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雨水多的时候,一到夏天,朝廷最怕的不是哪里有旱灾,而是黄河决堤。
毕竟旱灾可以赈灾,若是水患,死人不说,还劳民伤财。
历朝历代以来,黄河水患是朝廷的一心腹大患,可黄河素来以‘善淤、善决、善徙’而著称,根本不是目前人力可以解决的。朝廷年年砸出大量银子去修防,可是年年都不得安身,好点儿的只祸害一处,不好点儿的像今年一样,祸害了河北河南两地,致使两地哀鸿遍野,老百姓叫苦不堪,流民四起,民不聊生。
又因这两地靠近京师重地,逃过洪水肆掠的灾民,自然往京师涌了来。
其实也是当地官员胆子太大,出了这样的事竟然敢瞒报,等灾民来到大兴,被大兴当地驻军拦住,惠帝这才收到这一消息。得到消息的他,龙颜震怒,当即命人出京去拿河道总督胡承邦回京问罪。
其实这胡承邦也是个倒霉的,刚任河道总督不足一年,门里的事儿还没弄清楚呢,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前,他倒也发现有些地方的河堤绝对防不住夏季的暴洪,可他初来乍到,而河务衙门早已是自成系统,他的命令下发下去,下面的人却阳奉阴违。
等出了事后,为之晚矣。
朝廷派去的人并没有拿回胡承邦,因为事发之后,胡承邦服毒自尽了,其家眷也一无所踪。据当地官员说,河道决堤后,有暴民积怨之下袭击了胡宅,胡总督的家眷尽皆惨死,家财也被抢夺一空。
事情似乎这样结束了?
当然并不是。
惠帝雷霆震怒之下,两地牵扯进去的官员纷纷落马,撤职的撤职,查办的查办,另外赈灾之事还得提上日程。
可提到要赈灾的事,却是遭到了阻碍。
无他,皆因朝廷没钱了。
这几年也不知是怎么了,这里涝完那处旱,不是小灾,是大害,总是不能消停。看似大昌朝太平盛世,可朝廷其实没什么钱的,如果有钱的话,惠帝也不会去捅马蜂窝,将王铭晟派去了江南。
说其他的都是假话,给朝廷弄银子才是真的。
勋戚官绅占地严重,赋税收不上来,即使收上来也是杯水车薪。大昌朝有钱的地方倒是不少,可惜钱都进下面人的荷包里了。
惠帝恨啊,恨得牙痒痒。
他作为堂堂大昌的皇帝,修建个行宫,多宠信几个妃子,有一群朝臣天天在他耳朵根子边上说,这起子人自己却是个个富得流油。
各种原因交织下,惠帝往江南派去了王铭晟,也派去李栋。可惜这两个人哪怕再有才,也是双拳难抵四手,江南那边没有任何进展,而各处需要银子的缺口却是越来越大。
惠帝在朝堂上发了顿火,下面一众文武百官全部蔫巴了。
可扭头再上朝的时候,惠帝问这事儿怎么办,下面却还是一片鸦雀无声。
意思是您看着办吧。
惠帝若有办法,能在朝堂上发火吗?他想赈灾,可是有钱吗?
户部那里倒是还有些银子的,可惜户部尚书赵懋那老家伙硬是抓着手边的那点儿银子不丢,说是辽东那边的军费再不能拖了,除非惠帝想让那群金人打进来。
好吧,听到这惠帝不说话了,虽说攘外必先安内,可是那群外族一直虎视眈眈。他还没忘记自己皇城在哪儿,除非他这皇帝位置不打算坐了,不然辽东那边的问题不能轻忽。
那只能到其他地方弄银子,大抵也是物极必反,这会儿惠帝反倒不急了。
你们愿意装哑巴,那使劲装哑巴吧。
这大昌朝真是败了,你们这群官儿还能当吗?
