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二三十条海船,祖上曾经也做过一任纲首。他们家在台州算得上是一户大海商,只是因为子侄不多,如今膝下只有一个独女……”
他顿了顿,又道,
“小人还打听到,那小姐的母家,似乎也和泉州一家纲首家有远亲,论起关系辈份来,和文昌公子本就是远房表兄妹——这是林行首确定过的。她还说那小姐三四岁的时候来过泉州一次。她亲眼见过,长大后少不了五六分姿色的模样。”
“……这门亲事倒不算辱没了陈文昌。”
楼云微有意外,没料到这一家江浙海商,虽然还能和陈家扯上如此绕远的亲戚关系,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应该是王世强的主意。
“王纲首的分寸,拿捏得倒是恰到好处。”
江浙海商为了阻止季陈两家的联姻,眼前是双管齐下。
一则是王世强亲自进坊和那女坊主叙旧情,二则,在船上安排纲首出面与陈文昌私下协商另订亲事,这件事甚至还绕过了陈洪。
这两件事只要成功一件,他这一次借台风到东海扶桑,也算是白来了一回。
相必他这支国使船队从明州港出发前,韩参政的相府中就把应对之策商议已定。
只看谁计高一筹。
也只有秦从云才能有那般的胡思怪想,陈文昌不愿意出面求亲,他楼云这么一个未成婚的大活人,说不定还正中下怀?
就算不能娶夷女为妻,也能纳妾?
可笑至极。
“陈文昌呢?他对这门亲事是否有意?他居然也没有和陈洪提这件事……”
他摇头淡笑着,“也许是动心了?
所以他才退回那季氏的画像?
他本来还颇为赏识陈文昌,觉得他有几分人才,配得上季氏。
“公子,文昌公子自那日拜见过公子,暗中把画像退回后。他就一直在房中读书没有出门。胡纲首登门拜见,也只坐了半柱香不到的样子,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
楼云微觉意外,却也笑了起来,
“陈洪这些年也没有白关照他。”
“小人看,陈公子对他们提出来的这门亲事,并没有动心的样子。”
他知道楼云的规矩是办事看大节,识人看小节,所以查得十分清楚,
“他还是辰时起身,晨读一个时辰,然后在舱道上散步歇息。接着,跟着他叔叔打一套太祖长拳。然后陪叔叔用了早饭。他叔叔喜欢赌双陆,早上来见过大人后,就会叫上几个同船的海商赌一把。他回房继续看书。”
见得楼云细听,骏墨也把船上差人监视陈文昌的结果仔细禀告。
楼云眼里,当然绝没陈文昌风吹两边摇的余地。
“中午用饭后,他会在厅房坐着,写一篇《游东海纪事》,把昨天的行程都记下来。陈纲首就在厅房里听曲,乐清儿姑娘每天下午会被陈纲首召去,唱两支曲子——”
楼云当然知道,乐清儿是林窃娘手下的乐伎,陈洪最近喜欢上的美人。
“小人已经给她递了话,让她盯着陈公子些。她也是机灵过头,就敢私下去叩陈公子的门。”
楼云微怔。
“她这是——?”
然而他也马上就也笑了起来,“陈文昌倒也有几分女人缘。”
骏墨显然也没料到乐清儿暗地里对陈文昌有意,借着他的叮嘱上门勾搭,好在楼云没有怪罪她坏事的意思。
男人么。
他能安排陈文昌与季氏订亲,还能管着他不**?
骏墨只能歪着嘴,同样笑道:
“可惜陈公子太呆了一些,门都没给她开。乐清儿这回碰了钉子,许是她恼了,回去和林行首诉了苦。故意冷了他两天。”
楼云听着倒也觉得有趣。
他在船上,早听陈洪说起扶桑风情,知道扶桑时兴一种肉-妓之外的伎女叫艺伎,擅长以才艺取悦贵人。
而贵人也讲究诗情传达,追求于裙下,等她心甘情愿才能一亲芳泽。
其实也就是大宋官乐伎的翻版。
乐清儿这样当红乐伎,当然也深知追求男子需要的技巧。
“冷着他?结果呢?”
