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没说什么,亦蹲在旁边,专心致志地看我栽树。
已是初冬,时而寒风凌冽席卷落叶,一派冷清苍凉。李世民看了一会儿,开口说,“别人都是春初栽植,易于成活,你却反其道而行之,想必这青柳要命运多舛了。”
我回道,“你怎知这青柳时运不济,倘若它将来参天呢?”
李世民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多言之刃,今日却分外有兴致,“倘若它今后参天,便是我输给了你。我便答应你一件事。”
我终于抬眼看他,蓝色锦袍的青年微微垂头看着我,眸子像是一幅神韵自传的水墨画。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把注意力只放在他的唇上。
我直视着他说,“本宫贵为公主,难不成还有何事求你不成?”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眼底的一丝讥诮,仍旧微笑着迁就说,“那就换个说法,换成我为你做一件事如何?”
我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他倒是一点不怕我,竟想跟我有这么点牵连。
“若是你输了呢?”李世民带着微微笑意抬头看我。我垂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说,“本宫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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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寂静冷清,较之几日前,却已没有那般肃穆沉重。只因殿前金座之下跪了两名突厥来使,捧着盖了朱章的议和信笺。
阿英以手支颌,斜靠在金座之上,自有一派帝王威严。其中一个来使铿锵有力地念完信约,直视着阿英。两个来使虽打着议和的名堂,却连恭崇之礼都不做完备。
阿英不置可否,盯着殿下众人默不作声,眼中深沉莫测。朝官们不敢与阿英对上视线,皆端立垂首。阿英手指轻敲龙椅扶手,这是他不耐烦时惯有的动作。我隔着翠玉花屏将目光投向两名来使,一个身着蓝衣,发呈棕褐,眼中透着不驯。另一个一身黑衣,浓眉鹰目,泛蓝的眼中一派深暗,捉摸不透。
朝堂上气氛正凝重,李世民忽然上前几步,单膝跪地正颜凛色说,“皇上,突厥言曰议和,却态度傲慢,料他们并非真正愿意息战,此次放过战机,只怕将来边境依旧难安,百姓仍遭祸乱。末将愿意带兵出战,一举消灭突厥余部,以儆效尤!”。朝臣们面色微变,低声议论着。蓝衣来使明显吃了一惊,应是没想到会有人当场发难。黑衣来使目光沉沉定在李世民身上。
阿英没说话,过了半天才放下手问了一句,“你在朝堂之上怎么还穿着戎装?”众人没想到阿英沉默半晌只问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世民亦有些惊讶,还是恭敬地低头答道,“回皇上,突厥未退,微臣时刻持剑相待。”
阿英不甚在意地唔了一声。略一沉吟说,“既然突厥有意议和,便不要多生是非了罢。”说完想起什么,侧头问内侍道,“繁落山的雪梅还有多久开花?”内侍愣了一愣,恭敬答道,“回皇上,还有不足一月。”
阿英点点头,声音淡淡,“时间倒是挺赶。那便赶紧处理了此事,莫耽误了朕赴繁落山赏花。”蓝衣来使莫名其妙加上震惊地看着阿英,大抵没想到大隋皇帝竟荒唐不理政事到如此地步。
我却不由失笑,阿英也猜出了突厥来使的真正意图,故意作出一副荒唐模样,好省事省心地尽快将他们遣走,结束这场动乱人心的僵持。
议和之事到此大约要定下,李世民却道,“皇上,突厥不过欺我军兵容孤寡,但若皇上愿将当日三万乌衣骑兵归末将指挥,臣定破阵覆敌,扬显国威。若不能成,臣愿提头谢罪。”如此,李世民又不知审时度势地拂了圣意。
阿英这次将目光投向李世民,认真打量许久,含着笑意开口,“少年儿郎,倒是很有气魄。”众人不知是褒是贬,皆默默不语。
殿中寂静良久,阿英冰冷带笑的声音再度响起,“可惜,朕已将三万骑兵送离。”众人皆看着阿英。来使亦是来回打量。
李世民年少气盛,微皱着眉头问道,“末将斗胆。敢问皇上,为何在如此兵火交急时刻将士兵送离?”这句话问得不甚恭敬,没想到阿英竟仔细答道,“前些日子朕南巡路过广南一处,风景甚好,却是没有离宫居住,扫了不少兴致。此番正好趁冬送人过去赶工,明年初春的第一茬杨花就能赏得到了。”
李世民闻言,无言沉默下来。我在屏风后抿了唇,阿英气起人来,简直能让被气之人在心中默默吐血。再看突厥来使,一张脸已经纠结得不能看,而今只要再来一场大戏,差不多就齐全了。阿英既然想演一场荒唐戏,我便全心全意地帮他。
我理了理鬓间碎发,撩起如水广袖,缓缓步出了屏风。众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我议论纷纷。我扫视玉阶之下,李世民一双眼盯着我,有些惊讶。
阿英侧头看来,不大明朗的光线在他脸上打下暗影,他眼中笑意切切,几年的隔阂似乎从不存在,仿是多少年来,他都是这样对我亲切地笑。我不由心下一慌,踩到自己繁复的宫装裙裾,失衡倒了下去。一双微凉的手扶住了我,耳边传来熟稔入骨的声音,“怎地这般不小心?”