朝堂之上气氛诡异,而这一切并未影响到京中的平民老百姓,大家还是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干啥干啥,除了物价涨了一些,最近各府上买人便宜了一些,还真没什么影响。
当皇城根儿下的百姓是好啊,全天下哪儿都可能出事,这里不可能,等到京城都出事了,大昌也该亡了。
不过却是有些影响到了广和园的生意,倒也并不明显,因为广和园的戏票总是供不应求,但从前来看戏的贵人们少了,能看出一些端倪。
且祁煊最近也不来了,似乎很忙的样子。
同时牙侩所里的一个姓姜的牙侩,突然来找何锦了。
也是前几次广和园从姜牙侩手里买的人多,眼见手中又多了一些‘货’,自然要来问问老主顾还需不需要人。
随着接连几次买人,如今广和园已经不缺人了,能撑着住场的台柱子还缺,不过这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儿,除非能从别处挖来人,或是自己培养出来,别无他法。也是如今光开《秦画》的场,足够广和园吃了,其他挂靠班子的场不过是打打牙祭,其他事并不急在一时。
不过何锦毕竟不是老板,需不需要人还得秦凤楼兄妹二人说了才算。
听说有大量便宜的人口卖,秦明月陷入沉默。
其实从她来看,广和园如今的人远远不足,秦明月不是没有想过若有一天自己不唱戏了,广和园又该怎么办。照她的心思来想,自然是需要培养出大量可以镇得住场子的角儿,再来是新戏得跟得上,可这种事根本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她心中虽焦虑,也只能徐徐图之。
而现在的问题是,她成天忙得连轴转,根本抽不出空,算买了人回来,该怎么安置才好。要知道安置可不光是管口饭吃,许多问题都需要考虑。
而一旁的秦凤楼满脸怅然之色,大量便宜的人口代表什么,代表着灾民越来越多了。
最近关于有很多地方受灾的事,不是没听人讲过,秦明月他们从刚买回来的田叔他们一家子口中得知了许多情况。
庆丰班之前是苦,可苦不过这些人,听过他们的叙述,大家都是心戚戚。
芽儿和彩儿在一旁欲言又止,她们是上次秦凤楼和秦明月出去买回来的那两个小丫头,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大抵经历的多,所以比一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稳重多了,也是受过的苦太多了。
惆怅归惆怅,感叹归感叹,他们也不是什么豪门大户,这种事根本插手不了,算再买回来几个人也是杯水车薪,更何况买回来干什么呢。
于是何锦便去拒了那姜牙侩。
今日没戏,所以秦明月倒是挺闲的。
闲暇下来的她,也没往外头去,认真说来她是一个挺宅的人,一本书一盏茶足够她打发半日时光了。显然今日看书也没能让她静下心来,换成平时侍候她的芽儿自然有所察觉,可今日芽儿也是有什么心事的模样。
她先去将秦明月昨儿换下来的衣裳拿去洗了,洗完回来,见自家姑娘还是倚在罗汉床上发呆,便又去整理柜子。等四处都收拾好后,她去洗了手回来,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姑娘,若不然买两个人回来吧。这样的人,给口饭吃行了,总比死在外头强。”
芽儿也是深有体会,虽然那会儿自卖其身是给口饭吃走了。可在牙侩们手里,那还真是给口饭吃的情况,每天一顿饭,还是干饼子,管你饿不死行了。一路上十多个人被装在一艘车里,连转个身的地方都没有。饿了渴了想如厕了,都给我忍着。好多人逃过了洪水,却逃不过这种折磨,接二连三都病倒了。
一病是一车人,从启程的时候是十几车人,加起来几百个。可真正能到了京城这地界下车的,却只有不到一半。
人贱如草芥,不花钱的东西是没有人会关心的,更不用说给你请大夫看病了,反正光卖剩下的人,足够这些人牙子们赚了。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古人诚不欺人也。
芽儿当初被买回来的时候,目光呆滞,满心恐慌,是被吓的,那种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人死了,能吓疯许多人。
所以来到广和园后,芽儿特别珍惜,哪怕买她的主家身份并不高,但他们待自己都是宛如亲人一般。
秦明月并不意外芽儿会这么说,早在之前何锦来的那会儿,她看出芽儿几个人的欲言又止了。连一贯沉默寡言的田叔,也是几番欲言又止,大抵都是身同感受吧。
芽儿也是知道自家姑娘性子好,戏园子里也能赚银子,才敢开这个口。其实话说完后,她后悔了,难处都能想得到。
人买回来干什么呢?总不能都养着,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河里漂来的,更何况大家赚银子都不容易。芽儿虽是来的时候短,也能看出自家姑娘有多么不容易了,每日顶多只能睡三个时辰,醒着的时候除了吃饭,是在排戏。尤其园子里新进了许多人,都得一个个指点训练,这些谁都帮不上忙,只能秦明月自己来。
见秦明月不说话,她低下头抠了抠自己满是粗茧的手,“姑娘,芽儿越规了,您当这话奴婢没说过。”
秦明月轻吐了一口气,坐直起来,“什么说过没说过的?我去和何大哥商量商量,看咱们这儿还能容纳几个人,左不过是要买的,早买也费点儿粮食的事儿。”
语罢,她不顾芽儿面露欣喜之色,往外去了。
找到何锦,她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其实别说秦明月他们了,何锦也是个软心肠的人,之所以会去拒了,不过是知道这园子里的老板不是自己。
也许这么说似乎有些矫情,可不管自己的力量有多少,能做一些是一些,什么都不做,总是觉得良心过不去。毕竟这事情又摆在了自己面前,连装傻都不能。
商量好后,秦明月和何锦出去了一趟,去找姜牙侩买了十多个人。
这十多个人已经是广和园如今能容纳的极限了,再多了,未免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人得量力而行,心善是好的,可也得考虑自己的实际情况,别一时做了好事,日后转头再后了悔,未免显得有些不美了。
这十个人也算是矮子里头拔将军,都是捡了好的选,男女都有,老人没有,最大的也是青壮年。只有一个人,是秦明月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才买下来的。
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整个人瘦得厉害,皮包骨头的,奄奄一息,秦明月买下他的时候,还在发着高烧。
其实秦明月本是没注意到他的,选人的时候被他扑了上来,死死抱住自己的腿,只低头看了这孩子一眼,秦明月挪不动步子了。
当是日行一善,能做一些是一些,若实在救不回来,当这孩子的命活该如此。不过这孩子也算是个命大的,何锦去找了大夫给他看,经过大家的悉心照料,倒也活了回来。
不过这是后话,这里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