个自然。”傅家四子中只有福康安是正室棠儿所出,身份贵重与别不同,是以福康安与两个哥哥都不大亲热,惟待这幼弟与众不同,自然不忍扫他的兴。
这福康安进咸安宫不亚于平地惊雷将所有人都炸的不知所措,连一干师傅行事都开始小心起来,谁都知道这位爷轻易就能上达天听的,又是个眼里揉不进一粒沙的性子,因此都在怀疑他是不是“上头”派下来“观风行事”的。不料那福康安似性子大变一般,见着谁都冷冷淡淡客客气气,毫无当初那股子张扬气性。日日里不过按时上学下课,与幼弟与和|一并厮磨时光。
和|本以为福康安与福长安一样都是随心所欲的公子哥儿性格,不过占着上有乾隆宠爱下有贵盛家世做些旁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哪里真当的起朝野上下对他“刚毅聪敏敢为天下先”的评语,却没想到福康安离了上书房入这咸安宫真能滔光隐晦,但他知道,这不过是他蛰伏的开始。和|不动声色地看着俩兄弟说话,从皇上又厚赐傅公府以及阿桂海兰察兆慧一干将领是天恩浩荡,说到傅恒出兵放马大半年的了不知何日功成。那福康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福长安的话说。待到和|起身告辞,兄弟俩才停止说话。
“我都忘了今天是你难得请到的月休,想是要急着离宫回家的。你走了谁陪我玩啊!”福长安原本端正的脸皱成一团。和|弯下腰,笑道:“就去三天。”福长安有他陪地惯了,越发粘他,所以仍然一脸不快地瞪他。
“四弟,人家回家总有要事的,而且不过三天,又不是不回来。”福康安也跟着站起身,“我正巧要出门,送送和老弟吧。”这是福康安第一次单独邀约,虽只是顺水的人情,却叫和|有几分诧异——他从不认为福康安这样的人会有如此好心送他回家。因而凝了笑意:“有劳三爷。”心里已经千般盘算该如何应对,回头见福长安还是一脸不舍,忙低身压着声音道:“鼓楼西大街上有不少新鲜玩意儿,这次回去我帮你淘几个回来?”福长安是贵胄子弟,轻易出不了大门,就是出去了也必定有一群随从伺候着,哪里能象和|那样能走街访巷地淘弄来一些泥人,拉画,摔炮一干便宜却新鲜的玩物,不由地展眉一笑:“你说的!”又偷偷看了已经昂然出屋的福康安,在和|耳边道:“还要你上次给我带的那些书——九尾狐,莺莺传什么的,哦,顶打紧的是《石头记》,那真真的好看!我都舍不得睡的!”
和|带笑听完,轻轻一刮他的鼻头:“小鬼灵精的!都记下了放心吧。”说罢又顺手替福长安整了整马褂,才转身跟着出去了。
二人从咸安宫里出来,福康安的马车侯在西华门外,和|打发刘全先回去拿了行李直接去西华门侯着,与福康安二人经乾西六所慢慢地走出宫去。
和|以为福康安定是与他有话要说,不料走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心里就纳闷:难道福康安就真只是送他回去?
“致斋。”福康安突然出声,叫的是他的字,这就带上了几分郑重,“。。。讨伐缅甸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和|低垂着脸,回的极快:“我一个官学学生,焉能妄议朝政——何以三爷会问起这话来?”
“呵呵,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有什么打紧?”福康安住了脚步,年轻英俊的脸上透露出几分过分早熟的阴沉,“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不安的很。”
和|眉一挑,已知道他在不安什么。乾隆三十一年为缅甸国主不贡大象对上国无礼甚而侵扰云南边境一事而陈兵中缅边境,云贵总督杨应琚贪功启衅,致使缅甸举国以战,战局糜烂至一发不可收拾,乾隆召回杨应琚赐死,复以将军明瑞为帅分兵五路征缅依旧是大败而归——乾隆三十四年才授傅恒为帅率众远征缅甸——这缅甸地处南蛮,为瘴疠之地,恃猛象木栅以为战,清军又是疲师远征——如今过了整整一年有余,依旧是个胶着,乾隆没节没日地再赐恩典与征缅将领,一是激励,二是警醒,都是催促速战速绝的意思。福康安只怕也是猜到这一点,但与福长安的话中,却绝不能透出半点意思。
“。。。三爷放心。傅公爷是平过大小金川的老帅宿将了,想那缅甸,地不过百里,拿什么与大清久峙?捷报迟早会传来的。”和|弄不清福康安问他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于是斟酌了许久还是微笑着答道。
福康安看着他许久,眼中的光芒渐渐地黯然:“致斋,我拿你当聪明人看哪——你是——太过聪明了——也罢,走吧。”
和|喉咙一哽,看着这个过早就经历翻云覆雨政局无常的少年略带落寞的萧瑟背影,从来坚冰一般的心里触动了一下——他竟不忍心看他这意气风发化做失望抑郁。
“三爷——若有机会——劝皇上罢兵议和吧!”
福康安停住了脚步,回头,墨一般阗黑的眼眸望住他。
和|不知自己怎的竟说出了口,当下向前几步又道:“缅甸瘴疠经年,忽雨忽晴,山高泥滑,密林从从,人莫能辨路——何况屡败屡战的清军,听说士兵因瘴疠淋湿而死于痢疾的不甚凡几,十万大军已经损失泰半——傅公如今就是统帅,他是绝不能下令撤军罢兵的,若皇上不肯松口,那惟有——死战到底了!”
死战即战死。福康安的脸色如常,惟有眉宇间的神色深沉的骇人,可一转眼间,他再看向和|时又是一片忧惧:“死战到底。。。可皇上用兵数年,不叫缅甸称臣怎可轻易罢休?正如当初平定金川,所费甚具,死伤惨重,依旧要把大小金川拿下来。”
“我以为,皇上当年打大小金川也是个错!”和|一不做二不休,“四川两个小小的土司偶有不规,大可怀柔处理,分化打击——可与缅甸一样都是衅自我开,历时六载,所费七千万两,攻占金川后依旧没法子改土归流,仍是叫反贼萨罗奔的侄子继续做大金川土司,岂不是养虎为患——不出三载,金川必再起干戈!”
他知道乾隆自诩文治武功绝无仅有,打金川征缅甸也是得意之作,他这话传出去就是个死字,可他这次偏偏就对福康安说出了口!福康安怔怔地看着他,这些话他不是没想过,可从来没在人前说出口——正是平金川让他父亲为极人臣,他怎能说半句不是?“。。。那依你看,缅甸之征如何了局?”
“钱!”和|干干脆脆地说道,“缅人贪财轻名,逼的太紧反叫这些蛮人下定决心与大清开战,不如施以重金,贿赂打点,莫说和议易成,就是叫缅甸称臣也是容易,皇上面子也过的去了——花再多钱也比糜战多年死伤无数来的好。”
眼前这和|。。。绝非池中之物,可这“阴柔藏奸”四字,却是坐定了的——平日里读书勤谨圆融世故,都是伪装。福康安垂下眼帘,掩去其中精光——你虽聪明,但,还是太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