楼云眼中生了一些笑意,随口问着。
“陈公子照旧在厅房里写游记,写完了回房看书,半点也没有效果。倒是乐清儿自己急了。”
楼云摇头,知道乐清儿这美人彻底落了下风,骏墨也在笑。
虽然年纪小,他可比陈文昌还要明白这男女间的道道。
“今日早上,乐清儿没沉住气,居然用了任翩翩姑娘的名义,去请了他。这回他倒是开了门,小人以为这回可成事了。没料到乐姑娘坐了半柱香的时辰,衣衫整齐的出来了——”
楼云本还微笑听着,直到这里,渐渐将唇上的笑容敛去。
“……他这样坐怀不乱的?”
他不由得沉思了起来。
陈文昌能给任翩翩开门,那是因为任翩翩也是乐伎之一。她在三天前的台风意外里,晕了船,还躺在床上。
陈文昌自己就晕船,又学了一些医术,所以给她诊过脉,开了药。
乐清儿如果去问任翩翩的病情,他确实不会拒绝。
但乐清儿是什么人?
只是一名官府乐伎。
虽然不是土娼肉-妓,但她们更是才情不浅,容貌出色。对于陈文昌这样的富室子弟,书院举子,她们简直就是偶尔**一次的最佳人选。
在泉州城,楼云这恩主关心的是市舶司衙门里的公事,林窃娘这行首催着她们的管弦乐艺。除非惹出了麻烦,谁都不会去管她们和年轻男子私会的事。
更何况现在还是在这寂寞无趣的海船上?
陈洪也压根不会在意。
她这样送上门来,是个男人就心知肚明,陈文昌根本不需要顾忌。
“乐清儿出房时,恨得直骂,小人看她是没得手——”
骏墨何尝不觉得奇怪,也揣测着,道:
“公子,可见得陈纲首向公子禀告的确是实情,他一向对这侄儿另眼相看,觉得他就算无心功名,却也自有一番主张——”
楼云听在耳中,并没有多少欣慰,摇头道:
“他倒是比他叔叔更沉得住气,只是他也太沉得住气了些……”
想着陈文昌这样毫不动心,想着那季氏女子的机变百出,他沉吟着话风一转,突然问道:
“今天陈家的管事从唐坊飞信回船时,有没有给文昌公子带什么私信?”
“私信?”
骏墨有些发愣。
他只知道陈家管事从唐坊传带回了那女坊主的说亲条件。
所以陈洪百般恳求,想请他家公子出头为陈文昌保媒。
哪里有什么私信?
不需多问,他就明白了楼云话中的意思。
“公子,陈文昌那就是个书呆——”
他憋红了脸忍着笑,没敢在楼云面前公然嘲笑陈文昌是个童子鸡,比他骏墨还不识**,他只低声提醒道:
“公子,他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就算有贼心,他哪里又知道给季娘子递私信、送香袋玉佩这类的**手段?陈家说亲这大半年来,并不曾听说他与那季娘子有私下书信往来。别的不提,这两人隔着这万里大海呢,有什么事能瞒过公子您的双眼……”
但凡男子,对送上门来的美伎不动心,他也许确实是心里有了意中人,不愿意乱来。
但也可能,是陈文昌此人在男女之事上,难得的谨慎。
更可能,他是胆小。
“公子,文昌公子不就是被三天前的台风吓到了?所以才对这门亲事犹豫了。”
楼云缓缓点头,也觉得自己的疑心重了一些。
因为这季氏悄无声息插手了他出任国使的事情,他就免不了要多想想,她是不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敢动手脚。
“陈文昌现在也知道这门亲事,是本官的安排。”
“小人看,确实是如此。”
陈文昌是早就猜到,季氏的画像是经过了他家公子,才会经由谢国运的亲戚落到陈洪手上,再送到他面前。
没有公子出面,谢国运怎么可能会随意把闺中女子画像送出?
当初,那画像密封在银泊描花画筒中送出,封条上面还盖着谢公子的私印,所以公子他自己也是没有看过这画像的。
只怕陈洪陈家主,在文昌公子把画筒开封前,也没看过。
想起楼云问起陈文昌和季氏有没有私信,骏墨小心翼翼不去看那桌前挂着的夷女画像,悄声禀着,道:
“公子,你是怀疑,文昌公子颇为中意那位季娘子,所以才冷落了乐清儿姑娘……”
“他对江浙的亲事没兴趣,总该有些原因不是?”
楼云微皱着眉头,却又展开笑着,
“陈洪不是说,陈文昌在看画像前一直没有松口,看了画像后才答应?”