我扶着阿英站稳,软声说,“就是不小心,不是还有你么?”阿英笑了笑,坐回龙椅。我缓缓走去,倒是将王室的雍容风姿走了个淋漓尽致。我扶着阿英的膝缓缓跪坐下首,伏在阿英的腿上,意兴阑珊地看着下方官员。“怎地一个早朝拖沓了这么长时间,臣妾在房里等不下去,亲自来找您了。”
阿英听到“臣妾”这个词,理着我一头乌发的手微顿了下,又抚上我鬓间,满含宠溺地说,“你当朕不急么?政事堆叠,哪及闺房逗乐来得有趣。朕已尽量快些,好回去陪你。”
因我深居内宫,从不与人理善,朝中大臣没有一个认识我。瞧着面色,是真正把我认作哪个宫里得宠的娘娘。而来使的脸已经转为淡淡的不屑。
苏凝玉看了我两眼,低下头默不作声去了。眼风瞟过李世民,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那名黑衣蓝眼的来使兀自打量了一会儿,轻松一笑,“在下不敢多加叨扰。皇上,不知您对我突厥可汗提议意下如何?”
阿英这才将缱绻的目光难舍地从我身上移开,“不错。”阿英又望住我,漫不经心地说着,“大隋答应议和,另送金锭十车,以庆两国友交。”朝官登时哗然,我闻言亦有些吃惊。大隋余力绝可以与突厥抗击,与突厥议和已是为保全百姓所作出的下下策,如今另送钱财,却是大大养了突厥的脾气。
蓝眼黑衣的来使大笑起来,“大隋地广物博,皇帝亦是十分豪气,在下非常敬服。定然向可汗如实转达皇上心意,以慰两国友好!”
两名来使拿着盖了大隋玉玺的议和信笺往殿外走去,阿英全不在意,只低头抚着我单薄的肩胛说,“今早朕猎了一只幼年麝鹿,待会儿让御厨做了送到你那儿去。既然受了伤,就不要到处乱跑。”眼中温存不尽。我仰头看他,勉强抑住心中悸动,“好,我等你一起。”他不会去。饶是知晓不过一时逢场作戏,我却把这场戏当成真的来欺骗自己。
蓝衣来使走到大殿门口,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开口嘲讽道,“荒淫无能,大隋皇帝不过如此。”
阿英对蓝衣来使挑衅的话语充耳不闻。我虽不知阿英为何对突厥百般容忍,但,我不允许任何人当面诋毁阿英。
我缓缓站起,沉声问道,“你说什么?”那来使看皇帝都懒得理睬,反倒是一个后宫女子发难,不由更加大胆,“在下不敢。只是在下生来不像中原人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有什么话便直说了。冲撞了殿下,在下愿意赔个不是。”说着象征性地鞠了个躬。
我面露笑意步下台阶,“倒是个性情中人,恰巧本宫也讨厌别人九曲回肠,向来也是有话便说,想做便做之人。譬如今天本宫想要杀你,你就不能活着走出这昌重殿半步。”挑衅的蓝衣来使滞了一下,将目光投向了黑衣来使。
黑衣来使打量了我一眼,恭敬地低头道歉“阿那年纪尚浅,说话无礼冲撞了皇上,还请皇上君子度量,不要挂在心上。回去之后在下必定奏明可汗,严加惩治阿那。”我不置可否,返身走回玉阶,两人愣在当场不知是走是留。
阿英托起茶盏,润了嗓子问道,“各位以为该如何处置?”众人议论一番,一名紫衣朝服的官员正色上前,“回皇上,臣与各位大人商讨过后,以为我大隋气度非凡,自不必与一个夷人计较,令其归去亦是彰显我朝君子风范。”
阿英看向我,“杨儿以为如何?”
我看向两名来使,“既是君子之仪,自然是要放了。”两名来使面色一松,道了声“谢皇上”,转身往外走去。蓝衣来使面色轻松,方踏出昌重殿一只脚,猛地趔趄几步,突然双目圆瞪,口吐鲜血倒地。
黑衣来使吃惊地回头望来,我低头轻抚手中素娄剑紫金乌木刀鞘。一把金柄长剑正插在蓝衣来使背上怵然轻颤。
“你!”黑衣来使脸色一变,“在下不知,大隋朝皇命既出,难道这么轻易就出尔反尔?”我将刀鞘扔在地上,“本宫只说放你们走是君子之仪,可本宫却是十足的狭隘女子,不管什么君子礼义。而且,本宫早就告诉他,今天不会让他踏出昌重殿半步。”
黑衣来使面色有些发青,还要再与我理论。
阿英语声阴沉如同冷雨压境,“你若不舍同伴,不如朕送你一程?”
黑衣来使脸色青白片刻,恭敬地俯首说,“是阿那有错在先,实为罪有应得,留下一条命权当赔罪,在下告辞。”
阿英没说什么,拂袖去往后殿。太监总管着急吩咐侍从抬走尸体,收拾朝堂。我往殿下看了一眼,李世民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巍然不动,只是白煞了一张脸。