这几日,他看着这画像,也觉得确实是一位美人。
陈文昌动心并不稀奇。
“公子,这岂不是好事?文昌公子现在虽然不愿意涉入与王纲首的争斗,那也是王纲首使的诡计,让他迟疑。但他本对这季娘子有所意动,只要他叔叔再劝几句,他自然容易回心转意进坊求亲。这样省了公子多少麻烦?”
楼云摇了摇头。
“本官本也以为,陈洪是因为没有嫡子才对这侄儿颇为看重,如今看来——”
楼云站了起来,左右踱了两步,
“陈文昌就算不会经商走海,倒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踏实心性。”
陈文昌这样沉得住气,也许并不像他疑心的那样:
他并不像是和唐坊季氏暗通款曲,早有私约的样子。
否则他何必半路打响退堂鼓,把画像退回来?
把她的画像退给外人,将来娶她为妻的时候,他陈文昌难道心里舒坦?
只不过……
“他退回画像,只是告诉本官,看不到本官按约定亲自出面支持陈家,看不到本官有手段与韩参政在这东海上一争高低,他是绝不会进坊求亲的。”
泉州城的士林清议,对北伐之事左右摇摆,实在是让人头痛的事情。
就如这陈文昌。
不见棺材不落泪。
想到这里,他晒笑一声,不等骏墨诧异回话,便也不再操心陈文昌的事。
季氏已经是个**烦了。
他吩咐骏墨,让他多去和陈家那些随船的老管事、老船丁说些闲话。
他们毕竟十年前来过扶桑,从他们嘴里打听一些太宰府和扶桑国主的事情,总不会差错太多。
他也好据此决定,到底能否登岸。
“公子的意思……?”
骏墨领命,却有些不明所以。
楼云本没有登岸的意思,毕竟有秦从云这个副使在不好公然违抗官家的旨意。
“她这坊主之位,三年前当然有赖于四明王氏的扶持才能坐稳,但王世强成婚之后,她照旧能挤开两个弟弟独揽坊中大事,本官总不能太小看了她。”
他瞥了骏墨一眼,
“登岸或是不登岸,本官难道还要听秦副使的?”
骏墨顿时拍了一通马屁,在楼云的笑骂中应命而去后,那看押着季辰虎的楼大才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人,唤小人来……”
不等他开口,倚坐在长背椅上,闭目沉思的楼云已经睁眼,沉声吩咐道:
“去告诉季辰虎,这次他做海贼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以后,我也不需要他在唐坊操练坊丁,将来跟我回泉州从军。你告诉他,只要他回坊后,能马上把他姐姐嫁入陈家,我会以大宋国使身份,不仅助他当上唐坊之主,还会以大宋天子的名义给他一个九品的武官散衔——”
停了停,他似乎想起来这趟来东海的正事,继续说着,
“当然,他也要答应本官,除此之外,他为坊主时,也不能再支持四明王家。”
“大人——”
虽然知道扶持季辰虎取而代之,本来就是楼云的计划,但楼大却奇怪楼云的态度软化得太快,像是破坏王家的什么北伐大计还要靠后。
眼前的急事,反倒像是,他要把那女坊主和唐坊分隔开来,然后断了她的兄弟手足,把她马上和福建海商捆在一起,免得她搅风搅雨坏了他的大事。
然而他更是苦着脸,道:
“小人也向他说过,只要他跟着大人,唐坊坊主的位子迟早是他的。这样才不会被他二哥抢了去。但他看着是个死脑筋,粗汉子,脑子却精明得厉害。他咬死了只有他才是他姐姐的亲弟弟,她不把唐坊交给他还能交给谁?他压根不需要大人支持。就算他姐姐姐不把唐坊给他,他也不愿意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地盘和女人过不去——”
楼云本来还皱着眉,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眉尖一挑,笑了起来,问道:
“他嫌唐坊太小?他想要什么?”
“他说——”
楼大微一犹豫,在楼云的目视之下,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他说,愿为扶桑之主——”
“什么?”
楼云虽然已经有些心理准备,却仍然是吃了一惊。
楼大那年轻英郎的脸,此时皱得像个风干老桔子,愁眉苦脸地重复道:
“小人问了他三遍,他的回答都是一样——愿为扶桑之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